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夏
〔春去夏来，苦楝山换上铺天盖地的绿色。
〔合唱：嗬嗬地，地嗬嗬，
牛角弯弯弯上天，
鸭婆摆摆摆下田，
牛角插在鸭背上，
古古怪怪讨人嫌，
杨梅酸在嘴边边，
柿子涩在心尖尖，
杨梅拌着柿子吃，
酸酸涩涩好难言，
嗬嗬地，地嗬嗬。
〔祥生手持扁担，腰插柴斧思绪纷纷地上。
祥 生：（唱）赶不走的愁云，
驱不散的雾。
砍不断的长藤，
抓不住的斧。
丢不开的深情，
吞不下的苦。
万语千言，
我要找她细倾诉。
〔巧儿身背背篓，喜气洋洋地上。
巧 儿：（唱）刮不完的山风，
吹不干的露，
拨不开的清水，
淹不死的鱼，
采不尽的山茶，
切不断的藕丝，
一片真情，
只盼与他常相处。
〔巧儿、祥生在苦楝树下徘徊、相遇，二人尴尬。
祥 生：是你？
巧 儿：是我。
祥 生：你来这里干什么？
巧 儿：你干什么要到这儿来？
祥 生：砍柴砍累了，到这儿来歇一会儿。
巧 儿：我要在这儿歇一会儿，再去采茶。
祥 生：那——就让你坐这儿吧。
〔祥生腾出地方，站远了些。
巧 儿：我站惯了，不喜欢坐的。
〔祥生偏坐下。
〔远处传来斑鸠叫声。
祥 生：要下雨了，你还不回去？
巧 儿：你回去吧，我喜欢淋雨。
祥 生：你——要在这儿等人？
巧 儿：和你一样。
祥 生：不，我不是……
巧 儿：我知道，你不是等我，可我等的也不是你。
祥 生：既然知道，你爹妈何苦天天跑到我家催办喜事？
巧 儿：我还没问你，干吗夜夜派媒人到我家来嚼舌头？
祥 生：那是我娘派的，不关我的事。
巧 儿：那到你家催办喜事的，也不是我呀。
祥 生：你何必这样恨我，我又没说要娶你。
巧 儿：可你害得别人不能娶我，我就恨你。
祥 生：恨有什么用，有胆量就别答应这事。
巧 儿：答应？哼，谁答应了不是人。
祥 生：你真的没答应这门亲事？
巧 儿：放心，我从来就没想要嫁给你。
祥 生：太好了！巧儿，我们就这样一言为定。
巧 儿：为定就为定！光说说不行，得对天起个誓。
祥 生：好，起誓！
〔伴唱：起誓啰——
巧 儿：（唱）我是春蚕，
祥 生：（唱）我是泥土，
巧 儿：（唱）吐丝为结茧，
祥 生：（唱）长苗为采棉，
巧 儿：（唱）我要的是丝，
祥 生：（唱）我要的是棉，
巧 儿：祥 生：（二重唱）丝和棉何必混着弹。
棉和丝何必混着弹。
巧 儿：（唱）我是山溪，
祥 生：（唱）我是干柴，
巧 儿：（唱）徘徊为清泉，
祥 生：（唱）燃烧为火焰，
巧 儿：（唱）我盼的是水，
祥 生：（唱）我盼的是火，
巧 儿：祥 生：（二重唱）水与火何苦搅一团。
火与水何苦搅一团。
巧 儿 祥 生：（合唱）苦楝树下发誓愿，
不做夫妻不结冤，
起誓啰！
〔二人击掌为誓，隐。
〔黑爹屋前。黑爹在擦猎枪，喝闷酒。
〔楝花心神不定地看着屋前的山路。
黑 爹：（哼唱）春季里，黑夜长，
翻来覆去想婆娘，
想不起婆娘的俏模样，
只听得那斑鸠咕咕咕咕，
叫断人肝肠。
楝花——楝花！
楝 花：（怠倦地看了黑爹一眼）……
〔黑爹示酒葫芦。
黑 爹：空了，添满。
〔楝花无奈，拿酒葫芦进屋。
黑 爹：（哼唱）夏季里，黑夜短，
手拿蒲扇怨婆娘，
丢下男人女儿你不管，
只让那蚊虫嗡嗡嗡嗡，
把人皮肉伤。
〔楝花拿酒葫芦出。
黑 爹：（接过大喝一口）……呸，呸呸！你怎么搞的？！
楝 花：（疑惑地看着黑爹）
黑 爹：这是水！水——呸！你就像丢了魂似的，成天闭嘴不说话，像个闷葫芦……我看你越来越像你娘了……
〔楝花欲言又止，转身避开黑爹的唠叨。
黑 爹：不想听我说，就别整天往山里钻！一个姑娘妹子家的，让人说三道四，叫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楝花不愿再听下去，转身拿起酒葫芦欲再去倒酒。
