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漆黑的夜晚，深山野壑。
〔几只流萤，几颗星星，有一位老人在守灵，有一个孕妇在行走。
〔河下传来沉郁的放排号子，行走着一队放排人。
“我送妹妹下浏阳啊，
浏阳是个好地方。
妹妹哟，
哥哥送你，
妹妹莫心伤。
〔老人甩针线缝衣，笨拙地做活。
老 爹：（唱）我送女儿去天堂，
天堂路远多风霜。
缝件花袄儿穿上，
遮寒挡雨不着凉。
女儿啊，爹爹送你，
女儿莫心伤。
〔飘过来《怀胎歌》，幻现一群唱歌的女子。
〔伴唱：怀胎正月正，
小妹妹不知音，
水上那个浮萍，
未呀未定根。
怀胎两个月，
小妹妹才晓得，
告诉那个夫君，
心里好喜悦。
〔李桂花踉跄上场。她身怀有孕，内心焦灼。
桂 花：（唱）山林好安静，
远离枪杀声。
崽崽啊，崽崽，
莫非你今夜要在这里降生？
寂寥的星光，
请为我引路。
闪烁的萤火，
请为我照明。
出生入死的丈夫啊，
你在哪里？
我和孩子将你等来将你寻。
桂 花：（发现灯光）老妈妈！
老 爹：（转身）你弄错了，我是一个老爹爹！
桂 花：（尴尬）啊，原来是一位老爹。你坐在那洞口飞针走线，我还以为——
老 爹：如今世界古怪多，六十岁公公我绣花朵……（哭一般笑起来）
桂 花：老爹想必有很大的悲苦，我——惹您伤心了。
老 爹：（凄惨大笑）这女子，隔着山涧，老汉我看不真，你——是一个双身人吧？
桂 花：是的，快要……生了。
老 爹：黑灯瞎火的，这儿——可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家男人呢？
桂 花：走了。
老 爹：公婆呢？
桂 花：死了。
老 爹：走的走了，死的死了……（远处有狗吠）哎呀，如今世界，到处杀人，莫非你是共产党？
桂 花：（大声制止）老爹爹！
老 爹：（会意）啊，啊。
桂 花：我想向老爹打听一个事，这儿是不是打过仗？
老 爹：打过。
桂 花：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老 爹：死了很多人。
桂 花：是不是有一个吹号的——
老 爹：什么？
桂 花：啊，啊，我是说……我想请老爹……帮个忙。
老 爹：讲。
桂 花：我想借你那山洞——生孩子。
老 爹：什么？你想借我的山洞生孩子？
桂 花：呃。
老 爹：可怜！老汉我头上的帽儿借得，脚上的草鞋借得，唯有这山洞……
桂 花：是不是怕我……把地面弄脏？
老 爹：一个山洞，又不长住，什么脏不脏？
桂 花：那就是男女之嫌，老爹爹忌讳。
老 爹：我站到洞子外边就是啰！
桂 花：那——
老 爹：（爆发）可怜的！我这洞子，你这样的女人来不得！
桂 花：为什么？
老 爹：（急遽）我这洞内躺着一个人。
桂 花：一个人？
老 爹：一个姑娘。
桂 花：姑娘？
老 爹：她死了！
桂 花：（一惊）啊！
〔音乐。隐隐飘来“我送妹妹下浏阳”的放排号子。
老 爹：她是我的独生女儿，我的心肝肉啊！
〔放排号子强烈，同时加入李桂花飘在上面的“啊……”的感叹。
老 爹：（吟诵）他们杀了她，
我用针线把头颈连起来了。
浑身血，
我用衣袖揩干净了。
你不是看见我在飞针走线么？
我要缝一件万寿衣，
将我的女儿来装殓。
桂 花：（吟诵）这世界好古怪，
白发人为黑发人把孝戴。
这世界翻了边，
老爹爹为女儿把寿衣连。
老 爹：百家子，儿啊。这里有一位嫂嫂，是你我一样遭难之人。想借我们的山洞生毛毛，你同意吗？啊，你的眼角流泪了，肯了。我女儿心慈。来，爹爹背你到外边去。
桂 花：（大声）别动你女儿，我还是走。
老 爹：去哪里？
桂 花：……
老 爹：也好。老汉我提灯送你一程。
桂 花：老爹，您刚才说，你那死去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老 爹：百家子。
桂 花：（紧张）哪三个字？
老 爹：吃百家奶长大的孩子。百、家、子。
桂 花：她……留短发？
老 爹：长辫子。
桂 花：穿草鞋？
老 爹：布鞋。
桂 花：（脱口而出）蓝印花布布鞋？
老 爹：你怎么知道？
桂 花：我是……猜。
老 爹：唉！她妈妈死得早，老汉我不会做鞋。一位大姐送的。
桂 花：那大姐叫什么名字？
老 爹：不晓得。
桂 花：您的女儿，关在哪个监狱？
老 爹：排头岭——死牢！
桂 花：（唱）桩桩件件都对上，
心里着了慌。
两人一同进牢房，
她死我释放……
个中原由不敢想。
〔伴唱：不敢想，偏又想，
越想越慌张。
