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跳马”之游

二、“跳马”之游

跳马祭祀,如同酒神祭祀一样,呈现出一种明显的游行仪式。

翻开中国各种地方志,这种祭礼无处不在。

北京《宛平县志》(清抄本):“立春前一日,迎春于东郊春场。鼓吹旗帜前导,次‘田家乐’,次勾芒(句芒)亭,次春牛台,引以耆老师儒、县正佐官而两京□列仪从其后。”

游行队伍,秩序井然。其中“田家乐”是什么呢?这一点,据山东《招远县志》(清乾隆二十八年刻本)的记载:“先春一日,以演武亭为春场故事,知县迎春,旗帜鼓吹前导,次农人牵耕牛荷田家器,各行结彩楼,横额以牌曰某行,市井小儿衣女子衣,人执悬彩小布伞,谓之‘毛女’;次乐人女伎;次耆老;又次执事人役,骑者赞礼,正次贡左贰学师;肩舆者县令也。皆簪春花。官则朱衣,吏胥群从,以迎春于东郊亭。”

演武亭中的“春场故事”又是什么呢?湖南《兴宁县志》(清光绪元年刻本)告诉我们,是“渔樵耕读”:“立春先日,官僚备彩仗迎春东郊,虽在腊月,亦必扮渔樵耕读故事,及青龙鼓吹,游历街衢,远近皆趋,城市竞观。”

这种春天的祭仪在古籍中俯拾即是,无须再旁征博引。所有这些仪式有一些共同的特征:第一,如前所述,这些祭仪都像跳马和酒神祭一样,呈现出一种“游傩”的外在形式。第二,都是在春天来临的前夕开始举行祭礼,跳马和酒神祭也是如此。第三,都是向东方、太阳升起的方向去迎接春神。第四,为了迎接春天的来临,都要奏起鼓乐、张灯结彩、扮演一些渔樵耕读的故事。第五,这种祭仪并不是一种纯粹的民间活动,相反,官府和祭司也都积极参与。

这些祭仪生存于不同的空间,呈现于不同的时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些共同的特征?要回答这一问题,就必须了解这种祭仪在它的生成之际,它的形式到底包含着怎样的内容。

人类学的常识告诉我们,神话一般就是原始祭仪的内容。

很明显,土家跳马与汉人迎春祭礼的内容,早已随着神话的失落而消失;而古希腊酒神祭所蕴含的神话内容却还存在。我们来看一看酒神祭仪式中的狄俄尼索斯神话,也许能解开跳马中“游傩”之谜。

关于狄俄尼索斯的神话传说,因地域的不同而有所差异,较有代表性的是如下一些内容。

第一种传说,狄俄尼索斯是大神宙斯和地母神塞墨勒的儿子,在塞墨勒怀着孩子的时候,宙斯受人挑拨,用电火将塞墨勒烧死。宙斯将胎儿从母腹中取出,缝进自己的髀肉里。胎儿在髀肉里成长起来,不久便第二次出生。狄俄尼索斯成人之后,走遍了希腊、亚细亚,直至印度,然后经色雷西亚回到欧罗巴。一路上,他传授葡萄种植和酿酒技术。他能变化成山羊、公牛、狮子和豹;能使葡萄酒、牛奶和蜂蜜如泉水一样地从地下涌出来。

第二种传说,他是宙斯和丰产女神珀耳塞福涅的儿子,出生不久就遭到了提坦诸神的追杀。那些提坦神执利刃,用白粉涂抹了面孔;狄俄尼索斯也变化成宙斯、克洛诺斯、年轻人、狮子、马和蛇来躲避他们的攻击。最后,他变作公牛,被剁成碎块。

第三种传说,狄俄尼索斯是克里特岛王朱庇特的私生子。朱庇特远赴海外,将王位和君权移交给年幼的狄俄尼索斯。朱庇特知道妻子朱诺嫉妒这孩子,便将他托付给了自己的卫士。可是朱诺贿赂了卫士,卫士用玩具逗引孩子进入预先埋伏的地方,由朱诺的仆人提坦将他杀害。孩子的姐姐密涅娃参与了这一行动并保留了孩子的心脏。

