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受辱贯高求死 高祖婿战战兢兢
在刘邦登基之后五个月张耳病逝,谥号为“景王”,其子张敖继位为赵王,刘邦与吕后生的长女鲁元公主嫁给张敖为妻,张敖成了刘邦的乘龙快婿。但是当刘邦的姑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刘邦有一次路过赵地,就去女儿女婿家做客,赵王张敖一看刘邦来了,执礼甚恭。他这么做,于公是君臣,于私是翁婿,按理说态度谦卑一些也没什么错。但刘邦这个人大家知道,说他傲慢无礼吧,他和看门人都能打成一片;说他谦恭下士吧,连边儿都沾不上。他当个小小亭长时就爱欺侮人,一旦得志更是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史记》上说他“慢而侮人”,用现在的话说是不尊重对方的独立人格。这个缺点往往容易招人怨恨,甚至连他对人的好都容易被一笔抹杀。
他在张敖面前更是毫无顾忌,“箕踞詈(sì),甚慢易之”。“箕踞”指叉着腿坐着,这在那时是相当不礼貌的坐姿,若是对长辈、上级也这样,是大不敬。“詈”指骂,也就是说他一喝酒就忘乎所以,没把女婿张敖当外人,骂他就像骂自己儿女一样。张敖倒是受了,可赵国相国贯高、赵午等人却不干了。贯高、赵午六十多岁了,都是和张耳出生入死的江湖豪客,任侠使气,在当时的社会上十分有名气,现在保了少主张敖。那个时候人特别讲气节,讲究“主忧臣辱,主辱臣亡”,就是说自己的主人受到侮辱了,当下属的宁死也要替他挽回这个颜面,否则生不如死。
这时他们就说,我们赵王太软弱了,他们劝张敖说:“天下豪杰并起,能者先立,谁说有什么天命使然。今大王对皇上恭谨,而皇上无礼之极,请您发话,我们要宰了他,接着我们图大事。”张敖一听大惊,为表自己的诚意把手指都咬出血了。他说:“你们这话就大错特错了。我父亲兵败国亡,幸赖陛下支援得以复国,德流子孙,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拜陛下所赐。人岂能忘本,愿你们再也不要说此类话。”贯高、赵午等十余人互相商量道:“我们大王是忠厚长者,不忍背德,但我等义不受辱。我们只是怨恨皇上侮辱我家大王,所以才要杀他。这是我们臣子的职责,为何要拖大王下水?若事成归功于我王,事败我们独立承担。”
过了一年,刘邦经过赵国柏人县(故治在今河北隆尧西),贯高等人把刘邦将要歇息的馆舍墙壁凿空,里面安排好杀手,准备伺机刺杀刘邦。刘邦本来是要在那里休息的,但多年的战斗生活培养了他的第六感,他心中一动,问县名是什么,手下答道:“柏人。”刘邦说:“柏(通“迫”)人者,迫于人也,不祥。”就没有在那里停留,而是继续前行。他因此逃过了一劫。
又过了一年,贯高的仇家得知他们的密谋,就上告到刘邦那里,赵王张敖和贯高等十余名谋划者都被抓了起来。那十多人都急着自杀,怕到长安受尽折磨和屈辱。他们在策划这件事时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已做了“大不了就是个死”的思想准备。唯独贯高大骂道:“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为什么要自杀呢?赵王并没有参与其中,可是也受了株连。若你们都死了,谁能证明赵王是清白无辜的呢?那时变成了死无对证,我王必死无疑。”刘邦下诏说让赵王单独前往,群臣宾客有敢相从者祸灭三族,可贯高与宾客孟舒等十余人都剃光了头发,以家奴的身份与张敖一起坐囚车到了长安。贯高到了之后被投进监狱,狱卒严刑逼供,打得他体无完肤,可他一口咬定:“就我们这些人参与了,赵王实在是不知情。”再打,还是这一句话,其硬汉行为令人敬畏。
张敖的丈母娘吕后多次向刘邦求情,说有女儿鲁元公主在,他决不会做谋反的事。刘邦怒道:“假使张敖谋反成功拥有天下,还缺少像你女儿这样的女人吗?”不听。掌管刑狱的廷尉把贯高的表现和供词向刘邦汇报了,刘邦也非常感动,说这真是铮铮铁汉,我也不忍心再让他受刑了,有谁和他有交情,去和他唠唠家常,套问他一点心里话。中大夫泄公说自己和贯高是老乡,可以完成这个任务,刘邦就让他持皇帝节杖去见贯高。泄公问贯高:“赵王张敖真没有参与密谋吗?”贯高说:“爱自己的父母妻儿难道不是人的本性吗?如今我犯的是祸连三族的大罪,赵王再亲也无法和我的家人相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也有心,我也有肝,我也是活生生的人,在这种危急关头,难道我真的是铁石心肠,对家人将要面临的灭顶之灾无动于衷吗?但即使这样,也不能让我血口喷人,诬陷好人哪。我们赵王是忠厚长者,他实在不知谋反一事,确实是我们几个的密谋。愿泄公原原本本地把我这番话转述给陛下,我感恩不尽!”贯高真是善于辞令,从人情世故出发来说明自己并非不近人情,不是在刻意隐瞒什么,而是实话实说。泄公一汇报,刘邦果然把赵王张敖放了。
