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女娲对偶性的意义
在墓室中刻画伏羲、女娲对偶图像,不仅仅是为了画面的对称美观,更重要的是为了展现汉代人的思想观念及美好的愿望。伏羲、女娲图像的对偶性展现了古代人的两元观念,事物的两个方面构成矛盾对立的关系,事物就在矛盾对立中得到发展,最终达到统一。这也就是中国美学中的中和美,即强调审美事物、审美系统中相互矛盾、彼此对峙的两个方面达到均衡持中的和解与统一。汉画像中伏羲、女娲图像的对偶性体现的就是阴阳两种观念矛盾对立,在运动中达到阴阳相合的观念。
被刻画在墓室中的伏羲、女娲画像,带有汉代人对于生死的思考及对于古代宇宙观的感应。伏羲、女娲图像的对偶性,体现了阴阳这两种互相对立力量的对立与融合。阴和阳作为相互补充的对立力量,阴阳对偶,化生万物,日月合璧,子孙繁衍,最终达到理想中的和谐状态。
(一)对立统一
在唯物辩证法中,对立统一的思想是其重要的内容。而中国哲学中多用物生有两、相反相成来体现对立统一观念,也即一与两的辩证关系。“中国哲学中两一的概念,可以说与西洋哲学之辩证法中所谓对立统一原则,极相类似。对立统一原则,是辩证法核心,中国哲人所阐发的已精而详。虽仍有不清楚不完备之点,但大体亦甚丰富而深彻。这实在是中国过去哲学之可贵的贡献。”[83]在中国哲学两一观念的影响下,中国美学特别注重事物之间的对称之美,注重事物之间的对偶关系,特别喜欢在两两相对的审美矛盾因素之间思考问题,特别擅长用朴素辩证的“二分”法来认识和解释审美世界。这种思维即《周易》中所谓的“阴阳两仪”,古代人擅长用两两相对的视角来观察和解释事物。把矛盾的两种物体放在一起,并不是为了寻求二者的互斥,相反是为了二者在矛盾斗争中的结合。“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就表现了这种矛盾的运动。“一方面,‘万物负阴而抱阳’,任何统一体中都存在着阴与阳的内在矛盾;另一方面,‘冲气以为和’,互相矛盾的阴阳二气又处在一种冲和的统一状态中。阴与阳这种既对立又统一的矛盾关系乃是事物从起点发展到终点,形成周期运动的契机。”[84]
阴阳的矛盾对立最后达到统一,这体现了中国美学的中和思想。“所谓‘中和’范式,简单说就是指中国美学在解释‘美是和谐’这一本体规定时,着重强调审美事物、审美系统中相互矛盾、彼此对峙的两个方面,或两极、两端……之间不偏不倚均衡持中的和解与统一。它把这种均衡持中的和解统一状态视为审美、艺术的最高的理想、原则、目标和境界。”[85]事物一分为二,包含对立的方面,万物在两方面对立中彼此消长,彼此压制,同时又彼此共同起作用,最终促使事物的发生与发展。对偶性体现的是中国美学或哲学中的二分法,属于一种辩证的思维方式,属于“阴阳两仪”的思维。这种辩证思维用两两相对的视角来观察和解释万事万物,矛盾的双方相互依存,相成相济,“对立面的交感、融合,被认为是运动的契机和生命的源泉”[86]。事物得以发展,最终达到人们追求的中和的理想。
(二)阴阳相合
阴阳本是指阴阳二气,即两种寒暖不同的气;引申而指一切相互对立的两个方面,即相互对峙的“两端”。以阴阳指相互对峙的两端,始于《易传》,到张载而更加明显了。[87]后来阴阳学说发展到了西周末年,人们从矛盾性现象的观察中逐步把矛盾概念上升为阴阳范畴,并用阴阳二气的消长来解释事物运动变化的原因。阴阳学说到汉代,经过董仲舒的发展,阴阳观念与五行结合在一起,构成了阴阳五行学说,“阴阳作为哲学范畴,与‘五行’一样,它们既不是纯粹抽象的思辨符号,又不是纯具体的实体或因素。它们是代表具有特定性质而又相互对立补充的概括的经验功能和力量。”[88]阴与阳也指日光的向背,背对太阳的一面为阴,如山的北面、河的南面,由于物体的遮盖故受阳光照射得少,阴的一面寒冷、阴暗。而阳的一面是接受阳光多的地方,如山的南面、水的北面,这些地方常常温暖而明亮。这是阴与阳最原始的特点,体现了一寒一暖、一明一暗,相互对立的因素相互运动的关系。