有心近前看一看，
只怕会牵出事一桩。
有心支吾往回转，
丢不下妹妹好姑娘。
桂 花：老爹，我想祭一祭你女儿。
老 爹：你与她素不相识，祭她什么？
桂 花：（唱）只为这血流成河，
只为你泪眼婆娑，
铁石人见了也哆嗦。
我要拜上一拜，
歌上一歌。
老 爹：（唱）莫说这血流成河，
莫说你泪眼婆娑，
我看你怀孕之人难处多。
你胎气清纯，
这血气污浊，
秽了你的孩儿，
我心难过。
桂 花：（唱）老爹爹把话说错。
你女儿碧血忠魂，
岂为污浊？
我与她同为遭难之人，
要祭拜，莫推托。
老 爹：（唱）难得你这般仁义，
如此话说。
我这里将路铺平，
你好走过。
那女子稍待，
老汉我折几把松枝，
将道路铺上一铺，
你好过来。
桂 花：呃。
〔老爹折松枝铺路，李桂花缓缓而行。
老 爹：（沉思，凝视对方，自语）这女子，使我想起了一个人——李家二小姐。
〔一支山歌婉转而来。年轻时的老爹——长工，和他心爱的姑娘在对歌。
〔歌声中，老爹回忆当年。
老 爹：那时候，我在李家做长工，满姑娘在李家做女工，李家二小姐才这么高。她喜欢听我和满满对山歌。唉！那时候，我们多年轻……（隐）
〔长工唱着山歌走近。
长 工：（唱）隔河望见妹穿针，
心想过河水又深。
只要情妹开了口，
不怕那河水冰颈根。
满姑娘：（唱）隔河望见一树桃，
我一棍扑起满河飘。
哪个想我桃子吃，
不成相思便成痨。
〔少年李桂花天真活泼，围着洗衣服的满姑娘转。
小桂花：你的山歌唱得真好听。
满姑娘：你听见了？
小桂花：听见了。
满姑娘：别跟你爹说。
小桂花：好。满满，那个人叫你满满，我也叫你满满。
满姑娘：（明知故问）哪个人呀？
小桂花：那个那个，长工。他会打镯子。（示手镯）这样的镯子。
满姑娘：我看看。（银铃般笑）
小桂花：你笑起来也好听。教我唱山歌好不？那首，桃子什么什么……歌。
满姑娘：（窘）哎呀，不行不行，唱不得。
小桂花：你又唱得？
满姑娘：我是大人呀！
小桂花：我也是大人呀！
满姑娘：你是小姐，二小姐。
小桂花：我是桂花。
满姑娘：对！桂花。（指她手上书）你是读书人。
小桂花：你喜欢读书？
满姑娘：喜欢。
小桂花：你认得字吗？
满姑娘：不认得。
小桂花：我教你？
满姑娘：我……学不会。
小桂花：不难。我看你好聪明的，一学就会。
满姑娘：真的？
小桂花：真的。不过……你先教我唱山歌。
满姑娘：（指着她笑）咧咧咧！
小桂花：咧什么呀，（缠着她）我要你教，我就是要你教！
〔李父走上。叼着烟斗，很好的兴致。
李 父：桂花。
小桂花：爹。
李 父：干什么呢？
小桂花：我要她——教我——
满姑娘：（很紧张）唔，唔。
小桂花：我要她教我认字呢！
李 父：要她教你认字？（哈哈大笑）行了行了，回去回去，别在这儿野。
小桂花：呃。（不情愿地走开，其实并未走开）
李 父：（色迷迷地看着满姑娘）你真是越来越水灵。
满姑娘：（被看得面红耳赤）老爷……
李 父：我明日去省城，帮你带一只戒箍子。
满姑娘：啊，不，老爷……
李 父：你不要不好意思。
〔满姑娘尴尬地起身，李父突然看出了什么。
李 父：你把身子转过去。
满姑娘：（笨拙地转身，心里发麻）老爷……
李 父：（厉声）再转，转！
满姑娘：（连连旋转，倒地，赶紧爬起）老爷。
小桂花：（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爹爹！
李 父：滚开！（对满姑娘）你这身子，怎么回事？
满姑娘：我……
李 父：（阴鸷地）说呀！
满姑娘：（恐惧至极）我……
李 父：（怒不可遏）你你你，我李家的洗衣女，伤风败俗，偷人！等我查出那个野男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个畜生！（下）
小桂花：（尖叫）爹！（追下）
〔淡淡的星光，战栗的音乐。
〔长工一路呼唤着，寻觅着上。
长 工：满满！
满姑娘：哥哥！
〔《怀胎歌》又起。
〔伴唱：怀胎三月三，
小妹妹不思餐，
三餐那个茶饭，
吃呀吃半碗。
怀胎四月八，
小妹妹把信搭，
拜托那个爹妈，
喂鸡莫喂鸭。
〔伴唱声中，两人拥抱在一起。
长 工：满满，我的满满，是我害了你，害了你呀！
满姑娘：哥哥，我……好怕！你让我……死了算了。
长 工：不。我不让你死！
满姑娘：我也舍不得你。我们……怎么办？
长 工：逃跑！
满姑娘：好。
〔歌声渐渐变成淡淡的哼鸣。
〔狗吠。二人惊慌过场。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