第廿章 弹琵琶昭君出塞 逢盛汉鸣镝无声
我个人认为,第一阶段的反击,直到漠北之战,是非常有必要的。最有争议的是第二次反击,最终以李广利全军覆没而告终,这不是简单地以成败论英雄。
下面简单分析一下这个问题。
在《盐铁论·本议第一》中,有两段话非常经典。
文学曰:“孔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畜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是以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故善克者不战,善战者不师,善师者不阵。修之于庙堂,而折冲还师。王者行仁政,无敌于天下,恶用费哉?”
大夫曰:“匈奴桀黠(xiá),擅恣入塞,犯厉中国,杀伐郡、县、朔方都尉,甚悖逆不轨,宜诛讨之日久矣。陛下垂大惠,哀元元之未赡,不忍暴士大夫于原野;纵难被坚执锐,有北面复匈奴之志,又欲罢盐、铁、均输,扰边用,损武略,无忧边之心,于其义未便也。”
我大致翻译一下:
文学说:“孔子有言:‘诸侯和大夫,不必担心贫穷,而应该担心分配不平均;不必担心人民数量少,而应该担心境内不安定。’所以,天子不谈论财富的多和少,诸侯不谈论利和害,大夫不谈论得和失。他们以仁义去教化民众,推广仁德去安抚百姓。因此,近处的人都亲近归附他们,远处的人也对他们心悦诚服。所以,善于克敌制胜的人,不必打仗;善于打仗的人,不必出动军队;善于统帅军队的人,不必排列阵势。只要在朝廷上修明政治,就可以使敌人不战而退。圣明的君主施行了仁政,就可以无敌于天下,何必要什么费用呢?”
大夫说:“匈奴凶悍、狡猾、骄横、放肆,他们攻入长城,侵犯中原,杀害朔方等郡县的官吏,狂悖(bèi)无礼,犯上作乱,图谋不轨,早就应该出兵讨伐了。陛下(此处指汉昭帝刘弗陵)大施恩惠,既怜惜百姓的生活不富足,又不忍心让将士们暴尸荒野。你们没有身披铠甲、手执武器到北边抗击匈奴的勇气和志气,却又想废除盐铁官营政策和均输法,破坏边防军费的供应计划,损害国防战略方针,一点不忧心边境的安危,这在道理上是很不妥当的。”
后来文学又提到孔子说的“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如今“废道德而任兵革”,屯田驻军,长期陈兵于外,无休止地转运粮草,使得将士在外挨饿受冻,百姓在国内劳动备战。实行盐铁官营,设置掌管财利的官吏来筹集军费,这绝不是长久之计,应该废除这些举措。
纯儒生看到的这些问题,确实是存在的,他们为了百姓的利益而呼喊、倡议是对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要把他们的理念和倡议完全贯彻到实践中。
很多纯儒生“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如果真敢死,还是一个大丈夫;如果到了危急时刻,既不敢死,又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是一味地抱着教条不放,最后的结果可能反而是坑人坑己、害国害民,这样的例子还是不少的。
仁者无敌,从战略上讲,这么说没有问题,但是在战术上,只靠仁义、文德、道德是不能打败敌人的。
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前提,一定是能“战而屈人之兵”。你具有“战而屈人之兵”的实力,但是出于仁义,尽量选择“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方法和战术,这才是正确的。如果孙武只强调“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么,他写的那么多“战而屈人之兵”的谋略,有什么用呢?