关于阴阳的论述古已有之,《吕氏春秋·仲夏纪》:“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89]
《淮南子·本经训》:“阴阳者,承天地之和,形万殊之体;含气化物,以成埒类。”[90]
而这种原始的阴阳观发展到了汉代,受到汉代人的加工和改造,并与五行相联系,逐渐成了汉代人的思想骨干。“无论在宗教上,在政治上,在学术上,没有不用这套方式的。推究这种思想的原始,由于古人对宇宙间的事物发生了分类的要求。他们看见林林总总的东西,很想把繁复的现象化作简单,而得到它们的主要原理与其主要成分,于是要分类。但他们的分类法与今日不同,今日是用归纳法,把逐件个别的事物即异求同:他们用的演绎法,先定了一种公式而支配一切个别的事物。其结果,有阴阳之说以统辖天地、昼夜、男女等自然现象,以及尊卑、动静、刚柔等抽象观念。有五行之说,以木、火、土、金、水五种物质与其作用统辖时令、方向、神灵、音律、服色、食物、嗅味、道德等等,以至于帝王的系统和国家的制度。”[91]阴阳五行是汉代思想的骨干,是一切合理性的依据,是人们行为的前提和生活的准则,阴阳是天地自然和生命万物的力量源泉。汉代的阴阳观念渗透到了汉代的思想及艺术的各个方面,“汉画像受到这种阴阳观的影响,往往用一些图像加以象征性地表现,如用伏羲女娲交尾图像象征阴阳”[92]。阴与阳这对哲学概念,“体现着内涵的丰富性和矛盾发展的辩证关系”[93]。伏羲、女娲图像的对偶性体现阴阳两种对立关系的统一,是矛盾存在着的事物在对立中寻求统一,最终达到汉代人希望的阴阳相合的愿望。
伏羲、女娲从性别构成上看是生理上男、女的阴阳对偶,在古人的阴阳中,男人为阳,女人为阴。世间只有同时具有阴阳两性,人类才能发展。人类的发展自然和男女阴阳交合是分不开的,伏羲、女娲蛇尾相交则体现了结合生殖的过程,是化生万物的开始。男女构精,阴阳相合,方能创生。
伏羲、女娲图像的特征除了蛇尾相交直接象征阴阳观念之外,还有手执规矩和手捧日月也间接体现了阴阳观念。规矩本就是一对成双的工具,具有规天矩地的功能。天地属于宇宙的一部分,同时人也是生活在天地中间的,关于天地及人的关系,古人有这样一种分类:“除了理性主义者之外,把宇宙看作由三种相互作用的成分构成的统一整体是所有思想家的共同点。这个统一整体的三种成分即天、地、人,宇宙因此被看成一个有生命的有机体,其中任何一个成分的命运都会影响其他成分的命运。阴阳五行的总体模式控制着所有的活动,无论是天空中的、地上的还是人类活动领域的。”[94]汉代人用阴阳五行来规划天、地、人三者之间的关系,希望达到天人合一,这也是一种追求阴阳相合的表现。伏羲执规,用以规划天,女娲执矩,用以矩划地,使天地秩序得到一致。规象征阳,矩象征阴,阴阳相合,天人合一,方能达到宇宙阴阳和谐。
日与月自古以来就有日代表阳、月代表阴的观点,日月被刻画在汉画像中,自然又受到汉代阴阳五行哲学观念的影响,而更加与阴阳观念结合了。故陆思贤认为:“伏羲、女娲分别手捧太阳与月亮,意为伏羲是太阳神,是阳精,女娲是月亮神,是阴精,取义阳光雨露滋育着万物生长。”[95]此外在画像中,日轮中多画金乌,月轮中多刻画蟾蜍或玉兔,金乌与日结合,自然成了太阳的象征,蟾蜍或玉兔也成了月亮的象征,它们也被浸染在阴阳观念之中。同时我们在许多汉墓中,也经常可见伏羲、女娲举日、月相配,分居东、西的配置。以伏羲与日居于东;女娲与月居于西,可能即是阴阳五行原理中所谓的“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别、夫妇之位也”的道理。因此,在各墓室中,日月圆轮无论是与伏羲女娲,或是他们手上所执规矩相配,甚至是日月中的金乌、蟾蜍、兔,可能都已被赋予了强化日与月“阴阳属性”的功能与意义。