刘邦看重贯高敢作敢为的品格,就让泄公把自己放了张敖的事告诉他。泄公对贯高说,张敖已无罪获释了,贯高大喜,问:“我王真获自由了吗?”泄公回答:“确实如此,而且陛下非常看重足下,认为你是条汉子,他连你也赦免了。”贯高喜悦的眼神中飘过一丝忧伤,他说:“我之所以没有自行了断以谢天下,就是要为赵王辩白,言其不反,而今我王已性命无虞,我责任尽到了,虽死无恨。我作为人臣,背负谋反恶名,有何面目再见皇上!即使他不杀我,我难道无愧于心吗?”遂自杀。当此之时,贯高名闻天下。其实赵王张敖也并非完全不知情,之前贯高等人已透过口风,只是张敖不同意罢了,若要责问他知情不报,也能要了他的命,但最后他竟然得以全生,都是贯高的硬汉精神救了他。
张敖被放出来了,但王位是保不住了。因为他的老婆是鲁元公主,所以他仍然被封为宣平侯。刘邦敬重赵王那些不顾身家性命、誓死效忠其主的宾客,他们或被推举为郡守,或被保送到各诸侯国成为相国。到了惠帝、高后、文帝、景帝时代,这些人的后代应该都是高级官员了,他们的年俸禄全都是两千石。
张敖在高后六年(公元前 182 年)去世,谥号“武侯”,那时正是吕后当政时期,她没有遵守刘邦“非刘氏不得称王”的遗嘱,封张敖儿子张偃为鲁元王,因为他的母亲是鲁元公主。鲁元王孤弱,亲兄弟少,吕后又封张敖和其他姬妾所生二子:张寿为乐昌侯,张侈(shē)为信都侯。可见吕后还是比较喜欢这个女婿的。吕后死后,刘氏重新整顿朝纲,鲁元王、乐昌侯与信都侯都被废掉。汉文帝即位时,复封原鲁元王张偃为南宫侯。
司马迁说:世人称赞张耳、陈馀贤德无比,即使他们的下属也无一不是天下俊杰,都取得了卿相之位,这是颇让人赞赏的。然而,张耳、陈馀在贫贱时指天发誓,要信守道义,虽死不顾,但等到富贵时却争权夺利,反目成仇。为何贫贱时能互相倾慕、真诚相待,而后来又拔刀相向、势同水火呢?这难道不是“势利交”吗?虽然他们获得了巨大的声誉,但此种交友态度与古之贤者相比,真有如天渊之别,诚可叹息!
张耳、陈馀两人由矛盾冲突转变为恩断义绝,应该是双方都有责任。老祖宗教导我们说,人莫要轻言。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不是不让人说,而是不能随便说,不能随便承诺。承诺就是债务,一定要承担责任的。
张耳与陈馀当初指天发誓要同生共死,两肋插刀,这是一种庄严的承诺,是要用行动来证明的。张耳被困巨鹿时心急如焚,朝夕盼望陈馀出手相救,而陈馀却按兵不动,长达几个月之久。如果陈馀当时拼尽全力但不能奏效,张耳也不会过于怨恨,可他连试都没试就说自己不行,这难免让张耳心里不平衡。当时也有其他人持观望的态度,但张耳无权责备人家,而陈馀就不同了,于公他是当时赵国的大将军,理应奔赴公家之难。如果二人仅是这种关系,张耳还不会太想不开,因私废公的也大有人在。偏偏于私他俩是结义兄弟,曾慷慨陈词,也曾共度危难,但在最需要的时候,陈馀却闪了,这是最让人伤心的。所以亲密的关系也是一把双刃剑,支持你时,不遗余力,伤害你时,刀刀要命,这就是辩证法。为什么有歌词说“最爱的人伤我最深”?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有两个成语说明这个问题:求全责备和求全之毁。因为关系好,所以就要求完美无缺,而这种过分的苛求又最易产生不满。一旦认为对方过于自私,与自己的付出形成反差,就最易产生心理落差,一有落差就会严重不平衡,这种不平衡就是招怨的根苗。如果是普通人,心中的怨恨就不会如此强烈,最怕的是所谓的“刎颈交”“生死交”。陈馀对张耳来说就是如此。其实,张耳也有求全责备之处,当时他儿子张敖也带兵驻扎在城外,也不敢冲锋,可他不责备自己的儿子,而是对外人严格要求。然而,陈馀有一个非常离谱的借口,让人不齿,那就是陈馀说自己保存实力是为了在张耳死后给他报仇。这句话更让人生气。张耳活着时陈馀都眼睁睁地不管,张耳死后谁知道陈馀会怎么做?人一旦心疑,怎么解释都是白费口舌。张黡、陈泽确实不是陈馀杀的,但张耳根据陈馀的表现就是不信,这种由猜疑产生的心理裂痕最难弥合。我们难道没有同样的经历吗?感情和交情不是说出来的,而要放在实践中去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