黑 爹：不用了，我自己去。（唠叨着）婆娘靠不住，女儿也靠不住……只有你……（拿起酒葫芦，摇摇晃晃地进屋）“秋季里，冷月光……”
〔黑爹哼念着小曲进屋。
〔楝花心事重重地倚树而立。
楝 花：（唱）鸟雀噪林日落水，
重重山雾夜又归，
红斑未褪山泉退。
祥生哥，
何日才能与你相依偎？
〔祥生上，遇楝花。
〔楝花欲进屋，祥生拦住。
〔祥生、楝花的朗诵调：
祥 生：（唱）楝花，楝花，
你为什么不理我？
楝 花：祥生哥，我……
祥 生：（唱）我有错，你打我骂我，
可你不能这样躲着我。
楝 花：不——
（唱）我不怨你，
我只怨自己命苦，
以后，这儿……你少来。
祥 生：不！
（唱）楝花，楝花，
我什么也不怕。
哪怕是到深山老林，
没有人烟的地方，
去住山洞，
去吃野果，
我们也要在一起。
我的楝花呀楝花，
〔祥生迎向楝花，楝花躲避。
祥 生：（唱）夜夜梦醒望窗外，
似闻斑鸠唤我来，
砍柴一见苦楝树，
人未赶来心赶来。
祥 生：楝 花：（二重唱）风里来，
啊，
祥 生：杜鹃未把门啼开，
楝 花：啊，
祥 生：雨里待。
楝 花：啊，
祥 生：山路泥泞空徘徊，
楝 花：啊，
祥 生：只要有你楝花在，
楝 花：呜，
祥 生：天崩地裂我也来。
楝 花：呜，
祥 生：风风雨雨在一起，
楝 花：呜，
祥 生：生生死死不分开。
楝 花：呜。
〔祥生紧紧地抱住了楝花。
楝 花：（连连挣扎）祥生哥，你松手！
祥 生：（不容改变地）不！你不答应，我不松手！
楝 花：你松手，你松手，你松手啊！
〔楝花急了，咬了祥生肩头一口。
祥 生：（痛得直咧嘴）啊——不！（仍不松手）
〔望着祥生流血的肩膀，楝花心碎了。
楝 花：（凄婉地）祥生哥——
（唱）哥哥心思妹明白，
梦里魂里都在怀，
你若真心将我爱，
求你将手快松开。
楝 花：祥 生：（二重唱）心相连，
啊，
楝 花：怎忍让你遭此害，
祥 生：啊，
楝 花：命相悖，
祥 生：啊，
楝 花：宁可独自去远埋。
祥 生：啊，
楝 花：青山不老春可待，
祥 生：呜，
楝 花：祈愿病愈迎哥来，
祥 生：呜，
楝 花：风风雨雨在一起，
祥 生：呜，
楝 花：生生死死不分开。
祥 生：呜。
楝 花 祥 生：（合唱）风风雨雨在一起，
生生死死不分开。
楝 花：祥生哥，我一定要把病治好。
祥 生：我等……等你一辈子。你……
保重。
〔祥生默默离去。
〔望着祥生的背影，楝花强作欢颜，扬了扬手。
〔合唱哼鸣声。
楝 花：（唱）扬起手，
道一声保重，
也遮住，
泪眼蒙眬。
问群山，
哪里再寻五彩的梦境，
问莽林，
谁能给我甜蜜的相逢。
〔混声合唱：
啊，
五彩的梦境，
甜蜜的相逢，
问群山，
问莽林。
〔一道佛光显现在远处的山崖上。
〔空际中传来山巫神秘的声音：
山 巫：（念诵）金蝉脱壳，
远驱灾难，
唯求陌男，
一夜同欢。
楝 花：什么？要我去和一个不相识的男人过夜？不！
〔神秘声：要去要去要去……
山 巫：（念诵）移花接木，
峰回路转，
琢璞成玉，
永享平安。
楝 花：把病传给他，我就能好？
〔山巫神秘声隐去。
〔冬娃的山歌声隐隐传来。
〔黄昏，冬娃窝棚内，冬娃和巧儿正在搓绳。
冬 娃：（唱）花开花落时光紧，
天明就要离山冲。
巧 儿：（唱）巧儿不能随哥走，
搓根麻绳伴你行。
冬 娃：（唱）哥搓绳来妹搓绳，
两根麻绳并一根。
巧 儿：（唱）哥心拴在妹心里，
难扯难脱难离分。
冬 娃：（唱）哥搓绳来妹搓绳，
麻绳越紧情越浓。
巧 儿：（唱）任你走到天边外，
系着肝胆系着魂。
冬 娃：（唱）哎呀我的妹哋。
巧 儿：（唱）哎呀我的哥哋。