“因此可见,阴阳的均衡协调,交通互动,不仅导致天地自然和生命万物的生成与变化,而且还决定国家的命运与众生的福祉。汉画中阴阳主神的大量涌现可谓汉代阴阳思想最具体和最直观的表征,其显然具有调阴阳、法天地、化万物、主沉浮的功能和象征意义。”[96]这可以看作是汉代人对于宇宙阴阳和谐、人间男女阴阳相合、万物得以延续的美好的期望。
(三)生殖崇拜
生命的诞生与生命的结束一样是人们重视的过程,古代先民们畏惧死亡的同时,更希望新生命的诞生,把生命的诞生看成是件神圣的事情。正如恩格斯所说:“根据唯物主义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蒂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蕃衍。”[97]人类为了生存离不开生活资料的生产,同时为了种族的不灭,人类也重视子孙的繁衍。原始先民们在面对生命诞生的问题上很困惑,认为生命从母体中诞生出来是件庄严而神奇的事情,故关于生殖的信仰和崇拜逐渐发展起来。而女娲在神话传说中是人类的始祖母,是化生万物之神,是人类崇拜的生殖大母神,有些地区还将女娲奉为“送子娘娘”。此外,许多研究者认为女娲与蛙有关,蛙是生殖能力很强的物种,将女娲比为蛙神,也就赋予女娲生殖的信仰。
中国的生殖崇拜经历了漫长的时期,这在人类的文化史上具有重要的影响。傅道彬认为:“从本质上讲,一切具有真正意义的文化都是崇尚生命的文化。在中国上古文化里,天地万物的产生被描绘成庄严的两性行为。《易·系辞》谓‘天地,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这样,生殖特点也就由人类普及而至自然万物的普遍现象中去,宇宙同人类一样都存在着相同的生命孕育化生的法则。在认识论上,中国哲学表现出浓厚的生殖文化倾向。”[98]故汉人面对死亡的同时,也不忘生命的延续,在墓室的画像中也表达生殖崇拜的观念及希望子孙繁衍的美好愿望,承载这些观念和愿望的画像当数伏羲女娲画像。在汉画像中,伏羲、女娲人首蛇身、蛇尾相交的图像特征可以看出是古代人的生殖崇拜观念。
关于伏羲女娲人首蛇身的形象,许多学者认为这与中国上古时期的蛇崇拜有关,是蛇崇拜的一种变形。关于蛇的崇拜,许多国家和民族都有,如“在希腊神话里,蛇还象征着生育、繁殖,因为蛇既象征男性生殖器,又穴居地下”[99]。“男性性器最重要的象征则是蛇。”[100]蛇是大自然中一种繁殖力很强的动物,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蛇是中国古代东夷部族的图腾,在他们眼中,蛇除了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强大的生殖力之外,还死而不僵,僵而不死,是永恒生命的象征。文化人类学认为,上古时代的初民有这样一种认知,对神秘的敌对力量进行安抚和祭祀,可以化异己力量为自己拥有的力量,于是,人们开始抚慰和祭祀活着和死亡的蛇的灵魂,开始产生蛇的崇拜,蛇便升格为神灵了。这种神灵,代表着生命力和普遍的繁荣昌盛,起初这种神灵几乎到处都有,到最后,浓缩成伏羲、女娲神话形象。[101]伏羲女娲人首蛇身也可能就与这种蛇崇拜有关,是旺盛生殖力的象征。
此外,伏羲女娲还出现蛇尾相交的画像,这不仅显示了他们对偶神的关系,同时展示的也是一种生殖的行为。因为尾部在古人看来是生殖的部位,伏羲女娲蛇尾相交,表现的就是交合的过程。正如尼采所说:“真正的生命即通过生殖、通过性的神秘仪式而达到的总体的永生。因此,对希腊人而言,性的象征是真正可敬的象征,是全部古代虔敬中真正深奥的思想。生殖、怀孕和分娩行为中的每一个环节都会唤起最崇高、最庄严的情感。……在这种象征中,至深的生命本能、趋向生命之将来的本能、趋向生命之永恒的本能,以宗教的方式被感觉到——通往生命之路,生殖,作为神圣之路……”[102]古代先民认为生殖是个神圣的过程,充满着神秘的色彩,是种族繁衍的基础,故人们刻画伏羲女娲蛇尾交合的画像就是为了体现汉代人对于生殖的崇拜与信仰。
