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个月前,一本新书问世了。从开本和页数看,这是一本小书;但是从新观念、假说和富有成果的比较研究来看,它是一本大作。只有大师才能写出这样的书,他们毕生在一个领域中出类拔萃,他们还具有一种天分,能够使他们所研究的东西具有生命。这本书的作者就是亨利·皮雷纳。
《中世纪的城市:经济与社会史论》[2],我愿意说它几乎就是一部通史评论。因为,皮雷纳身处一块他对其所有街区和偏僻角落、所有林荫道和景色都了如指掌的土地上,却没有以不同形式,再写出另外一本像不久前让他在法语读者中声名大噪的那本出色小书,《荷兰的古代民主》[3]。他在重述《历史评论》的经典文章的主题时,也没有再次对中世纪城市构成的起源,或市场和商人在城市形成中的作用,进行专深的研究。[4]他所尝试并且获得成功的权威的综述,具有另一种意义,也属于另一种智力范围。这是一位历史学大师,他的杰出能力包括出色的辨别力、睿智的理性、想象力和特别细腻的历史理解力,他能够从他的文献资料和经验的宝库中,为我们提炼出有关中世纪文明几个主要方面的整体观点。
各种文明状态有各种类型的城市。皮雷纳为了描述中世纪早期的市镇,随后再描述狭义上的中世纪时期的城市,并没有一直把自己限制在城墙以内。相反,他一开始表现出一种独特的能力,用粗线条勾勒出一系列连续的,可以称作“经济格局”的东西;把那些差异很大的聚居区框在这些格局中依次加以说明,然后形成大范围的聚居区。他先让我们弄懂各个时代的城市为何和如何呈现出这样的一些特征,而不是别的样子。接着跟我们说明从这些广泛综述中的经过比较和组合的事实中抽出的大量要素,让我们在城市组织的内部统一体中重新找到这些经过归类的而且有效的要素。再也没有比这更吸引人的方法了;确切地说,没有比这更聪明的方法。他就是这样向我们展示了持续到8世纪末的城市活力。后来由于伊斯兰教的突然干扰,地中海的繁荣的商业贸易、东西方之间的交往,都深陷衰退之中。这两幅宏大画面,预先说明了第三章将要头头是道地描述的市镇的特征;他就是这样在对城市及其机构的形成进行研究之前,在四、五两章中,通过阐释商业的复兴,以及职业商人阶层的形成的原因和阶段,预先提供了城市特有的一系列事实的关键,这个关键绝非他虚假地从隐没这些事实的环境中抽象出来的。
不要指望我们对这样的著作进行分析,这样的著作必须亲自去读。除了这位历史学家的《比利时史》[5],还有《荷兰的古代民主》,以及另一篇杰出论文《资本主义社会史的各个阶段》[6],都是任何现代学者的书房必备的少数历史著作之一,它们是活力充沛的硕果。再说,充当远古史的专家来研究这位历史学家的工作所依据的那些基本论题,也不是我们的责任。那些论题就是几年前——1922年和1923年——由《比利时文献学和历史学杂志》发表的两篇论文所提出的论题,其中一篇为《穆罕默德与查理大帝》,另一篇为《经济对比:墨洛温王朝时期与加洛林王朝时期》[7]。从这两篇论文的主要内容即可了解到这些论题。皮雷纳说,外敌入侵并没有破坏古代世界统一的经济。因为要复原那个世界的原貌,首先就得抛弃我们关于欧洲的观念,由于那个观念,我们所有的其他观念都错了。那时存在欧洲吗?不存在。那时存在一个罗马帝国和一种地中海文明,帝国濒临整个地中海,而它的边界围绕这片内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保护圈,完全确保了它的安全。一片海把一些人联系在一起,他们靠同一种文明的许多纽带相互联系,人们绝不应该把适合(也许?)我们的现实需要的欧洲人、亚洲人、非洲人的标签贴在这种文明上,而这种现实需要,由于是把现在投射到和它相距太远的过去,因此只会产生严重的错误和混乱。[8]