第四种传说,狄俄尼索斯虽然为酒神,其最大的特征表现为葡萄树和繁茂的葡萄藤蔓,但他同时也是一般的树木之神。在一些地方,他也被当作农业之神或谷物之神。有传说说在他之前,耕田都是靠人拉犁,是他教会人们驾牛耕田、撒播种子。

仔细地研究这些神话,我们可以获得一些启示:

第一,狄俄尼索斯的两次出生或死而复活,体现了许多神话都具有的“死而再生”的主题。对原始人的思维而言,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只是达到再生的过渡。人、神的生命如同其他万物(如太阳、春天、植物)的生命一样,有死也有生。死(太阳的消失、寒冬的到来、植物的枯败),令人恐惧、迷惘、悲哀;再生(太阳的重升、春天的复临、植物的再绿)令人喜悦、欢乐。

同样,跳马和游傩的目的,也是迎接和欢庆春天和太阳的新生。

第二,狄俄尼索斯能变化成山羊、狮子、马、牛。山羊,在原始思维中象征着哺育者和启蒙者;狮子,不但象征着太阳的回归、宇宙的力量和生命力的复苏,而且还象征复活本身;马和牛,象征着旺盛的生殖力。这都与人类的丰产巫术有关。狄俄尼索斯曾教人驾驭耕牛、播种谷物,说明他并非只是一位酿酒之酒神,还是一位与其他农业生产也密切相关的丰产神。

另一方面,“‘Dithyramb’(酒神颂)一词源于宙斯在狄俄尼索斯第二次诞生时的一声叫喊所激起的回声。在古希腊的德尔法神庙中曾发现一块碑文,它把狄俄尼索斯称之为‘Dithyrambos’,意即祈祷春天的再一次降临。一般说来,‘Dithyramb’一词有神之子被春天所唤醒的意思”。这也表明,酒神祭祀实质上也就是与春天密切相关的农业丰产祭仪。

第三,在狄俄尼索斯遇难的情节之中,有一个触目惊心的细节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他被剁成了碎块。这意味着什么?

在古埃及的神话中,我们也能读到关于“碎尸”的神话:

“俄西里斯是古埃及的一位死而复生之神。他也是一位农神。他把农业生产知识传遍世界。然而,当他回到埃及之后却遭到了他兄弟塞特的谋害。塞特将他骗入银柜之中,然后注入铅汁,弃尸在尼罗河里。俄西里斯死后,他的妻子伊希思悲痛欲绝,四处寻找他的遗骸。她走遍了天涯海角,在神的指引下终于在腓尼基的比布勒斯找到了尸体,并把他收藏起来。不料,又被塞特发现。塞特将俄西里斯的尸体剁成十四块,随风播散。伊希思被迫开始了寻找尸体的艰难历程。经过一番劳累奔波,俄西里斯被肢解抛弃的碎尸总算找到了,唯有生殖器无法找到。伊希思无奈,只得用无花果树木刻成一具来替代。”

原来,神话中的“碎尸”情节,就是为了铺垫“呼唤和寻找男性生殖器”这样一种结果。

在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剧作中,我们曾多次见到这一结果。如喜剧《阿卡奈人》里的狄开俄波利斯嚷着:“珊提阿斯,你们把法罗斯竿举直,跟着顶篮女,我会跟在后面,唱一支法罗斯歌……”这里的法罗斯竿,就是一支高举的男性生殖器;这里的法罗斯歌,也就是一支阳物崇拜之歌。喜剧《地母节妇女》中,男配角涅西罗科斯的身上就挂着一幅皮制的阳物,它颜色很鲜艳。涅西罗科斯乔装女人去参加妇女聚会,被妇女们发现,皮制的阳物显露出来,被她们推来推去。很显然,古希腊喜剧中的这种特制的、被夸大的阳具,在酒神祭祀中是主要的圣物。

这一点,在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著作中能得到证明。希罗多德把埃及的大神俄西里斯也称着狄俄尼索斯,他写道:

“狄俄尼索斯的这个祭日的庆祝是几乎和希腊人的狄俄尼索斯的祭日完全相同的,所不同的只是埃及人没有伴以合唱的舞蹈。他们发明了另外一种东西来代替男性生殖器,这是大约一巨佩斯(1巨佩斯=46.2厘米)高的人像。这个人像在小绳的操纵下可以活动,被妇女们带着到各村去转。这些人像的男性生殖器,和人像本身差不多大小,也会动。一个吹笛的人走在前面,妇女们在后面跟着,嘴里唱着狄俄尼索斯的赞美诗。”

