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与不平等的类型
如果每个人在已开发了的能力（developed capabilities）方面是平等的，并且拥有相同的价值观和目标，那么平等的程序就能够产生平等的结果，从而满足这两种观念的期待。但这两种观念都不认为真实情况会如此。两个阵营中都有一些人认为个人或群体之间天生的潜力并没有很大差异，但这对于调和这两种观念之间的冲突也没有什么帮助，因为不是潜力，而是已开发了的能力的实际应用决定了结果。
没有人比亚当·斯密更相信人类与生俱来的平等了。他认为人类之间的差异比狗之间的要少50，哲学家和搬运工之间的差异纯粹是不同教养的结果51，他轻蔑地否定了美国白人优越于其奴役的黑人的学说52。关于财富和地位的社会不平等问题在无限的观念中一直是热议的焦点，但它在斯密的有限的观念中却没有引起多大关注。他在道德和经济上都反对把奴隶制作为一种社会程序。53但是，收入和特权的差异等普遍的社会结果并没有被认为重要到足以凌驾于公民和经济活动自由的程序目标之上。
这也不是权贵阶层的党派之争。我在第2章中已指出斯密对商人的评价较低。他还多次指出贵族、皇室以及有权有势的人是如何深受广大群众愚蠢的崇拜的54，甚至达到了连他们的恶习都要效法的程度55——这种巨大的精神上的意外收益是如何被理所当然地接受的，而这些人甚至没有把普通群众当作他们的同胞56。一个著名的学者曾指出，几份社会主义演说可以由亚当·斯密的言辞拼凑而成。57但是斯密关于人和社会的有限的观念指向了一个相反的方向——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
亚当·斯密的平等主义影响很大，但在有限的观念中也并非独一无二。例如，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在关于不同群体的道德水平方面有着相似的看法：
若要假设一类人的美德比另一类人的要多，经验就会告诉我们这是不正确的。逐一查看社区的富人与穷人，博学者和无知者。美德在哪里占优势？实际上，他们的差异不在于恶习的数量而在于恶习的种类，这是由阶级的不同造成的……58
持无限的观念的人说，人生而平等，但在经济和社会收益方面却差异巨大，这些特权既被视为理所当然，也只能报之以傲慢，也就是说当前的社会难以忍受不公并且必须彻底改变。有人会说，这样的系统必须被“不惜一切代价”地改变，“不管是否必要”。至少，社会流动必须增加。斯密没有得出这些结论。威廉·葛德文再一次被视为来自无限的观念的完美反对者，因为他完全同意斯密关于人生而平等59、财富和地位不平等60，以及特权的傲慢的观点61，但在需要剧烈变革的问题上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尽管葛德文认为要通过完全和平的手段来完成变革62）。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关于人和社会因果关系的观念不同。
许多持无限的观念的人以及强烈反对结果不平等的人认为，反对他们的人无论是出于哲学立场还是狭隘的自利，一定是在支持结果的不平等。实际上，持有限的观念的人首先会热衷于某些特定的程序（自由选择、“法治”等），其次才会去关注是否有任何结果是平等或不平等的。他们可能一点也不反对印度“贱民”、非裔美国人或其他国家类似群体的进步——他们自己甚至可能会对这种进步有所贡献——但还是强烈反对这种意在促进这种进步的程序改革（由持无限的观念的人提出）。
这两种观念的信徒都相信人的能力是平等的，同样，他们也相信这些能力在不同社会群体之间存在巨大差异。一种观点认为，种族、阶级和男女在能力方面天生有很大的不同，对于这个结论来说，有限的观念是必要的，但不是充分的，而且实际上许多人拒绝这种观点，他们认为智力和道德限制是对所有人类而言的，群体之间并没有区别。至于已开发了的能力，无限的观念的倡导者比有限的观念的倡导者认为它更不平等。
正如第3章提到的，在无限的观念中，知识和理性的分布是非常不平等的，因为它将知识和理性定义为清晰的信息，而三段论式的理性则将它们更多地划入知识精英的领地。但在有限的观念中，知识的文化属性使其广泛扩散，而且，在竞争中，文化的演进和残存的系统逻辑使得知识精英的特殊逻辑天赋黯然失色。因此，霍布斯认为普通人在某些方面比受过高等教育的社会上的优秀者更有能力63，并且后者的社会主张至少在斯密、弗里德曼和哈耶克看来是值得怀疑的。然而，普通人与知识精英现有的智力和道德能力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这一直是无限的观念传统的一个长久特征。
在18世纪的世界里，大多数人都是农民，葛德文宣称，“农民糊弄地活着，有些像牡蛎一样可鄙地麻木”。64卢梭将人民群众比作“愚蠢、胆怯的病人”。65孔多塞说，“人类依然厌恶沉思人类历史的哲学家”。66在20世纪，萧伯纳在“没有生存的权利”的“令人可憎的”人群中加入了工人阶级。他补充道：“如果我不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死去，也不知道他们不需要被像他们那样的人所取代，我就会感到绝望。”67
无限的观念认为，平等主义作为一种信念，其特征是认为社会的物质和其他收益应该更平等地进行分配，显然，无限的观念比有限的观念更倾向于看到人类现有能力的不平等。其中，经济学家提出了推进第三世界国家脱贫的方法。有限的观念的代表人物，例如P.T.鲍尔（P.T.Bauer）和T.W.舒尔茨（T.W.Schultz），将第三世界的农民群众描述成有价值的技能的资源库，并且有能力适应经济条件的不断变化，只要精英让他们在市场中自由竞争。68而那些在政治上偏左的人，例如纲纳·缪达尔，则将农民群众视为无可救药的落后群体，只能被受过教育的精英的不懈努力所救赎。69
只有在评估人类的潜在智力时，持无限的观念的人才会比持有限的观念的人给出更高的评价。当评估人类的现有智力时，持无限的观念的人趋向于给出较低的均值和较大的方差。较大的方差为代理决策提供了逻辑支持，无论是以经济中更多的政府计划、法律中的司法能动主义为形式，还是以国际机构对人口或海洋自然资源的控制为形式。当然，在这两方中，都可以找到反面例子。比如法国大革命的领导人或现代的列宁，他们都赞扬群众。但那些拥有或渴望权力的公开声明并不是决定性的证据。另外，柏克对支持法国大革命的“卑鄙的群众”的著名的负面评论，对柏克自己来说甚至不是典型的，70更不用说他所属的思想传统了。
更重要的是，两种观念各自的逻辑而非孤例指示出了它们各自前行的方向。除了明确的种族主义者或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外，有限的观念的追随者没有理由期望人类的能力存在巨大的差异，而这种差异是以使少数人能够获得而多数人不能获得的方式设想知识和理性的逻辑结果。当持无限的观念的人将大众的福祉作为他们的主要关切时，没有必要质疑他们的诚意，因为这不是选择而是他们假设的逻辑，即大众的福祉只有通过精英的领导力和承诺才能实现。
哪一种观念更能被称为平等的观念，取决于平等的哪个方面更重要。总的来说，有限的观念认为精英和大众在能力和道德方面更接近，而无限的观念认为精英和大众应更平等地享有收益份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