然而,在入侵时期,蛮族人就冲着这个地中海蜂拥而至。他们都想在沿岸定居,为此互相争斗:其中有非洲的汪达尔人、阿基坦和西班牙的西哥特人、意大利的东哥特人、罗讷河流域的勃艮第人。大家都在争斗,除了一些来晚了的人,这些人主要是法兰克人。但是,一旦他们在这片海洋的肥沃的沿岸占领了有利位置,安顿下来,就别无所求了,也不影响任何人。罗马帝国当然四分五裂了。当然,发生这种分裂不是没有造成损害。旧的地中海文明遭到了沉重打击。人类的活动,如贸易,大量减少。但是交换体系丝毫未变。地中海沿岸居民之间继续来往,当然,这种交往不太活跃也不太有成效,影响和重要性都降低了。不过,地中海还一直对周围散发出古老的吸引力。东西方之间的纽带没有断裂……
这时,突然发生了一场剧变:伊斯兰教来了。伊斯兰教势力入侵。它“以引起宇宙灾变的力量”,横扫历史的进程。仅仅五十年的时间,它一方面波及太平洋,另一方面波及大西洋。这股巨大力量不会持久,也没有持久。但在8世纪初,当伊斯兰教扩张势力似乎被摧毁时,古代世界最终也完结了。这次它被无可挽回地摧毁了,因为在新征服者的突然冲击下,这个把沿岸居民团结在一起的“大家庭般的”地中海换了主人。它的大部分成了穆斯林湖泊;小部分是基督教湖泊。大家在此角逐、冲突、争斗。很长时期以来,地中海第一次把东西方分开了,把以前使亚洲、非洲和欧洲连在一起,而且使它们相似的海岸分开了……
于是,法兰克人的国家具有了它的全部价值。作为迟来者,原先由于没有更好的地方,它是在远离这片统一的海洋的阳光海岸建立的,与遥远的大洋和中欧的大江大河接触。它变成了地理中心,并且渐渐成为一个新核心:先是加洛林王朝的欧洲,然后是中世纪的欧洲。尽管宗教、政治、制度、文学、甚至文字都相近,但在古代时期还勉强继续存在的墨洛温王朝与预示了新的政治构成和命运的加洛林王朝之间,处处都表现出强烈的反差。而正是由于基督教徒在地中海的港口渐渐没落——其间伊斯兰教徒在巴勒莫为他们的海盗船建了一个军火库和一个基地——欧洲很快遭遇到一场严重的经济和财政危机,这尤其解释了查理大帝缔造的帝国迅速崩溃的原因:皇帝们没有了财源,再也供养不起拿薪俸的官吏,于是不得不将这些官吏行使的权力委托给贵族,从而断送了一切……
这个论题简单,论述也十分巧妙,因而很有说服力;后来专家们对它展开了起起落落的争论,二十年后,这个论题就不再作为论题存在了;经过一些学者小组的认真权衡、检验、查核,所有因素被纳入一个从可能相当不同的方面进行的宽泛的综述……在历史学上,这是新型独创观念通常的命运:我们预先都知道这种命运,而且我们历史学家的个人事业一有成果就会匿名地奉献出来,我们发现这种隐名埋姓的奉献是崇高之举,它使我们与我们的道义上的责任联系更紧密。要验证这位大历史学家娴熟地阐释的观念,需要做大量工作,足能让专家们忙上许多年。我们至少要指出两件事:一是吸引我们的这本小书展现的知识极为丰富[9];二是一位研究现代史的历史学家要完全准备理解皮雷纳的这个“假说”。研究伊始,这位历史学家也碰到了一场剧变,与《中世纪的城市》的作者向我们描述的剧变的性质相同。因为在16世纪初引起整个一系列重大转变的事件,就是伊斯兰教的第二次入侵——土耳其人在东地中海沿岸替代了阿拉伯人——尤其是1516年他们占领埃及,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正是这个事实,而不是一个叫哥伦布的人的发现,或者甚至不单单是葡萄牙人的航海活动,解释了威尼斯纷争发生的原因。而且同样,如果人们仔细观察,也正是它充分解释了意大利在文艺复兴运动衰落之前突然衰退的原因。先是发生政治危机,然后是当时横扫半岛的智力和精神危机,自圭恰迪尼之后,人们就简单地用“蛮族人入侵”来进行解释了。没有发生其他事情吗?1300年,威尼斯确实处在中心,而且是文明的基督教世界的中心。1520年呢?它不过是基督教世界的一个堡垒。意大利占据了地中海的一个中心,比萨人、热那亚人、威尼斯人和其他许多地方的人都在此积极从事经商活动。它成了一条通衢,是欧洲面对伊斯兰教的一个前哨。它在地中海东部的盆地一半被用来建造壁垒。而这个如此突然的转变,不会对意大利文化的命运产生影响吗?
房屋价值如何改变,要看它们是面临一条沿着城墙的窄巷,还是面临一条通衢,其实并不只有现代城市的房屋是这样。我们要感谢皮雷纳的这本小书非常及时地提醒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