这种对性器官的神化,反映出人类对自然和人类自身繁衍的认识。原始人把太阳看成是神的阳物生殖器,也是万物中最大的阳物,给予万物以生命。失去了太阳,也就失去了春天,失去了万物生殖之男根。因此,人们必须举行巫仪、施行巫术去寻找太阳,召回太阳。仪式中的游行,其原型就是人们结队去东方寻找太阳的历程。

这种追寻太阳,以男根崇拜为中心内容的巫仪,在印度的古老文明之中也曾经发生。

如古印度三位主神之一湿婆(Siva,又译悉法)就是一位生殖之神。由于他同时又是一位毁灭之神,因此,他曾被大神婆罗门割去了生殖器。他的生殖器被砍成了三十九块,其中一块分给了幽暗的地府。这分给地府的一块可能就是人们需要寻找的那一块——失落的男根。

因此,湿婆的祭祖仪式也如同狄俄尼索斯的祭祀仪式:

“悉法的神像,安在肩舆上,被扛着绕庙而行,同时善男信女们一手执着神像的灵根,另一只手则持着金铸的生殖器。祭司身披白袍,诚敬地扛着生殖器的象征之物,群众则匍匐其前。再前则有成群舞女,杂在乐队中间,随舆行进。……舞女们按照俄拉(一种乐器)和羯鼓的节奏,扭腰摇臀,且舞且进。婆罗门一直把所拿的银制大阳物,举向顶礼膜拜者,虔诚的信士,纷纷亲吻之,并以恒河的圣水向他浇洒。妇人们则以歇斯底里般的扭摆动作,搂抱那根伟器,疯狂地吻它,并献以鲜花。”

“在日本名古屋城,每年春天观音菩萨生日那天,都要举行盛大的游行。游行队伍中,男人们抬着巨大的男性生殖器,女人们捧着粗壮的阳物,唱着跳着欢呼着走上街头,去祈祷一个丰年的来临。”

“在喜马拉雅山麓的珞巴族,每年春天庆祝莫郎节。在巫师的带领下,参加节庆的人列队游遍各村,当路过田野时,青年们举着竹制的巨大的男性生殖器,边唱边跳生殖舞,欢庆春天的到来。”

为什么同样是游行,“跳马”中却不见雄伟的男根?仪式中也不见碎尸的神话呢?我认为,不是没有,而是已经失落。因为我们还可以从一些遗存中见到一些蛛丝马迹:

首先,不少湘西学者已经指出,土家族的“毛古斯”与“跳马”有一种依从的关系;或者说,“毛古斯”就是“跳马”中的一个有机部分。“毛古斯”的装束和“示雄”等表演,就是生动的男性生殖器舞蹈仪式,它主要展示的就是雄伟的男根。它所表现的功能与原始人观念中太阳的功能完全一致。

其次,土家族不是没有“碎尸”神话,而是我们缺少解读。在跳马中的巫歌——《梯玛神歌》中有一则开天辟地的神话,它讲述的是大神补所和雍尼兄妹俩婚后生下了一个怪胎:“手、脚没有。嘴、脸没有,肉坨坨、血块块。死的吧?却在动。是人吗?人样子一点也没有。”山神、土地过来一看,都说,像牛肚子、羊肚子,煮着吃得了。女神依窝阿巴笑眯眯走来说:“这是人种,吃不得。”说着就拿来刀,砍成了一百二十块,洒向了天地……在这里,神歌所描绘的“怪胎”,就是原始人眼中的太阳。它是“人种”,又是男性生殖器的隐喻。怪胎被砍成碎块,这就是一部完整的“碎尸”神话。

土家族的“碎尸”神话在《梯玛神歌》中的“洛蒙挫托”神话故事中也有体现。

综上所述,人们在丰产的仪式中要采取游行的程式,是因为它是源于原始人类寻找失去的太阳的祭祀仪程。游行的过程,就是寻找太阳的过程,同时,它又是迎接太阳和春天的礼仪。

(孙文辉,湖南省艺术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