另外,在河南南阳、山东嘉祥等地的一些画像石中,伏羲女娲蛇尾相交的图像中间绘有小人,这可以看作是生殖繁衍的象征。在作为丧葬艺术的汉画像中表达生殖崇拜的观念和子孙繁衍的愿望与死亡的主题并不矛盾,死亡可以看作是一种此世的结束,但也代表另一种开始,在死亡的墓葬中绘有表达生殖崇拜的画像与死亡构成冲突,在冲突中更加显示出古人对于生命的尊重,对于子孙繁衍的期望。
(四)升仙再生
古人一般认为“万物有灵”,这也是古人一直存在的普遍信仰。中国人认为人类不仅具有这个肉身,还有魂和魄,魄是使肉体活动的力量,操纵人类的四肢运动和器官的活动;而魂则更是一种非物质性存在,是体验和表达智力、情感和精神活动的工具。即认为人是有灵魂的,人的死亡只是肉体的死亡,而灵魂却可以脱离死亡的肉身而存在。
这种灵魂不死的信仰则表现了人类对于死亡的不承认,认为死亡只是人的一种状态,并不是人的结束,而是另一种生的状态的开始。灵魂不死的信仰已经深深地渗透到古代人的思想之中,既然人的灵魂不死,那么对于死者的安葬则尤为重要,因为这是一种再生的仪式。死者是到另一个世界中生活,所以各种随葬品是必不可少的。现实中存在的物品被送入陵墓和死者一起安葬,只能表示人类对于死者的生活上的关注,而墓室画像的出现,则显示出了人类对于死亡的想象和寄托,表达了人们对于已逝者以后生活状态的希望和想象。
关于人死后的去处,古人有多种想象,其中之一就是关于天堂和地狱的想象。人们认为世间存在一个神仙的世界,通过这个世界就可以羽化成仙,进入神仙的天堂之中。面对死后的世界,人类都希望进入天堂,或羽化升仙,或获得再生。汉画像中也体现了汉代人的这种美好愿望,这种愿望主要体现在画像中西王母神仙世界的描述,伏羲女娲形象有时也存在于西王母的神仙世界之中,此外伏羲女娲还被刻画在墓门的两边,或立柱的两侧,体现的是一种保护神或引导者的角色,保护墓中的灵魂或引导灵魂进入神仙世界,进入一种再生的状态。
伏羲、女娲图像对应着阴阳,阴阳同时也对应着生死,汉画像毕竟是墓室中的画像,毕竟和死亡有着某种联系。作为墓葬中的画像,其内容并没有全部展示死亡阴郁与悲伤,相反它展现的却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美好的世界。这个世界中有神灵仙界,有珍禽仙草,有祥兽瑞符,它为死者描绘的是一种美好的死后世界或升仙之路。在石头上刻画阴阳和谐的图画,体现了汉代人阴阳调和、生死循环的愿望,“阴和阳是指暗和明、静和动、冷和热等相互补充的对立力量。每一种力量在其处于支配地位时适时地向前运动,并且发展到一个顶点;然后,它会在前进中的另一种力量面前退让;通过这些上升和下降的交替运动,它们促成了生、死乃至再生的永恒周期”[103]。阴阳的显著特征是相辅相成、相互转化。生死、死生,也是一个无限循环的过程。汉代人并没有把墓葬看成死者的埋葬地,而是另一种生的状态,是另一种生活的世界,或者是另一种再生前的状态,只有阴阳相合才能化生万物。
总之,汉画像伏羲、女娲图像作为汉代艺术题材之一,既保留了古代神话瑰丽迷人的传说,又在新的历史时期,与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识等相结合,而被赋予新的内容,使其充满新的活力。汉画像中伏羲、女娲图像的对偶现象不仅体现了形式上的对称美,同时也表达了汉代人对于阴阳和谐的美好追求及再生的愿望,这种思想对于后世具有很深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