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德芒戎也在1940年的大动荡中悄然离去。在他去世后的几个星期,他的一些老朋友因为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不能自拔,不知道已经蒙受了一种重大损失。要是在其他时期,这种损失也许要推迟一些年才会到来……
想到德芒戎,我很自然地回想起1905年那场论文答辩,它让当时还年轻的我们聚集到一位兄长周围,他似乎就在那一天扛起了我们的旗帜。
在那个时代,已经有一个法国地理学派存在了。一些年来,随着魄力增长,维达尔·白兰士在高等师范学校就像是一位创始人,也是一位大师,又是一位领军人物。人们已经发表了一些地理学论文,但是直到多年来有人提议让一些“已经出师的”年轻人参与研究和竞赛,这才有杰作问世。这部杰作就是在扎实、稳健和理解力上都达到完美的著作[5],一本一下子就被当作典范的著作。然而,正因为它的完美,德芒戎也许应该对在他之后法国地理学家所表现出的对区域性专著有点固执的偏爱负责。这篇论著是他怀着热爱精心撰写的,很小的细节都写得非常精致。这本书从头到尾内容充实,合乎逻辑,是一部优秀的法语著作。风格独具匠心:朴实、明白、简洁、扎实。著作中采用了大量惯用语,由于确切和直率,都能切中实质。他在进行论文答辩时也大量采用这些惯用语。这种答辩是工作的聚会,但也是友谊的聚会,这是因为这个人能干、扎实、健壮,他的身体构造让人想起原始的孚日山脉,散发出一种魅力。那双明亮而坦诚的眼睛吸引着你,眼光那么率真,显露出他心中的一切。一旦他接纳你,就不再放弃。你可以和他争执,他从来不会因此埋怨你,这是一种难得的宽厚。而当他严厉时,也是一种合理的、有益的和必需的严厉,德芒戎从不阴险恶毒,从不背信弃义。
这里不是逐一检阅他的成就的合适场合。人们知道这个成就的构成。除了关于庇卡底的那篇论文,还有《世界地理》中的巨作,如《不列颠岛》和《荷兰》(1927),在此期间还有论经济的《经济与人文法国》。还有综合论著《大英帝国》(1923)和论文《欧洲的衰落》(1920)。还有大量有关他想涉足研究的最后的外省地区的“乡村居住环境”的资料:有文章、论文、调查表,甚至会议报告。[6]更近的,内容也几乎同样丰富的,还有关于“移民”的资料。[7]几乎到处都有他发表的文章,还有一些十分认真的、深入的、审慎的书评。我还没提到他的口述的成就,即这位模范的、活跃的、卓越的教授的课程。一种沉甸甸的成就。这是一种繁重劳动的成果,这种繁重劳动常常让我们为他的身体担心。
我们不要沉迷在他的丰富成就中,在此我只谈谈《年鉴》的这位朋友及撰稿人阿尔贝·德芒戎。他是《年鉴》最早的朋友,这点可能很少有人提起。他做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的确,对我们过问最多的正是他。当《年鉴》还只是一项计划时,正是他利用他从阿尔芒·科兰出版社的创始人马克斯·勒克莱尔那里获得的全部威信帮它出版。杂志创办后,阿尔贝·德芒戎也没有放手不管。他是最佳撰稿人,尽管有那么多工作吸引他去做,而且他理应专心为《地理学年鉴》工作。
这是因为他和我们之间没有隔阂。我的一位同行刚读了《大英帝国》,非常兴奋地发出感叹:“多好的历史学家的著作啊!”这种情感表达合理,但不确切。确实,这本书在方法和学识方面都是非凡的优秀作品,同时以地理学和历史学这两门密切相关的学科为基础。对自然环境有深入的第一手认识,对人类社会的发展条件全面理解。德芒戎的地理学著作就稳固地建立在这两个基础上。关于自然环境,他拥有个人的和直接的科学认识,由于其中含有一些始终是公认的不确定和未知的东西,因而激起了一些愿望和一种无限的热情。他对一些人类社会怀有强烈的兴趣和好奇。他不用宿命的巨大阴影来覆盖它们,使它们模糊难辨。此外他坚持认为地理学最深刻的问题,正是这门学科产生于最富于各种表现的地区,各领域都最先进的地区,而不是产生于简单的人群中,也不是产生于还接近动物性的人类中。由此历史学就被引进来了,德芒戎一点不排斥它。相反,1905年,他就曾大胆地将一篇小论文命名为:《国家档案中的法国地理学原始资料》,并把文章题献给他的老朋友皮埃尔·卡隆,此人在复兴优秀历史学科方面立下过汗马功劳。而正是德芒戎的整个成就证明,具有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的双重学识能带来好处。因为他明白,对地质学家来说,要了解地表的现象,首先要了解深层的现象。但是对诠释人类社会的人——地理学家只是其中之一——来说,要了解社会的现实面貌,首先要了解其发展进程的前期阶段。[8]
