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们会问我,我是要谈总体史吗?不是的,因为你们的通知是举行关于“经济与社会”史的讲座。不过也正好,我一定要告诉你们的第一件事就是,严格地说,经济与社会史并不存在。这不仅是因为,经济与社会之间的联系并不是特有的,从这个意义上,就没必要说经济与社会的,更不必说政治与社会的、文化与社会的、宗教与社会的,甚至更不必说哲学与社会的。我们一直很自然地、不假思索地把经济和社会这两个修饰语联系在一起,而使我们产生这种习惯的,并不是经过考虑的理由,是一些很容易确定的历史的理由,而且归根结底,我们一直采用的这种说法,不过是一种思想的残余,或者说是一种遗产:争论了长达一个世纪的遗产,被称作历史唯物主义的遗产。所以,当我采用这个流行的说法时,当我谈到经济与社会史时,决不要以为我一点不对它的真实含义起疑心。当马克·布洛赫和我把这两个传统的词印在我们的《年鉴》的封面上时,我们都很清楚,尤其是“社会的”这个形容词,在时间的长河中,已被人们说得太多,最终几乎都不想再提了。但正因为如此,我们还是用了这个词。它那么招人喜欢,到头来竟因为一些纯粹偶然的原因,让另一个词失宠了,弄得这个词如今形单影只地出现在《年鉴》的封面上,“经济与社会”史年鉴就这么简单地变成了“社会”史年鉴。我们欣然接受了“经济”这个词的失宠。因为我们一致认为,像“社会”这样一个空泛的词,就像是由历史学的保护神的一道通谕创造出来的,它被当作一种杂志的标志,因为这种杂志自称四周没有高墙,而是面向毗邻的所有园地,广泛地、自由地甚至不慎重地宣传一种精神,一种它的精神:我说的是一种任何意义上的自由批判的和首创的精神。
因此我说:没有经济与社会史。只有统一的总体史。根据定义,历史就是整个社会的历史。我所认为的历史学,就是科学地对从前的人类在极为不同但可以互相比较的(这是社会学的公设条件)社会范围内的各种活动和创造进行的研究,这些活动和创造被按照年代记载下来,它们遍及全球,贯穿更迭的时代。这定义有点长,但是我不相信短得离谱的定义。我认为,按照原话,这个定义排除了许多伪问题。
从一开始,我就是这样把历史学叫作一项科学地进行的研究,而不是一门科学。因为同样的原因,我在拟订《法国百科全书》的编纂计划时,不愿按照惯常的要求,为它提供科学的一般分类作为编纂基础;尤其由于这个原因:说到科学,人们首先提到的是大量成果,可以说是一个装满了钱财的宝库,其中有些是珍贵的,有些并不是;而不强调所谓学者的原动力,我指的是不安于现状,是质疑传统真理,不是无休止的,过分注意细节的质疑,而是经过论证的、有系统的质疑,必要时,需要对所获得的成果重新思考、重新审查、重新修改,使它们重新适应观念,并由此重新适应新的存在条件,这些新条件是时代和人,生活在时代中的人,一直不断地为自己创造的。
此外,我来说说人。人是历史学的唯一对象,这里指的是一种属于人文学科的历史学,这类学科,除了人类学、心理学、语言学等之外,还包括了所有范畴、所有阶段的学科;这种历史学感兴趣的不是某种抽象的、永恒的、本质不变而且永远保持下去的人,而是一直生活在他们作为其成员的社会中的人;是处在完全确定的发展时期的那些社会的成员;是具有各种职责、拥有各种职业、有着各种操心事和才能的人。这些职责、职业、操心事和才能混合在一起,相互冲突,相互制约,最终达成一种妥协,就叫作生活。
这样定义的人,人们为了能够很方便地捉住他,不是抓住他的头,而是抓住某部分肢体,比如腿或者臂膀即可:人们一拽就拽出的人,总是完整的。这个人不能被切成碎块,那样就是把人杀了。而历史学家不需要破碎的尸体;历史学家研究逝去的生活。当代大历史学家皮雷纳曾经给出过人的定义:“人热爱生活,并且知道关注生活。”用一句话说,这个人就是他的一切活动发生的共同场所,而人们可以更具体地对其中某一种活动感兴趣,例如对他的经济活动感兴趣。这有一个条件,就是决不要忘记,这些活动总是牵涉到整体,而且是在他创建的社会的范围内。而“社会的”这个修饰语的意思恰好就在这里,我们照例把“经济的”这个修饰语和它绑在一起;它提醒我们,我们研究的对象,不是实物的碎片,不是人的活动的一个孤立的方面,而是人本身,要把他放在所处的群体中来理解。
