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社会生活从朗松到达尼埃尔·莫尔内:一种背弃?
历史学家们和法国文学的教授们不说同一种语言,对此我肯定担心。索邦大学教授达尼埃尔·莫尔内发表了一部书名诱人的巨著:《古典文学史,1600—1700;其真实的特征与未知的方面》。[39]历史学家急不可耐。“真实的特征,未知的方面”:确实是使他激动的东西的真实的特征和未知方面啊。他打开书,碰巧看到了这句宣言(第6页):“我认为,我尝试研究我将再次称之为古典时代的历史之历史的时机到来了。”历史之历史!有人会告诉他,这就是“一种纯文学的历史”——这个头脑愚钝的历史学家会感到浑身不自在的。在精明的文人善于辞令的社会中,他本来会担心感到拘束,因为他天天接触到杰出的、平庸的或更差的作家——而根据定义,正是这些人有资格分得清谁优秀,谁平庸(即使他们像否认一个讳莫如深的毛病一样否认自己平庸);他本来会担心,这些精明的行家里手会嘲笑他土里土气,干脆把他送回历史学的马厩得了。可是,人们还明确答应给他一种“历史之历史”!来吧,不要前怕狼后怕虎了!因为毕竟他看到了(第7页)那句十分值得纪念的话——如果我记得不错,是第一章的第二句话:人们尚未证明,甚至在文学上,有人会是不可或缺的——这个历史学家就有充分理由想了:“这下我在书架的耗子和卡片柜的耗子中间感到很自在了。不受拘束了。如果愿意的话,只穿件衬衫……”不过,他很快就该变得谦虚些了。
“历史之历史”,在他看来,是指,或者可能是指一种在某一时代与这个时代的社会生活有关的文学的历史。不用说,这样构想的历史,的确会呈现出一些“未知的方面”。要把它们写出来,就需要复原环境,就要想到该由谁来写,为谁写;谁来读,为什么读;需要知道作家受过什么教育,是在学院还是在其他地方——同样还要知道他们的读者受过什么教育;因为毕竟……[40];需要知道某某作家获得了怎样的成功,这种成功的影响范围和深度如何;需要在作家的习惯、爱好、风格和成见的改变,与政治的变迁、宗教精神面貌的转变、社会生活的演变、艺术时尚和兴趣的改变等之间建立联系;需要……,我就此打住。
历史之历史……但是所有这些一样也没有在莫尔内的著作中出现。这不是因为作者无视这些问题存在。他是居斯塔夫·朗松的学生,而朗松非常积极地尝试把文学史和历史结合起来——使它恢复青春,并且通过引导它关心许多真正历史方面的问题,使它面目一新。不过,这个企图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要获得成功,就该努力组织一个历史学家团体,这些历史学家是按照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学的方法培养出来的,具有对历史的求知欲,尤其是对社会史的求知欲。最棘手的也许是编写所有社会史——然后,这种获得的全面培养,就被专门定向为他们的文学史学家的具体工作。但是,毕竟朗松提出了这些问题。[41]他因此从不同方面饱受人们指责——人们不无愤慨地清楚地发现,他希望、他渴望当一个历史学家,而不是评论家,以便人们把我们的成就让给他,以便我们这些历史学家格外承认他拥有我们的一个成就,他可能想占为己有的成就——渴望不再只是把一些重要典籍,人类天才的一些独特典范,放在他和我们的面前展示,这些典范归于一些把自己变成了伟大创造者种族中的独一无二的模范的人——一些“不可替代”的人。哎呀,我写这个词,冒了被摆脱了那么多成见的莫尔内瞧不起的危险。把注意力集中到一个时代的所有文学作品,注意指出这些作品中一些对当时社会有价值的表现、表述、表达。这就是纲领,就是居斯塔夫·朗松的不现实的计划。
我再重申一遍,说它不现实,是因为要让这个计划获得成功,就意味着事先要进行一场教学大纲的革命。而在法国,这种革命一直被证实是最难顺利完成的。实际上,朗松鼓励一些没有开始想了解人们如何解析社会机制的人;一些根本没有开始长期、仔细而全面地研究其中一个社会的起源、结构、方向、主使者和隐藏的原动力的人[42]——朗松鼓励这些受过专门培养来研究希腊语、拉丁语、法语和理解希腊、拉丁和法国文学文献的人——他鼓励他们依靠资料,而且只依靠文学的资料,随时为我们提供有效帮助,帮助我们认识一种他们只是在过于简化的教科书中,从第二手或第三手资料中学会认识的环境。而一个社会却是大量不同要素的不同程度的组合:其中有政治的、经济的,还有宗教的、艺术的、哲学的、道德的,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要素。一个社会是一个整体、一个总体、一个复杂得不可思议的机构……
但是,有人会问,这儿有历史学家什么事?……对,别把他们算在内。确实,历史学在其日常工作中,经过挑选、核实、验证,积累了一套资料。但是历史学可能要等上10年、20年或者更长时间,才会去整理这些资料。在之前这段时间里干什么呢?……其实,在许多问题上,历史学家通常知道的东西,比他说过的、使之形成的、献给读者的东西要多得多。外行对这些东西是不知道的,而他和三四位具有同样好奇心的同行不必言明就能领会。而文学史学家只是文学史学家,在这里属于外行。但是我们历史学家,阅遍世界,抱有一种严谨的幻想,其形式还不明确,但富有清晰书写的、着力描绘的细节。这是特殊的宝藏,向我们每个人提供所在领域的各种专有的便利和特有的才能。文学史学家并不分享这个宝藏。
而问题是要知道,这样一来,文学史学家能否有效地完成历史学家的事业。也可以这么说,他能否为文明的一般和特殊的历史作出有价值的贡献。
然而,有人见到达尼埃尔·莫尔内新出的这本书时,就必然觉得问题似乎解决了。可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达尼埃尔·莫尔内一开始就把新娘的所有服饰都摘除了。是她使用的器具,即当时的语言、句法、词汇材料、韵律吗?不,不是,这些都是属于技术性的东西。拿掉吧,不要紧!是她表达的思想、表现的情感、支持的或者反对的偏见吗?不,不是。过后就将看到!我引用这一段(第4页):“一些像亨利·布雷蒙神父的著作、布罗万的书那样的作品,指出了神秘主义思潮的重要性[43],或者(18世纪的)对科学的好奇的重要性。但是人们可以不谈所有这些,也不致歪曲我尝试描绘的一般文学生活的情景……”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么莫尔内的这个情景就糟透了!甚至“某一天”拥有一部出自他手的笛卡尔时代的法国思想史(“我希望哪天亲手来写一部17世纪的法国思想史”,第3页)的前景也糟透了,这个前景抚慰不了我们现在的不满。因为我们担心(我们完全有理由担心),这部历史无疑会一如既往,是一部脱离了躯壳的思想的历史。因为眼前的这本书,甚至都不谈及文学史的社会方面,书的正文部分不谈,序言也不谈,甚至都不提:“问题都不会提!”——于是呢?