德芒戎对于这一切始终有着很清晰的意识。而且正是这种意识使他的整个成就从内部充满生命力。他擅长在其著作的开头,或者在章节的开头,以一种令人赞叹的流畅文笔撰写历史概要,而这些概要用几页的篇幅,为读者提供了可靠的、精炼的、明晰的内容,是从许多本经过精读和仔细分析的著作中摘得的。我们来打开原始形式的巨著《莱茵河》[9]吧,就是阿尔萨斯银行总公司在其第一个50周年之际(1881—1931)发表的那本,我和德芒戎碰巧在这本书里进行了合作。没有什么比他的著作的前10页更能让人理解这位地理学家的各种天分了。首先(第161—165页)是一番引人入胜的描述,就像在俯瞰莱茵河谷,或者更确切地说,如他所说,给人准确、清晰并且多彩的印象。在这儿,把这些土地上幸福景象深深印入读者头脑中的,不是展现最美景色的图片,而是德芒戎的文字。他的朴实的评语,以一种对人类的和平劳作以及他们的伟大成就的赞歌结束:
河两岸用石块或者用柴笼构筑、固定,它的顶部露出水面;巨大的白色数字标记为船夫们指示水路的里程;大腹便便的低矮的平底驳船连成串,由拖轮牵引着在水上航行……这令人联想到水中城市的林荫大道,交通井然有序;一些沉重的木制驳船,这种古老运输模式的最后见证者,把其笨拙而缓慢的形式引入繁忙的内河运输业……船舶种类繁多,令人称奇,从牵引运输煤炭和矿石的船队的强大的螺旋桨汽船,到运输小商品的简陋的荷兰帆船,应有尽有……有时,一个黑影会突然兀立在平静的水面上:这是一艘正在溯流而上的海轮,把遥远的海外景色带进了大陆景色之中。一些海鸥顺着海风,一直飞到大河上来谋食,使这种梦幻般的景象美不胜收。
这是地理学家的描述。而翻过这一页,笔调就变了。
在莱茵河的历史上,人们必须划出几个重要时期,同时按照沿河运输的性质和对它可能产生的联系的研究来区分。莱茵河谷先是一条横贯大陆的道路……然后变成基本上是区域性的道路……但是从19世纪中叶起,莱茵河水运开始了一个新阶段:它可以说变成了一条国际大通道。
莱茵河的完整历史被分类、分级、明晰化。德芒戎重述了他的三个分期,而历史学将他的成就贡献给地理学,对它进行说明,使其具有活力。十分自然,一气呵成。这些出色的成就出自德芒戎的笔下,就像是它们自己产生的一样,这是因为他事先付出了努力。这些成就是对一种长期而艰巨的人文科学和历史学修养的回报,它们是无可替代的。
此外,应该在这里——我的意思是说,在他的实实在在的成就中,寻求他的威信的奥秘。德芒戎几乎算不上理论家。或者不如说,他在论及方法时,始终似乎仅仅是从他的实践中得出有点与本职无关的行动规则。他性格刚强,是通过实干成才的乐观主义者,他不为方法发愁。一场争论结束时,人们似乎总是看到他拿起笔,听到他说:“这很简单!”确实,在他的笔下,一切都变得非常容易理解。他的思想的明晰似乎替他掩饰了困难——但无论如何也拨开了迷雾。朱尔·西翁在试图说明地理学如何与移民史接合时承认[10]:“可惜地理学几乎还没有为这种历史产生有用的成果。不如说它产生了一连串好奇心,产生了有助于满足这些好奇心的相关科学的知识,以及它以为瞥见到的隐约的微光……”他心里忐忑不安,说话爱用条件式,总能意识到事物的相对性……
阿尔贝·德芒戎没有这种态度。他不理解这种审慎,不理解这种自愿画地为牢的行为。他属于那种用全身心投入的伟大事业的生命力掩盖了这些事业的短处的人。
他还属于那种为了行动需要坚定信心的人。
阿尔贝·德芒戎、朱尔·西翁,两人都是在非常困难的时候起步的。当人们已经很喜欢他们时,人们更会说:他们真幸运!但是两人都不会体会到这种友善的尊崇。两人体格和性格如此不同,一位身体单薄孱弱,靠精神的力量支撑着;一位身材健硕,看上去还会活一些年。两人都是那种放不下工具,(像我们大家一样)一生都以满腔热情和旺盛的精力工作的人,在困难面前,在致命的危险面前,在迫在眉睫的灾难面前,只有一种共同的反应,即《巨人传》中的约翰修士的反应:卷起袖子,竭尽所能拯救遇险的船只。他们的离世更令人难过。而仅就我们在此处谈到的研究而言,他们的逝世也实在令人惋惜,因为就在此时出台了一些措施,这些措施可能是轻率的,会对他们的事业不利,他们两人都将自己的名字都跟这项事业联系在一起,而且为这项事业贡献了他们的一生。
