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祃祭遗韵之说
何为“祃祭”?艾红玲在《古代祃祭流变考》的“内容提要”中写道:“古代祃祭是一项重要的祭祀活动,但在不同历史阶段,举行祃祭的时间、地点以及祭祀对象并不完全相同。先秦时期,祃祭的含义较为复杂,祃祭的范围不仅限于军事活动。到了唐代,祃祭已经演变为一种祭祀军神的祀仪形式。宋以后,祃祭的对象基本上固定为军旗,直至清代,成了专祭军旗之祀。”
图2-9 跳马队
查寻有关资料,对祃祭又有如下记述。
古代出兵,于军队所止处举行的祭礼。《周礼·春官·甸祝》:“掌四时之田,表貉之祝号。”贾公彦疏:“《诗》与《尔雅》据出征之祭,田是习兵,故亦祃祭。云祷气势之十百而多获者,应十得百,望多获禽牲,此解祃字之意。”宋周密《齐东野语·出师旗折》:“〔贾师宪〕亲总大军督师江上,祃祭北关外。而大帅之旗适为风所折,识者骇之。”明高启《观军装十咏·纛》:“师行当祃祭,坛下戮番生。”
古代的军事祭祀有两类。第一种就是祃祭,又称为师祭,是指在征伐之前举行的祭祀。祃祭的目的在于告知神祇大军出征之地和行军经过,保佑出征顺利。第二种是蒐礼,即蒐田之礼,蒐田就是蒐山田猎,蒐礼又称为表貉或表狢。古代田猎,不只是游幸,还兼有军事演习以磨炼军队的作用,因此蒐礼是一种军事礼仪。《国语·晋语八》:“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置矛蕝,设望表,与鲜卑守燎,故不与盟。”指在古代出征田猎的阵前,立“望表”插豹尾表狢,对田猎地区的山川发誓言祭祀的礼仪,与后世祭祀山川有共通之处,后世祃祭和蒐礼实际上已经基本合并,可以并称祃祭。祃祭和蒐礼往往还伴随观兵露布(卤簿)之礼,以表现军容盛壮。祃祭完毕,作战获胜后,还要进行献俘礼,将俘虏首恶杀于祃祭的坛下,告慰神主。先秦时的祃祭之礼,至汉代已经不可考,郑玄解释祃祭时也很苦恼,用了“为兵祷,其礼亦亡”这样的话,孔颖达补充说祭祀的对象可能是“造军法者”,即黄帝或蚩尤,他也不能确定要祭祀的究竟是哪一位。尽管先秦的祃祭对象有争议,祃祭过程不清楚,但是在隋以后,祃祭的主神就逐渐只剩下了黄帝,蚩尤很少再出现。《隋书·卷八·志·第三·礼仪·三》载:“开皇二十年,太尉晋王广北伐突厥,四月己未,次于河上,祃祭轩辕黄帝,以太牢制币,陈甲兵,行三献之礼。”《隋书·帝纪·炀帝》记载:“大业十年春二月辛未,诏百僚议伐高句丽,数日无敢言者。三月壬子,行幸涿郡。癸亥,次临渝宫,亲御戎服,祃祭黄帝,斩叛军者以衅鼓。”中国自汉以后的祃祭,主要内容是以军旗祭祀神祇,保佑可以战胜,而军旗正式的称呼就是旗纛。
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族文艺研究所的张子伟先生,于1991年10月,在吉首参与组织“中国少数民族傩戏国际学术讨论会”,并确定古丈县土家族跳马作为大会田野表演节目。他于2003年在《民族论坛》2003年第8期上发表了《跳马——土家族远古习俗的遗韵》,文中指出:“跳马与‘祃祭’同源于远古时期的军事战争中的祭祀礼仪。”现将全文刊登于下,以供大家参考。
跳马——土家族远古习俗的遗韵
古丈县热溪村土家人保留了一种远古祭祀仪式“跳马”。岁首正月的第一个马日,在隆隆炮声中,热溪村及附近村落的乡民,结成上千人的游行队伍,在梯玛(巫觋)率领之下奔向土地坪。沿途锣鼓喧天,炮仗不断。土乐队领先,彩旗队随之,接着是山鬼子队,并抬着纸扎的酋长老爷。扫尾的是马队,最引人注目,他们骑着竹扎纸糊的高头大马,分为八至十二组,每组三人。旗手高举彩旗,作前导。骑士由村里挑选的青壮年充任,头戴凉帽,手举篾刀,策马行进。赶马人护卫其后,戴的是纱箩帽,左手持蒲扇,右手举长刀。三五十人全是雄赳赳的武夫装扮。这支队伍气势雄伟,如同与敌人进行一场殊死的战斗。经过一路巡游进入土地坪,祭奠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之后,便进行精彩表演。大约过了两小时,马队、旗鼓队将老爷送至村后溪边,举行审老爷、烧老爷的仪式。土老司同时在土地庙前焚香烧纸,念《送马经》,将马堆放一处焚烧。这是最后一天祭祀,表示酬还了土地菩萨的一堂神愿。在此之前,还有三项仪式:第一项,大年土地神生日,向其许愿,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两旺;第二项,跳马的第一天,扎马,操旗,贺马;第三项,第二天表演稀可乐等活动。