请原谅,这些看法有点抽象。然而我说这些看法的时候,既没有忘记我的真实意图,也没有忘记我此刻到这里来的深层的原因。昨天,我为了你们特意重读了一些奇特的杰出的文章。在1914年,奥瑟曾发表了米什莱的一些授课笔记,跟以往的文章一样,他的这些笔记充满着闪光,是预感和天才的闪光。其中有一课就是在这里上的,时间是1834年7月10日,是对三年级的学生讲课,他们就要离开学校到外省去。等待这些年轻人去的那座城市,没有整理有序的档案资料,没有编好书目的图书馆,旅行又不方便,还没有地方消遣娱乐,等待他们的就是一所皇家学院的艰苦的教师生涯——为此米什莱要鼓励他们。他指出,一个历史学家,只要愿意,在任何地方工作都能出成果。如今,问题变得不一样了。不过米什莱凭着他的威望,他的热情话语,以及他的天资的影响试图做的事情,也都是我要试图跟你们一起做的。如果我能挽回并且加强某个历史学家的动摇的志向;如果我能消除对历史学的一些偏见——产生这些偏见的原因,是你们不幸过多接触了人们以历史学的名义向我们提供的东西,是接触了人们给予你们的,以及直到博士学位的考试还在要求你们的东西,这是唯一让你们避开或者至少能避开风险的东西——如果我能让你们产生“当个历史学家也能尽情享受生活”这种意识,那么我就能报答一点学院对我的恩情了。
可是,如果我不当着你们的面,跟你们一起研究当今历史学向那些攀登探索巅峰的人,向那些站在船头不断察看视野的人提出的一些现实问题,怎么能让你们产生这种“当个历史学家也能尽情享受生活”的意识呢?
因为,任何历史的开端和结束,都是“提出问题”。没有问题,就没有历史。“叙述”,就是编写历史。然而,你们记得,我虽然没有说过历史的“科学”,但是说过“科学地进行研究”。这些词在这里不是故弄玄虚。“科学地进行”这种说法就包含了两种活动,就是在任何现代科学工作的基础上的两种活动:提出问题,并提出假说。有人向我们这一代人指出过,这是所有活动中两种有风险的活动。因为提出问题,或者提出假说,根本就是背叛,是让主观性的特洛伊木马潜入客观性的城邦……
在那个时代,历史学者生活在对“事实”的崇敬当中,这种崇敬幼稚又虔诚。他们天真地认为,学者盯着显微镜,马上就能弄懂一大堆事实。这些事实是人们向他提供的,是好心的上帝为他编造的,他不过是记录这些事实而已。随便哪位掌握了方法的医生,只需稍稍盯着显微镜,观察一下标本切片,马上就会意识到,对于组织学家来说,关键并不在于观察,而是在于解释一种完全应该被叫作抽象概念的东西。学者按照预先设想的打算,首先经过长时间的、艰难的准备,才掌握他要的东西,而研究者只是因为自己提出一个问题,并且提出一种假说后才做,可能五分钟就可以测定。
历史学家的情况也完全一样。没有哪个上帝会为历史学家提供一些原始事实,会提供一些偶然被赋予了一种实际上十分确定的、简单的、顽强的生命的事实。历史事实,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事实,它们的生命也是历史学家给的。我们知道,人们经常要求我们虔诚对待的这些事实,就和一些抽象概念一样——而且我们还知道,要确定这些事实,必须求助于证据,这些证据差异极大,有时还极为矛盾——我们必须从中进行选择。因此,人们常常当作原始事实提供给我们的这批事实,自然而然就会构成事件发生的那个时刻记录的历史——我们知道它本身就有一种历史——而且知道这就是历史学家的认识和意识的发展史。因此,为了了解不同版本的事实,我们有权要求人们首先接纳我们参与考证工作,这种工作已经准备在引用这些事实的人的头脑中把它们都连接起来。