我们刚刚得知,历史学和地理学这两门学科必须分离。这在教学上无可非议。可是人们很清楚,在法国,学科常常是被教学左右的。这些简单措施还没有开始实施,我们不应采取这些可以预知恶果的措施。人们难道看不到人文地理学要是落到没有历史学识的人手里会变得很糟糕吗?前不久西翁就严厉指责一些地理学家,“在尝试对乡村的过去进行探索时放不开手脚”,左右为难,担心会“偏向历史学”。如果我们不依照一种合作精神和科学求知欲的开阔思想来进行必要的规划,将来情况会是什么样子?明确地说,这样的工作多么需要朱尔·西翁和阿尔贝·德芒戎你们这些亲爱的朋友啊!你们这些意志坚定的智者是我们这代人的辉煌的智力成就,是人文地理学的巨匠。
若有必要,我们会努力挽救你们的工作中的一切有益的东西,传给一些人,让他们无拘无束地沿着维达尔、西翁、德芒戎这几位巨擘的足迹前进。
[1]《社会史年鉴》,Ⅲ,1941年。
[2]Paris,Armand Colin,1934(《世界地理》第7卷)。其中归于西翁的是第7卷第一部分中,引论的出色的两章:第4卷,《南地中海平民的工作与生活》;第5卷,《地中海在人类历史上的位置》。在第7卷第二部分,他奉献了关于意大利的全部研究成果(第235—394页),以及关于希腊的全部研究成果(第512—575页)。
[3]Une histoire agraire de la France(Revue de Synthèse,Ⅲ,1932).
[4]西翁在我们的《年鉴》上发表了两篇文章:Les tarifs ferroviaires et les courants de circulation(t.Ⅲ,p.481)和Les étrangers en Italie(t.Ⅳ,p.529),以及一篇研究报告:Les problèmes de transport dans l'Antiquité(t.Ⅶ,p.628)。
[5]La plaine picarde,Picardie-Artois-Cambraisis-Beauvaisis.Étude de géographie sur les plaines de craie du Nord de la France,Paris,Armand Colin,1905.书店出售的书名不同:La Picardie et les régions voisines,出处同上,1905年(1925年重印)。
[6]尤其参见:Un questionnaire sur l'habitat rural(Ann.de Géographie,t.ⅩⅩⅩⅤ,1926,p.289).—Économie agricole et peuplement rural(ibid.,t.ⅩLⅢ,1934).—Types de peuplement rural en France(ibid.,t.ⅩLⅧ,1939).—还有在1931年巴黎国际地理学大会上的关于农村居住环境的报告(t Ⅲ des Comptes rendus du Congrès,Travaux des SectionsⅣ,Ⅴ,Ⅵ;Paris,Armand Colin,1934)。
[7]与莫科(G.Mauco)合作发表的Documents pour servir à l'étude des étrangers dans l'agriculturefrançaise(Paris,1939)。
[8]这本小书不只是由于它包含准确而实用的资料而显得重要。作者在文章中表现出当时法国地理学思想所处的不确定状态:在“自然科学”的地理学概念与如今我们所说的“人文科学”的“历史科学”的地理学概念之间摇摆。
[9]《莱茵河》,阿尔萨斯银行总公司,无出版者名称,也无出版地和日期(斯特拉斯堡,1931年,非卖品)。两部分:第一部分,《莱茵河的历史问题》,由吕西安·费弗尔撰写;第二部分,《莱茵河的经济问题》(Le problème économique du Rhin),由阿尔贝·德芒戎撰写。这本书经过修改,于1935年由阿尔芒·科兰出版社以书名《莱茵河的历史与经济问题》(Le Rhin:Problèmes d'histoire et d'économie)重印出版。
[10]Points de vue géographiques,dans Revue de Synthèse,t.ⅩⅦ,n°1,1939,Compte rendu des Journées de Synthèse consacrées au peuplement de l'Europe,p.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