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头人面兽”的源流
“九头人面兽”图像出现在东汉时期的汉画像中,它的形象怪诞并且带有某种神秘含义。“九头人面兽”常与仙界的奇禽异兽、不死之树等出现在汉画像中,从图像学分析得出它属于汉画像中神仙故事题材的灵兽。在汉代历史的背景下,以目前收集到的“九头人面兽”和“多头”人面兽图像为依据,运用图像学和神话原型–批评方法进行综合研究,能深刻地揭示“九头人面兽”的文化内涵和功能。
(一)“九头人面兽”的产生
汉画像是在汉代产生的一门艺术。在汉画像石上,常出现一种神话中的怪物,其形象为虎身、四足、长尾,颈上长着九个人首。通过对已经搜集到的“九头人面兽”画像的分析,我们发现其画像石产生的年代大都在东汉时期。纵观所有汉画像,除了东汉时期出现“九头人面兽”画像,往前追溯并没有发现它的痕迹。因此,“九头人面兽”产生的年代和分布区域对于研究其形象本身等相关问题是极其重要的。
1.关于“九头人面兽”的定义
“九头人面兽”在自然界中不可能存在,其怪诞的形象出现在汉代画像石中,在汉代的历史文化背景下,也许它是汉代人神话思维中的灵兽。“九头人面兽”是后人对此图像的命名。研究者们对汉画像中这种长着九个头的怪物的研究较为稀少,他们对此的看法也并不相同。
目前有关学者对“九头人面兽”有三种看法。
第一种是“人皇”说。瞿中溶《汉武梁祠画像考》:“人皇,龙身九头,有人皇九男兄弟相像。”[1]但汉画像中“九头人面兽”形象大部分是九首、虎身,这种体貌特征不是十分符合“人皇”的形象(如图10-1)。

图10-1 九头人面兽 58cm×298cm(图像采自《徐州汉画像石》)
第二种是“共工之臣相柳氏”说。孙作云在《敦煌画中的神怪画》一文中认为,“九首虺龙”即《山海经》所说九首人面、蛇躯色青的“相柳”。《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而青。”[2]如图10-2。闻一多在《神话与诗》一书中认为“雄虺九首”就是共工,共工人面蛇身又称雄虺。[3]由上可得,人皇与相柳皆是有九个人面、蛇的身躯的怪物,它们与画像石上的九个人面、四足、兽身而长尾的“九头人面兽”形象有区别,因此无法充分证明画像石上的“九头人面兽”就是“人皇”“雄虺”“相柳”。

图10-2 相柳(图像采自《山海经校注》,第233页)
第三种是开明兽之说。在古书《山海经》中记载着开明兽。《山海经·海内西经》中说:“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4](如图10-3)我所收集的“九头人面兽”画像,大部分来自山东的沂南、曲阜、滕州、邹城、安丘、济宁、嘉祥等城市,同时徐州的十里铺、茅村画像石中也出现了此物(见附表)。汉画像中“九头人面兽”的形象是颈上长着九个人首、兽身、四足、长尾,与《山海经》中记载的开明兽形象十分吻合(如图10-4)。

图10-3 开明兽(图像采自《山海经校注》,第298页)