冬 娃 巧 儿：（合唱）系着肝胆系着魂。
冬 娃：巧儿，天晚了，你爹妈又该到处找你了。
巧 儿：我走了。
冬 娃：你走吧……
巧 儿：你别送我呀……
冬 娃：我，我不送你……
〔巧儿转身下。冬娃略顿片刻，又追下。
〔窝棚外，幽绿的山道上，绿色精英簇拥着楝花来了。
〔她身着红嫁衣，头插山花，仿佛是一个跳荡在山林的女鬼，一团喷火的阴魂。
〔伴唱：莽苍苍的夜色呜，
凉凄凄的山风呜，
绿幽幽的小道呜，
战兢兢的脚印呜。
楝 花：（唱）山风呼呼摇莽林，
高山遮月路不平，
含羞辱踏上求生的路，
祈上苍给我胆和勇。
〔乌云蔽月，闷雷声声，楝花艰难地走向窝棚。
〔伴唱：横心去做亏心事，
是对是错楝花说不清。
〔绿色精英逼胁着、推搡着楝花进了窝棚。楝花环视窝棚，定了定神，坐在了冬娃的草床上。
〔绿色精英隐去。
〔冬娃进窝棚，见楝花，吃了一惊。冬娃、楝花的朗诵调：
冬 娃：啊！你，你……
楝 花：我！（由惊慌变得镇定）
（唱）我，我，
不是鬼，
我是人，
我是这山里的女人。
冬 娃：（唱）你为何一个人，
天黑闯进我窝棚。
楝 花：（唱）天黑不见路，
只好躲进小窝棚。
冬 娃：（唱）山雨就要来，
你快起身赶路程。
楝 花：（唱）暂避风和雨，
天明我再离窝棚。
冬 娃：（唱）可我是个单身外乡人。
楝 花：（唱）我就是要你这单身外乡人。
冬 娃：（唱）你听，
山雨就要来了，
你快回去吧。
楝 花：不——（甜甜地笑着）嘻嘻……
（唱）你忘了那天在山泉边，你不是已经看见过我的身子么？
冬 娃：哦？你……
（唱）你就是那天在泉里洗澡的姑娘。
楝 花：（唱）既然你——
你就留我一夜吧，
嗯……嗯……
〔楝花笑着拉起冬娃手按在胸口，往床迎退。
冬 娃：（生气地推开楝花）你这是干什么？！
楝 花：（羞惭地）噢……
冬 娃：（唱）大姐，你别这样。
我实话告诉你，
我已有了心上人，
她可是个好姑娘。
楝 花：（震惊地）啊！
冬 娃：（唱）是个好姑娘。
楝 花：（如坠冰川）啊……
冬 娃：（唱）大姐，
你还是去找个合适的人。
楝 花：（绝望地唱）不，不能。
我再也不能，
我再也不能啊！
〔一声巨响，暴雨倾盆。
〔楝花欲冲出棚去，被冬娃拉住。
冬 娃：大姐，雨太大了，等一下再走吧。
楝 花：（火烫般抽出手）不，你不要碰我——让我去死吧！
〔楝花挣脱冬娃，向棚外冲去。
冬 娃：（唱）大姐，大姐。
〔一道闪电，伴着惊雷。冬娃喊声被雷鸣淹没。
楝 花：（唱）雷啊，你劈了我吧。
〔楝花摇摇欲坠，几步踉跄，晕倒在泥泞中。
〔冬娃随之冲出，扶起地上的楝花。
冬 娃：（唱）大姐，大姐，
你快苏醒，
你快苏醒。
〔雨更猛烈。冬娃唤不醒楝花，便抱楝花进了窝棚，放在自己床上。
冬 娃：（唱）大姐，大姐，
你快苏醒，
你快苏醒。
〔楝花仍在昏迷中。
冬 娃：（唱）唤不开你昏迷的眼睛，
唤不醒受伤的魂灵，
纵有那天大的委屈，
纵有那地大的隐痛，
也经不起山雨的鞭笞，
夏雷的轰鸣。
〔冬娃欲为楝花换衣服，发现楝花身上红斑。
冬 娃：啊，红斑！
（唱）莫非是病魔凉了你的心，
当知道枯木逢春还葱茏，
姑娘啊，
草药一服为你除病痛，
但愿你醒来做个明白人。
〔冬娃从药篓中取出一服草药，为楝花治病，表演区灯暗。
〔音乐声中，绿色精英的舞蹈。
〔绿色精英渐隐，冬娃也随之隐去。
〔楝花仍在昏睡。
〔伴唱：苦楝山黑夜深深深几重，
山里人梦魇阵阵阵无声，
看不清苦楝山深邃的夜，
猜不透山里人迷乱的心。
〔天明。几声鸟啼，一缕阳光照在楝花身上，楝花醒来。
楝 花：这是在哪儿？啊……我怎么睡在这儿？（慌忙打量着空荡荡的窝棚）他，他走了……（看着身上的衣服）这是外乡人的！（急忙查看自己的手腕、身上）啊！红斑，红斑呢？……红斑褪了！真的褪了——（喃喃地）真的……真的……