许多纯儒生想不透这些,认为仁义是万用灵丹,百试不爽,只要仁义一施,就万事大吉了。这种思维延续了两千多年,危害尤甚。
当时匈奴确实把汉朝羞辱得太严重了,把它羞辱到极致,就是给自己的未来培养一个最危险的敌人。当出现汉武帝这样的人的时候,他能凝聚起整个国家的力量,并把自己的意志注入每一个人的心中。当皇帝站起来的时候,当皇帝敢于举起军刀的时候,那么大臣、将领、士兵、百姓都会变成钢筋铁骨的好汉。
第一阶段打得好,除了后勤保障好,指挥艺术好,士气旺盛也应该是重要的原因。这口气憋得太久了。
但是汉武帝第二次伐匈奴并非明智之举,战争给当时的社会和百姓带来沉重的压力。
汉武帝的功业必定建立在祖父辈通过苦心经营而积累的财富之上,必定建立在与他同时代百姓的苦痛之上,必定建立在对未来社会潜力透支的基础之上。
我此前说过,秦始皇把未来十代君王的力量都用在了他这一代。汉武帝其实也差不多,但汉武帝“有亡秦之失,而无亡秦之祸”。汉朝没有马上灭亡,我想就是要归结于文化的力量。儒家文化、道家文化让汉朝社会保持了必要的社会弹性与韧性,汉朝儒、道、法并行的策略,霸道之外的王道哲学,法家之外的仁政思想,救了这个社会,也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汉武帝的名声。
汉武帝生前就想让匈奴臣服,彻底解决匈奴问题,可是他一直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汉匈真正实现相对和平,有三个标志性事件,即呼韩邪单于称臣、郅支单于被杀、王昭君远嫁。
简单说一说这个问题。
郅支单于,名叫屠吾斯,是虚闾权渠单于之子,呼韩邪单于之兄,刚开始担任左贤王。虚闾权渠单于死后,匈奴内乱,贵族纷纷自立。汉宣帝五凤二年(公元前56年),屠吾斯自立为郅支骨都侯单于,击败呼韩邪单于,呼韩邪部南迁近塞,遣子朝汉,郅支单于也遣子入侍。在匈奴内乱时,一共有五位单于,呼韩邪单于击败了其他几位,但是被自己的兄长郅支单于打败。于是,他在汉宣帝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归附汉朝,甘露三年(公元前 51 年)朝汉,并率部南迁,到达汉光禄塞下(今内蒙古固阳西南),而郅支单于率部西迁。匈奴分裂为二。
在汉朝朝廷的支持下,呼韩邪单于逐步安定南匈奴,彼此修好。汉元帝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呼韩邪单于再次朝汉,并说愿意当汉朝女婿,汉元帝将后宫王嫱(字昭君)嫁给他,号宁胡阏氏(yān zhī)。此后,汉匈保持友好关系达到六十余年。
王昭君作出了巨大的牺牲,是历史上有勇有智的奇女子。她是汉元帝时宫女,南郡秭归(今湖北秭归)人,进宫之后,一直未被皇帝召见。入匈奴后,生一男名为伊屠智牙师,后为匈奴右日逐王。建始二年(公元前 31 年),呼韩邪单于去世,儿子复株累若鞮单于立。按照匈奴的规矩,只要不是亲母,儿子可以接收父亲的妻妾,于是,王昭君又嫁给了新单于,生二女,长女叫须卜居次,次女叫当于居次。在汉平帝时,须卜居次入侍汉元帝皇后王政君,王政君赏赐甚厚。
至此,汉匈这场世纪大战,才算告一段落。
看几个关键的时间节点:
(1)汉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 140 年),汉武帝登基之后改元的第一年。
(2)汉武帝元光二年(公元前 133 年),实施马邑之谋,揭开抗匈战争的帷幕。
(3)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漠北决战,给匈奴以重创。
(4)汉武帝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战端又开,李广利战败,李陵战败投降匈奴。
(5)汉武帝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李广利带领的七万士兵全军覆没,李广利投降匈奴。
(6)汉武帝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汉武帝逝世。
(7)汉宣帝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汉五将军共统十六万大军,与乌孙组成联军共击匈奴,给匈奴以重创。
(8)汉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呼韩邪单于臣服于汉。
(9)汉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西域都护甘延寿、副校尉陈汤率领西域诸国兵斩郅支单于于康居国(辖境约在当今哈萨克南部及锡尔河中上游,包括乌兹别克东部地)。就在这一战之后,甘、陈上书时说了那句名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斩杀郅支单于,对呼韩邪单于更是一种威慑。
(10)汉元帝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王昭君嫁给呼韩邪单于。
如果将各个时间点进行比较,尤其从公元前 133 年实施马邑之谋算起,那么到公元前 33 年王昭君出塞,正好一百年。称这场大战为世纪大战,应该是名副其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