观过三天盛况,留给人诸多困惑与费解。例如:为何要向土地神许马、跳马、烧马?既然由男性梯玛主祭为何要女巫参与?举行巡游的目的是什么?为何会有焚烧酋长之举等。这四个问题涉及上古时期土家先民的习俗与信仰。笔者试作如下解读:
湘西学者石启贵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曾陪伴著名学者凌纯声夫妇在古丈对此作过专题调查。他在《湘西土著民族考察报告书》中简介道:“如地方突起人畜瘟疫,虫蝗旱灾,其他禳解无效时,方叩许之。叩许此神不能即时酬还,必待岁丰之年,始酬祭之。”可见,跳马是在遭受严重天灾瘟疫侵害之后,一般梯玛用尽禳解法事皆无效果的情况下才举办的叩许、还愿盛典。祭坛的布置亦颇隆重:跳马要在宽敞的坪中;土地庙中要设高高的神坛,上置土地公、土地婆,祭品陈列在前,十分丰厚;主祭品要千年猪一头,凤凰鸡一只。庙外有一宽敞的土地坪,又叫马场,四周满插五彩旗,龙凤旗立于中心位置。祭后即开始在马场跳马、舞狮玩灯、踏鼓赛歌。演者上百,观者上万。时间长者三天,短者一日。从这种磅礴气势、丰富内容与宏大场面看,当是氏族联祭,绝非单家独户所能举办。
向土地神许马从六匹开始,两匹两匹往上追加,最多到十二匹,称“月月红”。判定土地神认可与否,以卦为凭。若连打三次,得到三副周全(阴、阳、顺三卦),则表神准。以马为祭品是人类的一种精神寄托方式,根源于马为死者坐骑,可以通往冥界。早在六千年前的旧石器时期,马已被驯化并成为乘骑,这是人类跨入文明之门的显著标志。当时的马匹确属极为珍贵的交通工具,是权力地位的象征。当权者辞世,人们即用他的坐骑殉葬,让他在阴司继续受用。
有一种“祃祭”(以马为祭品)的仪式,殷周时期就很盛行了。它是古代军队在野外征伐之地所举行的一种祭祀,军队到达征战的目的地,“恐有慢其神,下而祀之曰祃”(《说文》)。它所祭祀的神灵是谁?“其神盖蚩尤,或曰黄帝”(《周礼·春官·喇币》)。直至隋朝和宋朝还保持着杀马祭祀黄帝和蚩尤的传统。因为他们是赫赫战神,生前坐骑又是马。由此推测祃祭应发端于五千年前这两位战神辞世之后。
这种祭祀仪式由谁来主持呢?初民时期人们有着灵魂不灭的迷信观念。他们认为逝者与氏族祖先同住在神灵的世界里,从凡间到神界要由巫觋沟通。巫觋做法可上天敬神,亦可请神下凡。上天请神需乘马,马即是人神交往的一种必需的凭依物。《史记·赵世家第十三》载有一段神话,说穆天子乘坐日行千里的八骏,西巡昆仑之丘,进入百神居住之所,“见西王母,乐之忘归”。马具备帮助人抵达神界的重要作用。
湘西梯玛在举行“服司妥”(还土王愿)仪式中,亦有梯玛骑着马下阴间给土王解钱,又乘豹头海马登天向“七姊妹”求子的说法。梯玛在“安马”一节法事中,用大段巫歌唱出“开光点眼”的神圣化过程。这种由长凳化成的神马,不仅可以成为梯玛从现世通达神界的交通工具,而且亦可通过梯玛将凡人送往神界。与之相类的占卜活动还有“扯七姑娘”“扛仙”等。这些女巫所坐的四脚长凳亦是马的象征物。古代以马殉葬的事例甚多,秦始皇的兵马俑便是最突出的一例。据考证,秦之前用活马作殉葬品,至汉代皆以木寓马代替,至唐代始用纸马祀鬼神。古丈跳马,是一种执刀列阵的战舞,其披甲、绞旗、竞技和不断的爆竹声(象征炮火)无不渲染着一种战争气氛。可见,跳马与祃祭同源于远古时期的军事争战中的祭祀礼仪。
巫与觋,是两种性别的事神迷信职业者,女称巫,男称觋。跳马仪式实际上是由三个男性梯玛主祭,但必须有一个女巫参祭。这大约是母系制过渡到父系制时期的混合性祭仪。其实,母系氏族社会的祭祀只由女巫主持,女酋长常常兼任女巫这个神职,成为巫之首脑。待到父系社会,男酋长兼任巫师,成为觋之鼻祖。黄帝、蚩尤就是五千年前的觋之祖。据《山海经·大荒西经》载,逐鹿之战,仿佛就是一场巫术战争的较量:“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喷水,蚩尤请来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
