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布伦的书确实有不少正确的见识和合理的看法。而这就能说它是一本完美无瑕的书吗?无疑不能。我们之所以下这个评语,不是从评论的角度考虑,因为那样毫无意义;而是出于对一个问题的浓厚兴趣,不,更确切地说,是对布伦肯定不打算完全同等地彻底解决的一套问题的兴趣。这套问题即语言学问题、历史学问题。然而我们觉得,布伦不想坚持下去解决这两种问题,也许是没有同等地、充分地做好准备。他的著作是事实的汇集。即便如此,对未来的工作者而言,也是特别珍贵的无价之宝。但是,他的好见识有时有所欠缺,存在局限性。我指的是,他不管什么理论都极不信任。只有说到事实时理直气壮。

也许是。但是我们始终记得那些研究经济史时不受学说约束的历史学家。就在他们的著作里,他们的残疾人发现了著名的“供求法则”,确实被提升到“常识的真理”[34]的高度。实际上,我有点担心,我们谈到的这种本能的不信任,会使布伦的著作既丧失一点明晰性,又丧失一些意义。他不预先通知,就在半道上甩掉他的读者,让人没有思想准备。拿旅行专家若昂和贝德克尔来说吧,他们编写的旅行指南则不只是提供方法:“服装与行李;零钱与汇兑;地理概况与历史概要”,在进行所有这些综述之后,就只是说明了。若昂写得匆促,而布伦先生则把罗盘的段落漏掉了,还把地图的段落忽略了。整整400页,他追述了法语从起源到1600年传入南方的历史。然后只是在一个题为“法语传入的方式和原因”的很短的一章中,才关心确定他的著作的目的,确实有点迟了。

布伦后来说,他不想预想他的调查结果。唉,谁要求您不诚实了吗?先按顺序列出问题的要素,然后再去寻找它的答案;在尽力完整地找到答案之前,先陈述进行一种渊博的研究的一般条件,这并不是任凭漏洞百出的“预想”的假说摆布。布伦所描述的历史没有什么独特之处。自古以来,民族在生存过程中就一直在改变语言。可以说语言革命发生过无数次。因此我们可以对它们进行一些分类。这些分类有价值。人们早就知道,如今人们能尝试的任何研究,都会进入专家们的艰苦工作曾经组装的一个框架中。不用仔细去寻觅,人们发现梅耶就有一本著作提到这些分类,这本著作像梅耶那本杰作一样易于理解,这就是《新欧洲的语言》。买好灯笼和蜡烛再上路,被证明是一种有害的偏见,无疑这种偏见几乎还没有消除。

请看结果。由于没有预先指明,因此布伦就是让我们相信,而且好像他自己也相信,他的著作的目的是要描述两个对手之间的决斗:一方是法语,它要侵入;另一方是罗曼语,它要捍卫自己的地位。但布伦清楚地知道,还存在着荷枪实弹的第三方:拉丁语。甚至还有第四方:一种文学语言。一位南方中世纪文学的行家向我提起过,它跟方言不同,12世纪在朗格多克、奥弗涅、沃莱、普罗旺斯的君主们的富裕文明的宫廷里,被用来表达骑士爱情的高雅题材。它是一种还没来得及变成真正的文明语言的文学语言;更确切地说,它是一种诗歌语言,是比权贵们更精明的发明者所珍爱的特殊表达方式:只要它表达其美好憧憬的原始文明继续存在,只要它还操心如何进行细致入微的分析,拉丁语这种政治与学术性的语言就会妨碍它的发展,阻止人们用它写公文函件,阻止它成为法律、政治、宗教用语。当拉丁语渐渐放松它的控制,并且在处处开始让位于正在发展的“通俗语言”时,南方就不再有原始文明了,南方的自治就不再存在了;从13世纪中叶起就大局已定。同样,“朗格多克文学也不再有散文。它的词汇的地位得不到提升,不能用来表达一般观念,因为拉丁语在当时就足能满足需要。它的词汇开出绚丽多彩的花朵;但是不会结果,等不到成熟”。没人比加雄先生说得更好了。

然而,北部民间已经形成了一种文风,博学、积极、易懂,是一种文明的工具,这种文明不断发展,不断通过它的艺术、它的思想、它的国王的威望、它的大教堂建筑师的才华、它的博学者的科学,来加强对西方世界的控制。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这种威望在百年战争的漫长年代受到过严重损害,因为在那场严重危机中,南方诸省确实依旧毫不犹豫地效忠法国国王,拒绝当时控制着邻近的吉耶纳的英国国王的引诱,“极力接受共同祖国的印记,并养成了将注意力集中在国王身上,然后又集中在法兰西王国上的习惯,不久他们就对法王和法兰西王国产生了依恋”[35],况且这种依恋也符合他们的利益。

此外,当拉丁语逐渐萎缩时,在南方,一种通俗语言将扮演一个好角色,即文明语言的角色:能够得到这种角色的不是某种南方方言;也不是那种想必是供由地区任命的公证人使用的通用语,而对这种通用语的研究,无疑可以满足布伦的某些好奇心。在一段时间里,那些方言,那种十分实用的通用语,勉强可以弥补拉丁语萎缩造成的空缺。它们的确是活语言。布伦有理由这样说:它们的能力似乎很强;完全主宰了整个朗格多克和普罗旺斯地区;人们只说这些语言;书写时除了用拉丁语,也只用这些语言。但还应该注意,在宫廷里,人们已经只使用法语了。不过,南方方言的虚假好运没有持续多久。一旦真出了问题,它们的缺点就暴露无遗。法语来了,并且取得胜利。方言被算作土话,从书写文件中删除。只作为口头语言满足人们的日常之需。因此,如果演变真是这样实现的,那么在历史学家看来,对阿尔比派的征伐和“北方人入侵”,这些让布伦不快的老生常谈,便重新获得了一些活力,并显得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