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面前的第二部著作,其方法、起因、范围跟第一部完全不同。从该书的作者和构思来看,它与一部正要出版的著作有密切联系,那部著作的问世已被所有对罗曼语方言学感兴趣的人尊为非常重要的大事件,那部著作就是《法兰西语言地图集》[4]。
那是一部巨著。一位调查者,埃德蒙先生,在罗曼语法兰西的全部土地上确定的639个地点——去掉了弗朗德尔、布列塔尼和巴斯克等地区,但增加了比利时瓦隆语区、瑞士法语区和皮埃蒙特山谷一些地区——记下了与一定数量的词句相对应的方言词句,这些词句是预先细心准备的。然后,这些按照方言专用字母表中的准确语音和标注方式记录的方言,在主编日叶龙,一位富有经验的大师的细心关注下,被分散标在一系列印着法国边境线和各省边界的地图上。每张图只用来标注一个词或一个语句,而与这个词或语句相对应的方言也在其中,旁边附着一个数字,表明它的起源地点。可想而知,这份工作的工作量大、耗时长、棘手、费用高昂,但是仍在有条不紊地积极进行。一旦完成,它就将成为目前罗曼语方言研究的一个独特的成就。
日叶龙和蒙甘的著作就是依据这个地图集里的3幅地图[5]完成的,这是一部新奇的作品,是“语言地理学”这种新学科的首次展示,其地图集的出版本身就让人觉得既有趣,又合理。作者告诉我们:“每个词都有其精确的地理条件,我们首先必须确定这些条件。一个地理事实常常是其历史的关键。如果目前地面上有几层词共存,就有必要证明,其中一层就另一层而言是底层,如此类推:我们首先必须实现语言的一种地理学或地质学的研究,它们可以让我们从年代上为词定位,确定它们的关系,找到它们的起源。”对法国南部和东部的各种方言中的“scier”“scie”“sciure”(锯)这些词的研究,就是这些验证过程最清楚的阐释。
在这些方言中,表述“scier”这个含义的那些词,根本不能归结为唯一而且是同一拉丁语类型的词。我们可以指出其中的类型多达五个。如果在一幅区域地图上,在每个类型的词所占的区域,涂上一种特定的颜色,那么就能得到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图形,其中大色斑就表明每个词所占的地盘。
这立即出现一种令人吃惊的现象。其中一个类型的词,“serrare”,所占的区域,没有铺开成为一块连成一片的图形。它像是被撕成了5块碎片,奇怪地分散在法国东南部的整个疆域。这些具有“锯”这个意思的方言词,先是在上比利牛斯省,然后在卢瓦尔省、汝拉省、安省,最后在法国东南端(上阿尔卑斯省和下阿尔卑斯省、滨海阿尔卑斯省、瓦尔省),并且由此到地中海,在东比利牛斯省,与“serrare”发生联系。同一种类型的派生词的奇特的分布,同时在塔布、布雷斯地区布尔格、皮热泰尼埃和佩皮尼昂等地出现,但是在由这些彼此相距很远的地点围起来的广大地域内,却没有一处有分布。——这意味着什么?
第一种解释:“serrare”是一个现代词,在5个彼此相距很远的不同地域同时出现。这种解释很荒谬。一个词要在5个相距如此远的地点同时出现,就必须涉及另一个共同的词,它的产生几乎不可避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可是情况根本不是这样。
所以“serrare”不是一个现代词。它是一个古词,是一个拉丁词。它在罗马化时代进入高卢地区,扎下了根。可是,它为什么只在我们今天发现它的5个地域扎根呢?为什么不同样占领与“serrare”不同的词,如“scier”所占据的居中的地域呢?难道应该承认,在高卢地区拉丁化时代,三四个也具有“锯”的含义的不同的词,混进了这个地区,偶然地分布在其中了?这个假说同样荒谬。
这必定得出一种结论。如今出现“serrare”的这5块不相连的地域,从前只是一片地域;“这些岛屿证明,一块大陆消失了”;以前一个表示“锯”的拉丁语词“serrare”进入高卢,在整个南部和东部地区扎下根,在那里占据了一块居民是单一民族、结构紧密的区域,继续存在这个词的地区就近似地构成了这块区域的边界线。那么,“serrare”所占据的这片清一色的区域为什么破成了碎片呢?这个词为什么又被后来的竞争者从它原来占领的极大部分地盘上赶走了?