从“梯玛”本义考察,“梯”土家语为女性生殖器,“玛”,马也,两字意谓骑马祭祀的女巫。可见母系时期的土家族祭祀是由女巫主持。女巫持八宝铜铃(此铃系于木雕马之身)、穿八幅罗裙,做事神活动。春秋以后,受孔孟儒学的影响,女巫失去了以往的神权,男觋占据了主祭神坛的位置。虽然当初梯玛的法服——八幅罗裙至今仍保留有明显的女性特征。但是像古丈跳马中的三觋一巫的主祭性别搭配,在我国其他地区实属鲜见。
巡游与迎春。春天来临之际,我国古代从宫廷到民间,普遍流行迎接春神的祭祀活动,其方向路线是向东方行进,于东郊祭太阳神。据有关资料考证,处于蒙昧时期的中外原始人类,均把太阳看作神的生殖器,失去了太阳,也就失去了春天,失去了万物生殖之男根。因此必由巫觋举办寻找太阳、召回太阳的仪式。如古埃及的一位农神俄西里斯遇害时,其尸骨随风飘散。妻子伊希思向东寻找,唯生殖器无法找到,只得用无花果树木刻成一具木的替代(见《性崇拜》)。在古希腊、古印度亦有这样的游行仪式。其原型就是再现人们结队去东方寻找太阳的历程。日本名古屋的人们在观音菩萨生日时亦结队游行,人们捧着粗壮的阳物,欢歌狂舞,祈祷丰年。土家族《梯玛神歌》中有“碎尸”的神话。说的是土家族始祖神补和雍尼,兄妹成亲,生下一个肉坨怪胎。山神土地说像牛肚、羊肚,要煮了吃;女神依窝巴却说是人种,遂将它砍成一万多块,撒在大地上。
有学者认为怪胎应是原始人眼中的太阳,作为人种又是男性生殖器的隐喻。原始人类常常把太阳与春天相联系,与人的生殖器相联系,故跳马结队巡游的目的是迎接温暖的阳光,迎接万物复苏的春天。
烧老爷与杀神祭。跳马活动结束之际,举行送土地神的同时,要对老爷进行审判。一梯玛扮审判官,一梯玛则替老爷答话,大致情节如下。问:“今年年成好不好?”答:“年成十二分好。”问:“人民是否安康?”答:“人民安康福长。”问:“人畜是否兴旺?”答:“人畜兴旺发达。”问:“人畜可有瘟殃邪气?”答:“没有瘟殃邪气。”至此,老爷已有不耐烦的情绪,拒不作答。审判官便怒斥他为糊涂官,下令重罚八十大板,众齐声怒吼,把他烧为灰烬。
这种审老爷、拷老爷、烧老爷的情节,令人大惑不解,认为有悖敬神的宗旨。其实,在原始社会,部落酋长由族人推任,倘若酋长不称职,甚至由于渎职给部落带来重大危害,族人可以将其烧死,另行公推。此是杀神根源之一。关于杀神另有一种解释,即让这位被杀之神带走人间的灾难。古希腊的“酒神祭”有此仪式。平日公养一些出身穷苦者,让他们吃饱喝足,充分享受。一旦瘟疫流行,便让他们穿上圣衣,装扮成神,遍游各地,表明全族的灾难落在他一人头上,然后推出城外,用石头砸死。人们深信,这位死神已将人民的灾难带出人间。这种祭仪在西方古代农神节和狂欢节中经常可看到。
土家族地区在求雨活动中也有捉神、杀神的仪式,如“捉龙扛雨”。其目的是用这种极端的手段,让玉皇大帝看到人间的灾难与疾苦,逼着他怜悯百姓,普降甘霖。通观中外古祭,跳马中的烧老爷属杀神古祭,具有禳灾祈福的意味。
土家族跳马仪式保留着远古时期诸种习俗,如许马、烧马、女巫参祭、结队巡游、杀马和杀神等仪式,均属远古遗韵。它反映了那一时期人们的宗教信仰与精神寄托,对研究中华的文明进程具有宝贵的史料价值。
现将印度“马祭”简介如下,以供大家阅读,比较与中国祃祭有何异同。
马祭,是一种高规格的祭祀,是印度吠陀时代的一种重要仪式。传统上,其通常由国王亲自主持,向生主和因陀罗求子的祭祀仪式,仪式长达数月之久。后来演变成国王为了获得上天对其王位的肯定的仪式。仪式的开始由婆罗门导师进行选马的仪式,挑选最优秀的马匹,让马进行斋戒、沐浴并点燃祭火。数天后,国王带领全国的精锐武士整装待发,在黎明时,由婆罗门解开马的缰绳,将祭马向东放行,让这匹圣马在大地上自由驰骋,而国王的武士则紧跟其后,那马所经过的地方如是本国的领土则要求当地百姓举行祭祀,如是敌国的土地,国王将指挥武士们奋勇杀敌,直到敌人臣服,或是国王战败。
无论走到哪里,如果国王在一年间,能征服祭马所到的大部分地方,即表示国王受到了天神的祝福。直到有一天婆罗门说:“止!”国王才带领部下满载回朝,然后杀此马祭神,大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