于是,朗松的戏闭幕了。于是,我们又陷入了纯文学史:“人们将在这本书中发现一部文学史,一部古典文学艺术史,而不是一部古典时代的法国思想通史……我相信人们是可以把我所研究的时代的这两种历史分开的,没有多大害处……”可怜的新娘哟,你还剩下什么呀?连“思想”都没了。除了皮和骨头,什么也没了。
而这不算过分。除了谬误以外,这尤其还不是属于“历史之历史”的东西……
当然,这一点也不需要说:1940年莫尔内写他的巨著时,很善于利用许多工作者的成果,半个世纪以来,这些人长年累月夜以继日地工作,让古典艺术的一个又一个红角和哑角复活。他理所当然也加进了他自己的大量成果。所以,他的著作的20章里,充满了详尽的细节、认真核实的日期、作家姓名和作品名[44]。一小部分不太有名的,通过一些常常很稀罕的摘录向我们披露;对于伟大世纪的小小作家界抱着一种随便的态度,这我很理解。但是,所有这些只会使一种情况更加明显,我指的是,他即使不承认失败,也会产生没有明说的气馁。也就是说,承认一种背弃。总之,如果我理解不错的话,在莫尔内的观念里,就是既有罗丹,也有安雅尔贝。而且,毕竟由于国家花钱定制安雅尔贝创作的雕像供人欣赏,使他的拙劣作品比罗丹的雕像多得多。而且,罗丹已死,把他个人艺术的奥秘带进了坟墓,而安雅尔贝还没死,他的苍白无力的学院派艺术,好日子还在后头。但最终人们弄不明白,为什么安雅尔贝和他的追随者及继承者,在法国艺术史上占不了一席之地,他们即使不比罗丹或布德尔更强,也完全是一样的强啊,罗丹或布德尔的作品是“由时间打造成杰作”的。这是一种观念,是一种描述事物的方式。这种方式以现有的形式,不大令我感兴趣。因为对安雅尔贝的作品的研究只能是统计学上的,不会是美学上的。它也许可以自称是社会的,但是这需要做大量的准备。
而且,我作为历史学家,面对人们提供的这些所谓“真实的”“未知的”新东西,仍然感到困惑。有些研究,如坐拥诗论教授职位的保罗·瓦莱里在法兰西公学院开设的那种研究,那种教席——我们能理解成一个专门研究精神领域、精神作品领域的“创造”(poïein)[45]的教席吗?很好。这是一些艰深的研究[46],不是人人都能涉足的,原因不必说了——但是这些研究有前途。《法国百科全书》在第16和第17两卷中,已经试图给它们划定最广阔的范围:“当代世界的艺术与文学”。——这是借助于文学文献,在文学领域继续进行的一些社会史研究吗?完全正确。这也是一些十分艰深的研究,但是我同样确信,如果人们做好准备来进行这种研究,也会有宏伟前途。可是我们毕竟已经有了一些样板啊?在这种研究和那种研究之间,有什么样板?老的文学史,那种介绍作家的成就和生平,介绍他们的生存状况的变迁,介绍他们作品出版的外部环境的文学史——这是收集传说和文献的文学史。是一种按照年代展示的博学。它当然不是没有实际用途。可是它能自给自足吗?没有人这么认为。证据是里面充斥着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这些问题针对的只是一些假想敌。在1940年,谁会认为,还必须跟泰纳[47]以及“把一部天才作品说成是对环境、时机、种族、一种统治权力的忠实表现这种看法”作斗争!——在1940年,关于泰纳的这种新学说,我们已经进行了长达四分之三世纪的高谈阔论,但这到底有什么用?[48]
希望人们小心为妙。我们已经倒退得足够远了。它们不是健康、年轻、能力的特征,不是我们空前需要的一切东西的特征。我们必须重新迈步前进,而不是原地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