日叶龙和蒙甘回答说,这是因为它有个弱点。它和另一个拉丁语词太像了,这个词很常用,也进入高卢扎下根:这就是“serrare”,意思是“关闭”(fermer)。于是在“serrare”与“scier”之间以及“serare”与“fermer”之间老是容易产生混淆,这就在语言上引起一种连续不断的麻烦。有些方言容忍这种混淆。两种形式“serrare”和“serare”融合成单独一个形式“se(r)rare”,既有“锯”的意思,又有“关闭”的意思。其他方言则作了一种选择,保留“se(r)rare”,但是如果只留给它一种意思,要么是“锯”,要么是“关闭”,这就必须再找一个新词。有些方言更过分,干脆把“serrare”和“serare”这对惹麻烦的词都扔掉,用一些新词来表达“关闭”和“锯”这两个意思。
因此,在法国南部和东部的方言中,就慢慢出现、发展、普及了一些表示“锯”的方言词,它们与“serrare”类型无关,而是与“resecare”和“sectare”有关,这些词挤掉了“serrare”,我们在当地发现了它的后代。[6]第一种类型如今以一种双重形式占据了相当大的地域。它凭什么在相当数量的方言中取代含义模棱两可的“serrare”呢?
凭它的词义?但是词典告诉我们,“secare”意思是“切、割任何东西”。如果这个词没有更明确的意义,人们就不明白,它怎么能用来表达“锯”这个概念?此外,人们不用“secare”,而是用“re-secare”,即反复地“切”。显然,是因为人们有了“锯”就是“切”的重复动作这个观念。然而,如果“secare”意思是“切、割任何东西”,那么“resecare”也就意味着“再切”,即“来回地切”。这离“锯”还差得远。
这些意见产生一种双重结论。首先,用另一个词来代替有缺陷的“serrare”的方言,之所以不用“secare”,而是用“re-secare”,并不是因为“锯”这个概念看起来本质上就是一个往复或来回的概念[7],而很可能是因为“secare”已经存在于用“serrare”表示“锯”的方言之中,具有一种比一般的“切”“割”更确定、更有限的意义。另一方面,确定的动作,即“secare”这样表达的准确动作,想必是这样的,它的往复动作,可能自然而然地让人产生“锯”的概念。这个确定的、准确的动作是什么动作?作者回答,就是割谷物和草的工具的动作,这种古老的工具叫作“锯齿镰刀”,现在已渐渐不用了,“‘Secare’,就是使用锯齿镰刀;‘resecare’,就是重复一种简单的动作,它本身就已经是‘锯’了,通过来回运动进行,re在这里不单单表示动作的重新开始,而且表示手臂的往后缩、向前推、再往后缩的运动。”
严密的推理和巧妙的假设交织在一起,结构紧凑,相互依赖,相互支持:这突出了词与词之间的这种竞争的意义,这种语言戏剧的趣味性,只有语言地理学这个科学领域的新成员能让它再现并一直存在下去。
还没有完,因为作者没有在此止步。他们指出了“serrare”这个类型的词目前分布状况的原因——这个类型的词被许多方言消灭的原因——“serrare”被“resecare”取代的原因。但“resecare”不是“serrare”的唯一替代者。在地图上,存在着整个一套方言形成的一块很小的区域,“锯”在其中既不用“serrare”也不用“resecare”来表达,而是用“sectare”来表达。这个“sectare”是什么意思?它来自何处?
第一个假说:这是一个古词,一个拉丁词,是“secare”的反复动词。它和“serrare”(锯木头、锯木板等)和“secare”(用锯齿镰刀收割谷物)同时进入高卢,在与它们相同的方言中落户,作为“secare”的反复动词。当人们希望摆脱使用不便的“serrare”时,它就乘虚而入,取而代之。
这个假说简单易懂。不错,可是这样一来,其中“serrare”的位置被它这样占领的方言,不就在一定的时刻拥有了3个表达“锯”的意思的词吗?即“serrare”“secare”和“sectare”,两个正式的,一个可以说是代用的。一种语言,像作者们强调的那样,“只有生活和工作中所说的语言,才是有用的”。因此,“一种和所有传统的东西完全无关的语言,只在文学语言中幸存,而且被限制使用。简言之,一种方言不可能容许这样的共存”。此外,“sectare”的区域还把“resecare”的区域一分为二。如果“sectare”是一个古词,岂不是就该承认,“resecare”是在地理上分开的两个地区同时出现的,并且承认这样彼此独立地产生的这两个“resecare”,第一个在法国东部,第二个在法国南方,分别具有相同的经历,而且平行地发展,始终保持一致的词义,尽管它们是在截然不同的方言中演变出来的?