图10-4 昆仑仙境 42cm×331cm 东汉(江苏徐州铜山十里铺汉墓出土 原石现藏于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
以上图10-3与图10-4可以证明汉画像中的“九头人面兽”的怪物形象与《山海经》中的开明兽形象不谋而合,这并不是偶然的。“九头人面兽”即开明兽的怪异形象,常出现在汉画像中的仙界,这也许有某种神秘的含义。在李泽厚的书中这样写道:它们完全是变形了的、风格化了的、幻想的、可怖的动物的形象。它们呈现给你的感受是一种神秘的威力和狞厉的美。它们之所以具有威吓神秘的力量,不在于这些怪异动物形象本身有如何的威力,而在于以这些怪异形象为象征符号,指向了某种似乎是超世间的权威神力的观念。[5]“九头人面兽”图像是汉代社会的产物。中国古代极为重视丧葬礼仪,从夏商周开始,人们的丧葬形式各有不一。在汉代,从皇亲贵族到普通百姓,无论富贵与贫穷,人们都追求长生、灵魂不死、升仙,这一切反映在了汉代的墓葬上。从西汉到东汉领导层政策的改变,厚葬之风愈演愈烈,东汉政府实行“举孝廉”制度,更加极大地推动厚葬之风的发展。汉代墓葬里的汉画像寄托了汉代人太多的幻想、希望、欲望。
开明兽在昆仑山上,职责是为帝看守天门。西王母也在昆仑山上,因此开明兽也成为她的门役。《山海经》郭璞注:“天兽也。《铭》曰:‘开明为兽,禀资乾精,瞪视昆仑,威振百灵。’”今本《图赞》作:“开明天兽,禀兹金精;虎身人面,表此桀形;瞪视昆山,威慑百灵。”[6]以上材料记载开明兽在昆仑山上的威武雄姿。在中国神话中昆仑山是一座住着西王母等神的仙山,就像希腊人认为奥林匹斯山上住着众神。《山海经》中记载开明兽和西王母同处在昆仑山上。《山海经·海内北经》说:“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山海经·大荒西经》中又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文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7]人面虎身、文尾皆白的“有神”,看来仍应当是司帝之下都的“神陆吾”。战国前的作品《海内西经》里的昆仑山上有开明兽和开明东南西北方向的巫医、不死树、奇禽异兽。再看产生时代更后些的《大荒西经》中提到的昆仑山上有文有尾的神陆吾以及西王母。先是昆仑山上有西王母和开明兽,后出现西王母和神陆吾,那么开明兽和神陆吾有什么关系?《山海经·西山经》中说:“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8]袁珂认为神陆吾和《大荒西经》中的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的神是同一物,也是昆仑山上司帝之下都的开明兽。神陆吾原是昆仑山的主神,《庄子·大宗师》说:“肩吾得之,以处大山。”肩吾即是陆吾,本来无所系属,到昆仑山成为帝的“下都”以后,它才成为帝的属神而总管昆仑。再一变又成了镇山的神兽。[9]从以下几点可看出二者本是同一物。(1)从外形上看:开明兽是兽身类虎,而九首皆人面;神陆吾是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二者体貌特征十分相似。(2)从职能上看:开明兽为帝看守九门;神陆吾为帝看守九部。二者都是服务于天帝。(3)开明兽和神陆吾都在昆仑山上,与西王母有关联。以上这些可以说明二者实一物之分化。[10]这“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的开明兽,自然是“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的神陆吾的演化。古时奇禽异兽的“尾”转变为“首”者亦有其例。例如《绎史》卷八六引《冲波传》说:“鸧兮鸧兮,逆毛衰兮,一身九尾长兮。”《文选·郭璞〈江赋〉》却说:“奇鸧九头。”而《太平御览》卷八八二引《山海经》,陆吾“九尾”正作“九首”,尤可见由“九尾”的陆吾演变成“九首”的开明兽是很自然的。[11]开明兽与神陆吾二者是一物。
2.开明兽与梼杌、开明族
开明兽身大类虎、四足、长尾。在自然界中,虎是一种体形最大的猫科类动物,也是亚洲陆地上最强的食肉动物之一。一般认为虎发源于亚洲东部,也就是我国的东部地区(长江下游)。“虎”字或“菟”字读音可分可合,闻一多先生曾指出:驺虞、柷敔、敦圄等虎形神物合音皆近“菟”(虎),“《召南》之诗称虎曰驺虞,犹《周南》之诗称虎曰菟,盖皆楚语欤”?驺虞,古人都说它是白虎。而以驺虞(虎)命名诗篇本质上同于以梼杌命史,以白泽兽称图。梼杌是商某一部落的神兽,也可能是一种图腾。它作为神兽是商楚二族联系的一种纽带。楚部落联盟里有虎氏族的苗裔,令尹子文就是吃虎奶长大的虎孩,楚文物里有虎的英姿,尤其是楚史还以神虎“梼杌”命名,证明着其与南方巴人的联系。但是《招魂》说天上“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以虎为凶物。[12]楚文化或楚王族先人以虎为图腾,以《梼杌》为史书。开明兽与梼杌相同点为虎身,不同点在于开明兽有九个人面。从对梼杌的研究,大概可以找到汉代开明兽来源的缩影。
虎母题成为弄清开明兽来源的纽带。关于虎的母题,在南方楚文物中,战国时代的铜制乐器“于”,其虎纽与四川出土的含有虎纹的戈、剑等巴器相似,这不仅证明了虎纹是巴蜀青铜器上最常见的图像符号之一,而且说明了巴人与其虎图腾的联系。从出土的虎纹饰文物而得出,南方出土的虎纹饰的文物多于其他地方。汉画像中的“九头人面兽”即开明兽主要出现在山东、江苏北部画像石中,其出土的地理位置与南方相连,大概它是受到楚文化中虎图腾的影响,才形成了汉代开明兽的形象。湖北随州曾侯乙墓出土彩漆二十八宿天文图衣箱,此箱盖顶上绘有绕斗字篆书二十八宿全部名称,两边并配画青龙、白虎图像。这是迄今世界上所见最早的写有二十八宿全部名称的文物,是二十八宿起源于中国的实物例证,也是我国古代天文学伟大成就的反映。[13](如图10-5)由此可看出,楚人极重视青龙、白虎,中国四灵指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此衣箱上绘制的青龙白虎正吻合四方配四灵。从中也看出楚人对于虎的崇拜,虎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极为重要。楚人尚虎对汉代社会信仰有一定的影响。

