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余恨

甲午余恨

光绪二十年(1894)四月二十五日,晴暖,这一天是张謇正式踏上仕途的日子。在太和殿上,光绪帝与新科状元进行了短暂而愉快的交谈,而后,张謇被授予翰林院修撰,这也是高中状元者通常获得的官位。

张謇对于进入官场,就像他前一天日记里所流露的,并没有太多的激情。此时,中日战争已到“黑云压城城欲摧”之际,张謇由于身处翁同龢为首的“帝党”阵营,加上一片爱国热忱,很快便成为主战派里的重要一员。

日方引爆甲午战争后,中日双方于七月初一(8月1日)正式宣战。随着李鸿章麾下的北洋水师沉舟折戟,战局严重恶化。翁同龢与张謇等人频频密议,弹劾李鸿章昏庸误国。

张謇虽然官职不大,但他凭借在朝鲜与日本抗衡的经历以及与翁同龢不一般的师生关系,成为声讨李鸿章的急先锋。他不但与翰林院35人联名上《请罪李鸿章公折》,还单独递交了《推原祸始,防患未来,请去北洋折》。他从“先事”“临事”“事外”“事中”四个方面,指责李鸿章不仅主和卖国,还败坏和局。滔滔舆情下,慈禧迫于压力,给了李鸿章“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的处分。“帝党”通过一番运作,迫使慈禧重新启用闲置十年的恭亲王奕诉。然而,这一切都于事无补,中国在战事中还是节节败北。九月十三日,张謇连夜访问翁同龢,师徒俩讨论局势时,“危言耸论,声泪交下”。

就在这紧要关头,张謇忽然接到父亲病亡的消息,只得循例离职回乡守制三年。张彭年在有生之年,终于看到了儿子大魁天下的一天,他的离世可谓无憾,张謇却因未能为父送终而痛心不已。九月十九日,张謇请假后,离开了波诡云谲的北京政坛。他回到老家,跪在父亲的灵前感叹:

一第之名,何补百年之恨;慰亲之望,何如侍亲之终。

张謇反思登科后短暂的从政经历,在祭奠父亲的时候自我谴责说:“徒为口舌之争,不能死敌,不能锄奸,负父之命而窃君禄,罪尤无可逭也。”可见张謇对自己扮演的角色其实并不认同。

次年(1895)三月二十六日,《马关条约》正式签订,中国进一步沦入半殖民地的深渊。远在南方的张謇在日记里录下“合约十款”的主要内容,并悲愤地指出:“几罄中国之膏血,国体之得失无论矣。”

甲午年,对于张謇本是幸运之年,他正是在这年的恩科中登上科举的金字塔尖的。但甲午年对张謇又是不幸的,国难当头,又遭父丧,他的仕途刚起步即中断。

《马关条约》签订之后,张謇在日记中写下自己的愤慨

作为官场新丁,张謇对于那个巨大的名利场其实一点都不留恋。他曾回忆起自己中状元之后不到两个月时发生的一件事,对跻身朝堂的未来深感悲哀。时值七月,大雨倾盆,张謇跟在文武百官的队伍中出城恭迎慈禧圣驾回宫。路面积水有一尺多深,百官却一个个匍匐路旁,膝盖都泡在水里,衣帽尽湿,顶戴上的红缨流下鲜红的水。这其中,80多岁的张之万因跪的时间太长,站都站不起来了。慈禧乘轿子经过时,对此视若无物。读书做官,就算位极人臣,做这样的叩头虫有什么意义?那一刻,张謇已经萌芽了远离官场的念头。

张謇请江宁画家单林作《张季子荷锄图》,以表明远离官场投身实业的决心,翁同龢及众多师友为其题词

丁忧在家期间,张謇面对甲午之败,开始思索并躬寻救亡之路。从某种程度上说,父丧虽然不幸,却让他远离了京城政治斗争的旋涡,从尸位素餐的庙堂来到更接地气的江湖,可以选择用自己的才智去为百姓做一番有用的事业。正如他在那个暴雨之夜所写的:

愿为小民尽稍有知见之心,不愿厕贵人受不值计较之气;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耻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