而且,同样地,如果历史学家自己不提出问题,或者在提出问题以后,不提出假说来试图解决这些问题,那么我就有充分理由说,他在职业、技术、科学能力方面,都不如水平最差的农民:因为连这些农民都知道,不能一见到草场,就把牛羊乱哄哄地赶过去,随随便便地让它们到处吃草。他们会把牛羊关进围栏,把它们系在木桩上,让它们吃这一片草,而不是吃那一片草。他们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们想知道原因吗?一些年来,我们最优秀的历史学教授,呕心沥血撰写了一些巨著;经过认真细致的准备,精心编纂了一些十分出色的教科书;当这些著作的某一本中充斥了事件、数字和日期,罗列了图表、传奇故事或文学艺术时,当这些书的某一本被法兰西研究院、索邦大学、地方上的大学打下的恭维的印记,比一家好旅馆的光怪陆离的招牌还要多时,人们就有了这么一种印象:“我们要研究的时期(而这也是我们最现实的一段历史),是它前面时期的延续,也预兆了它后面时期要发生的事情;这个时期就因它所废除的东西而引人注目,但也因为它所创立的东西而引人注目”,等等。我们还会花更长的时间继续思考,为什么许多有才智的人都嘲笑历史学,离开历史学,痛斥和奚落历史学,因为他们失望地发现,下了那么大的功夫,花了那么多金钱,出版了那么多精美的书,结果只是为了传播那样一种指导思想,让那种鹦鹉学舌式的、没有生命的历史学长盛不衰,从这种历史学中,人们永远感受不到(这里我引用了,而且我坚持要引用保罗·瓦莱里的话),“人们面对由伟大生活的重大感觉构成的不确定的东西时,所产生的那种忧虑,如诸民族在面临命运所系的战役时的感觉;野心家在即将获得荣誉,或者即将上断头台时的感觉;艺术家就要为他的大理石雕像揭幕,或者下令拆除还支撑着他的建筑物的拱鹰架和陈列台时的感觉”,不知为何你们就会对人们激烈反对历史学感到吃惊,对年轻人对历史学丧失兴趣感到吃惊,对因此引起的历史学的退步和这场真正的危机感到吃惊,我们这一代人是亲眼见证这种历史学缓慢、逐渐、稳健地发展起来的。你们想想,在我进高等师范学校的时候,历史学在斗争中是获胜方。对它来说,赢得太多了。这么说是因为它甚至都不再像是一个具体而有限的学科了,是因为人们把它当成了一种万能的方法,用来不加区别地分析所有形式的人类活动,是因为如今还有一些落伍的人,在定义历史学时,不是根据它的内容,而是根据这种方法——它甚至都不是历史学的方法,只是考证的方法。
历史学攻城略地,征服了所有人文学科。居斯塔夫·朗松把文学批判变成了文学史,库拉若的继承人,性子暴躁的安德烈·米歇尔,把美学批判变成了艺术史,这位主神在卢浮宫学院叱咤风云。古老的神学争辩则变成了宗教史。历史学为这一进步沾沾自喜,为它的征服感到自豪,它自负于世俗的成就,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它不再前进了。它老话重提,反复修改;它也不再进行再创造了。而每过去一年,它的声音都增添一点死气沉沉的音调。
在这期间,一些新学科建了起来。在里博、雅内、迪马的推动下,心理学把它的方法和对象同时更新了;在迪尔凯姆、西米昂、莫斯的号召下,社会学同时作为科学和学派创建了;高等师范学校的维达尔创立了人文地理学,索邦大学的德芒戎、法兰西公学院的让·白吕纳发展了它,满足了一种现实需要,在史学研究中,是找不到任何东西来满足这种需要的,因为史学研究正逐渐朝着最专断的、与现实最割裂的外交史学发展——而且还朝着政治史学发展,而从狭义上说,政治史学对所有不是历史学的东西都瞧不上眼。年轻人对新兴学科的兴趣越来越浓。斗争随之而来,危机爆发了——一些人把历史学抛弃了,还有一些人讽刺它。然而,历史学在我们的精神生活中占据的位置太重要了,以至于人们不能不关心它的变迁,而对它的抨击不会只是耸耸肩了事,这些抨击的形式可能有错误,或者显得笨拙——常常都是这样——但是都说出了历史学的不足之处,这些不足之处需要纠正,而且要赶快:这是一种失望,一种彻底的幻灭——是一种痛苦的感觉,是让人觉得,今后研究历史、阅读历史都是浪费光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