图10-5 彩漆二十八宿天文图及局部图(图像采自《曾侯乙墓》,第6页)
开明兽身大类虎,蜀国开明族的图腾是虎,开明兽与开明族同名,有学者认为开明兽也许是蜀国开明族的图腾——开明兽形象。[14]在春秋时代的蜀国有一个以虎为图腾的开明族,它统治蜀国长达十二世,约三百多年。《蜀王本纪》中记载开明氏取代杜宇族成为蜀地的开明帝,其记载:“望帝积百余岁。荆有一人名鳖灵,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随江水上至郫,遂活,与望帝相见。望帝以鳖灵为相。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鳖灵决玉山,民得安处。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为德薄不如鳖灵,乃委国授之而去,如尧之禅让。鳖灵即位,号曰开明帝。”[15]开明族最初统治川西时,其文化显然比杜宇族低。在宗教信仰上,还保留了较多的原始社会的自然崇拜成分。直到九世开明帝时,才接受了中原文化和原杜宇族文化的影响,建立了一套为巩固奴隶制所必需的祭祀制度,并且也出现了“礼”“乐”的观念。《华阳国志·蜀志》说“九世有开明帝,始立宗庙,以酒曰醴,乐曰荆”,就是反映了意识形态中的这种变化。[16]开明族的文化与汉代的文化相互影响,“身大类虎”的开明兽也许就是开明王朝名称的由来。因为根据蒙文通先生的考证,《山海经》中的四篇“海内经”,即《海内东经》《海内南经》《海内西经》和《海内北经》,可能是蜀的作品,这就说明开明兽与巴蜀有密切的关系。[17]巴蜀包括巴国和蜀国。巴国以白虎为图腾。《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引:“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巴蜀多出土虎纹青铜器,如虎纽于、铜钲、戈、剑等。
于和钲都是铜质的打击乐器。涪陵小田溪秦代墓葬中曾出土虎纽
于和铜钲。对出土的
于年代的考证,证实其为秦晚期至西汉武帝和王莽时期,这就足以证明原巴国境内有些民族至少将使用
于的风俗保存至东汉。同样也说明了巴蜀的虎纹饰对于东汉时期的“九头人面兽”有深厚的影响,“九头人面兽”的缘起也许来自巴蜀的虎图腾。
(二)九的神秘含义
在中国古人的文化观念中,“九”是天数、阳数之极,在数量上象征着多的概念,在神话空间中象征着虚无而广阔无垠的立体空间。在《山海经》中记载了许多九头怪、九尾怪,在汉画像中也出现过此类画像,那么数字“九”必定含有某种神秘的含义。在《楚辞》中也出现了九歌、九河、九重、九章等说法。而且在其他书籍中也谈到人们对于数字“九”的喜爱,这反映了数字“九”背后含有的某种深厚的生活信仰和文化观念。
在汉画像中出现的许多怪兽,其形象怪诞,它们在自然界中是找不到的,也许只有在神话中才能找到它们的踪迹。民间谣俗里的鬼车,即是九头鸟,曾在墓室立柱的位置出现。如图10-6墓室右边立柱画像的最下面一组独立的图像就是兽身九头鸟,画面中兽身上长着九个长颈,呈扇形展开,颈上长着九个鸟头,此怪兽拖着长长的尾巴,呈S形舞动于空中,整幅画面给人一种矫健而挺拔的张力美。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就说:“鬼车,一名鬼鸟,一名九头鸟。”鬼、九古代字可通(例如鬼侯一作九侯,鬼方或作艽野、九方等)。[18]汉画像中“九头人面兽”与九头鸟既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它们相同点是皆为兽身,有四足,长尾和头的数目都是九;不同点为前者是颈上长着九个人面,后者是颈上长着九个鸟头。在神话传说中为什么会出现九头怪?这也许要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去破译其含义。萧兵先生认为九个头,只是夸大了“头”的数目而已,“趋大”“贪多”本是初民思维特质之一(“九”为最高个位数,初民视为神秘,欲“多”则言“九”)。[19]萧兵先生的观点也同样说明了“九头人面兽”中九首的含义。九是中国古人偏爱的几个吉祥数字之一,上至帝王引以为荣耀的“九鼎”,下至民间的“九月九日重阳节”,都反映了数字九深藏着某种神秘的信仰和观念,在中国文化中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它体现阴阳中“阳”的变化,《说文》中说:“九,阳之变也,象其屈曲究尽之形。”它还象征着阳数之极,《黄帝内经·素问·三部九候论篇》曰:“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焉。”在汉画像中出现许多增肢的怪物图像,它们都与“九”结下不解之缘。例如:九头鸟、九尾狐、九头人面兽(开明兽)、九头龙蛇等等。这些怪物是《山海经》记载的丑怪群中的一小部分。