（唱）但愿这是梦，
又怕这是梦，
但愿这是真，
又怕这是真。
轻轻唤一声，
远去的小药工，
我是岩头无心草，
无花无果报春风，
来世愿做牛和马，
再还你的情，再谢你的恩。
〔伴唱：我是岩头无心草，
无花无果报春风，
来世愿做牛和马，
再还你的情，
再谢你的恩。
〔伴唱声中，楝花手举冬娃衣服，跪立在通往山外的路口。
〔灯暗。
〔伐木号子声大作。
〔祥生扛柴捆上，林中响起楝花的呼唤声。
楝 花：（内喊）祥生哥——祥生哥——
〔祥生停下，楝花披小药工衣服上。
楝 花：祥生哥！
祥 生：（欣喜地）楝花，是你！
楝 花：祥生哥，我到处找你！
祥 生：（惊奇地）你找我？
楝 花：嗯。红斑没了，我的病好了！
祥 生：真的？真的？
楝 花：真的。你看，你看哪——
〔祥生扔掉柴捆，迎向楝花。
祥 生：哈哈哈，真的好了！楝花，快告诉我，怎么好的？
楝 花：（为难地）我……
祥 生：快说，快说呀。
〔祥生拉住楝花手，坐下。
〔楝花欲言又止，继而扯下衣服，罩住二人的头。
〔绵细的音乐。
〔一声强音，音乐戛然而止。
〔祥生掀去衣服，脸色由震惊变得愤怒，由愤怒变得狰狞。
楝 花：祥生哥，你——
〔祥生猛地推开楝花。
祥 生：你，你给我滚开！
（唱）你好蠢，
你好狠。
嘴上说生死不离苦楝山，
黑夜里却去找外乡野男人。
楝 花：祥生哥，你别发火，也许，我和他根本就没那种事……
祥 生：没那种事？那红斑呢？红斑怎么褪了？你说，你说呀！一个女人黑夜里去找一个男人，没事也是有事，你懂吗？
（唱）你好野，
你好贱，
你生来就是你娘的种，
一日三变水一样的心。
楝 花：（惊异地看着祥生）野？贱？
（唱）我是野，
我是贱，
我得了瘟病不去死，
却还在这里苦苦地想着你，
恋着你。
我是野，
我是贱，
可我不是我娘，
我要跟的不是外乡人，
我要跟的只有你——祥生哥。
祥 生：跟着我？蠢话！
（唱）你野了心，
跟了外乡人，
你丢了女人的名分。
这门亲事我娘能答应吗？
乡亲们容得了你吗？
（唱）苦楝山这块土地，
你还能待得下去吗？
我我还会要你吗？
楝 花：（被惊了）啊，祥生哥，你，你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
〔拉住祥生的手，却被冷冷地推开。
楝 花：啊——
（唱）霎时间才知犯下弥天错，
未曾料名声比命值钱多。
几番风雨，
春蚕丝尽剩下壳。
几重险浪，
破船断桅难靠坡。
我的祥生哥哥，
自小爱你是我错，
相帮相助劳累哥。
身患恶病是我错，
苦楝树旁吓坏哥。
泉中野沐是我错，
丢人现眼丑了哥。
茅棚野宿是我错，
破了身子欺了哥。
千错万错是我错，
是我愧对祥生哥。
我的祥生哥哥，
只要能做你的人，
不愿好死愿歹活。
你有忧伤可骂我，
尖言厉语我不驳。
你有怨恨可打我，
拳打脚踢任发落。
你若嫌我身子破，
可另找女人得欢乐。
我会悄悄避，
我会默默躲，
黑夜里我会去数那天上的寒星，
白日里我会去看那淌水的小河。
只求你莫丢我，
让楝花这世，
依着靠着伴着随着，
我的祥生哥。
楝 花：（哀求地）祥生哥，你答应娶我吧！
祥 生：你，还是去找那个外乡人吧。
楝 花：不，我不愿找那个外乡人哪！
祥生哥——
〔楝花抱住祥生。
祥 生：松手吧，楝花。
楝 花：（不容改变地）不，你不答应，我不松手！
祥 生：（冷峻地）我就去答应和巧儿的婚事，秋天办……（突然大喊）秋——天——办！
〔撕心裂肺的唢呐长鸣。
〔楝花似遭电击雷劈，木然呆立。
〔灯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