所以,“sectare”不是古词。既然不是,那就不是“secare”的反复动词。那么它是什么词?一个不起眼的事实帮我们找到了答案。在德龙省,人们在四个地点遇到具有“用镰刀收割”这个词义的“secare”。然而,存在一个拉丁词,一个真实的拉丁词,一个跟“用镰刀收割”这个概念有关的古词:这就是“sector”,“收割者”。这就是产生“sectare”的母词。那么,“收割者”的词义是如何而且为何传给了“锯”的词义呢?为什么在发现拥有后者的词义的地区,不像在其他地方,在“serrare=scier”的情况趋于减少时,人们不利用“secare”构造一个适于取代它的“resecare”呢?
新的推测:乡村的习俗发生了一种变化,使有齿金属片即锯条的概念与“secare”脱离;无齿镰刀取代了锯齿镰刀。这就是恢复原状的演变。“Secare”和“sector”一起进入罗马时代的高卢。这是两个古词。“Secare”是锯齿镰刀;“sector”是收割的镰刀。在一定的时期,“无齿镰刀”出现,并自然而然地征服了渐渐具有“用无齿镰刀收割”的词义的动词“secare”。[8]但是,出于语言上的需要,锯齿镰刀后来没有被淘汰,于是与乡村区别旧时的农活操作的需要相应,一个词就应运而生。由“sector”产生了“sectare”,旧时的“操作者”这个词就用来表示旧时的操作动作,而准备脱离“sector”的有齿镰刀的形象,就被一个新词重新捕获,获得新生,因此它含有“锯”的意思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这就是日叶龙和蒙甘的十分有趣(几乎可以说很好玩)的作品中几个特点的简要概括。无疑,如果不从语言学的观点(在语言学上我们是外行),而是从地理学的观点出发,我们也许可以试着对作者提出一些异议,但这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只是要让一些渴望知道一些新方法,并且关心所有可能对他们本人的工作有帮助的东西的历史学家,了解一项新的富有成果的工作。
这项工作所显示的对历史研究的益处,也许不如帕西的工作那样明显。但是,当这些类型的研究增多了,我们就不难理解它们可能产生的重要价值,两位作者刚刚把这类研究的首个样本提供给我们,也提供给所有那些力图在指定地区以它的兴衰、它的器具的变革、它的衍变和进步,来复原农村生活演变过程的人;提供给所有那些试图确定指定地区的某些文明进程的路线、发展过程、活动范围,甚至起源的人;最后,提供给所有那些觉得要满足对精确和真实的欲望,必须不再局限于循规蹈矩的系统化,从前往后排列事实,并使之固定不动,而要深入到千变万化的现实当中的人,使这些人在他们的艰苦努力的工作的帮助下,不需要思考多久,就能直接体会到这种研究能为他们提供的所有帮助。一系列专著为法国一个地区的历史提供多么丰富而奇特的贡献啊?这些专著不是研究这个地区的个别的方言的[9],而是研究它的最普通、最常用的词的,是所有那些日积月累起来的词,用于表示熟悉的物件、常用的器具、日常生活的活动。它们那么富含底层的朴实生活。
其次,这个小作品提供了一种方法。小作品还充满了思想,表达了对历史现实很清晰的认识。从我们的观点来说,他们在反对“充斥着某些词典的纯词源学思辨的反科学的轻率”时,表明下面这种说法是荒谬的,所以我们只能赞同它们。这种说法就是,“要认为在罗马时代的高卢地区,与在它的拉丁化时代,所有方面的接受能力都相同或几乎相同”,也就是要认为,“一场雨以均匀的雨量落在整个法国,不论土壤性质如何,都渗透到同样深度”。[10]
下面这种看法甚至具有对现实的精明的见解,而且我们要注意到,对我们的研究来说,它甚至大有前途:“傻子才会相信,一个可能经历了1500多年所有变迁的法国市镇的生活,它在拉丁时代使用的器具会几乎保持不变。生活是人类的全部经济和伦理的活动的总和,因此,人们所碰到的每一个词,被收入《文化词典》(Culturwörter)的每一个词,都是或者曾经是一个现实的或者潜在的流动的词。”还有:“显然,一个像‘resecare’或‘sectare’这样的区域,其目前的词汇均一性是一种结果;它不是统一,而是均匀化。‘serrare’的侵蚀曾经是缓慢的,我们看到新来词的渗透仍然在缓慢起作用……这些区域的几乎所有方面,都从一个邻近地区接受构成指令、启发,甚至形式,而这个邻近地区本身也许也受到其他地区影响。”
即使我们没有任何希望能立即从中受益,看到这些观念在我们的相邻领域占优势,我们还是很高兴。这是又一次以新形式出现的解决社会现象对语言作用这个重要问题的需要。而这也是生活的精神抵制形式主义的精神的一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