图10-6 横山县孙家园子墓室壁组合画像,东汉173cm×232cm 1992年3月1日陕西省横山县党岔乡孙家园子收回 现藏于榆林地区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采自《中国画像石全集》第5卷)
九头当为“纠头”,纠头又可以写作虯头。许慎在书中说九象其屈曲究尽之形。王大友认为“九”是人蛇合一。汉画像中出现九头怪兽的形象,其中有九头人面虎身的开明兽、九头人面蛇身的相柳、九头人面龙身的九头龙。[20]《埤雅》中说:“龙,八十一鳞,具九九之数。九,阳也。”这可看出“九”与“龙”的联想。除了有九头龙,在神话传说中还有龙生九子。它在汉代人的思想意识中寓意多子多孙,家族兴旺。《楚辞·天问》中有一问:“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这一问表明了九子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男子,体现了中国从先秦以来就一直认为血脉的承传体现在男性身上。[21]汉代形成以血缘为纽带的家族,男性成为延续家族兴旺的下一代,家族姓氏的传递由双向传递转为男系单向,血缘色彩很浓。汉画像中“九头人面兽”寄予了汉代人祈求子孙繁多的愿望。
在汉代人的信仰中,九尾狐是仙界的神兽,是生殖旺盛的吉兆。“尾”,就其词义来看,作动词是动物交配、人类男欢女爱等行为。[22]古《尚书》中有“鸟兽孳尾”的说法,孳尾就是鸟兽交接的行为,大多含有交尾之意。《史记·天官书》曰:“尾为九子。”这与生殖崇拜联系起来。“尾”除了指动物的尾巴,也指星宿中的尾宿,它由九颗星组成。汉代流行天人感应的思想,与尾宿相对应的是皇室后宫,那是为皇家繁衍子孙的后妃居住的地方。《白虎通义》曰:“德至鸟兽则……狐九尾。”从这些记载中,可看出君王施行德政就会出现各种祥瑞的征兆,类似九尾狐的这些祥禽瑞兽就会出现在人间,给世人带来家人太平、子孙蕃息昌盛。在汉代人心中,九尾狐是一种有德行和生殖意义的瑞兽。汉画像中的九尾狐图像,是汉代人对生殖祈求或生殖崇拜的一种天象、一种象征,如图10-7。九头人面兽即开明兽与九尾狐一样,都具有生殖崇拜的意义。九尾狐的九个尾巴象征着多生多育,而开明兽的九个头也象征着多,二者不仅都在神仙世界中出现,而且也是西王母座下的役畜。开明兽的九个人面也许象征着某种生殖崇拜,成为汉代人心中的某种吉祥的征兆。九头兽和九尾兽从形象上来看,增肢的部位不同,但都是九个,这象征着多和无穷。《逸周书·尝麦解》中:“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河,九隅无遗。”其中“九隅”的“九”,古人表示多的意思,并不限于九数。[23]一、三、五、七、九共五个数在《周易》中是天数,“九”是“三”的三倍,这些数字蕴含着原始的宇宙观念和原始的哲学观念。《黄帝内经》曰:“三而成天,三而成地,三而成人。三而三之,合则为九,九分为九野,九野为九藏。故神藏五,形藏四,合为九藏。五藏已败,其色必夭,夭必死矣。”[24]河南汉族的民谚说:“三月三,吃鸡蛋。三月三,砍枣尖。”当地群众每到三月三必吃鸡蛋,还拿刀斧到园地里去,乱砍枣树尖,认为这样才能结大枣,人丁兴旺。[25]“九”和“三”这两个数字的含义超出数量词本身,象征着多、大和无限。

图10-7 九尾狐31cm×26cm(图像来源于《鲁迅藏汉画像》,1991年6月第1版)
在古文字中九、句、虯、纠、交是相通的。《楚辞·天问》言“雄虺九首,倏忽焉在”。闻一多认为“雄虺”与“庸回”声近,“雄虺九首”就是共工。共工之臣是相柳,它是“九首皆人面而蛇身”。共工的儿子是句龙。[26]姜亮夫认为,“九”之甲金文作虯曲之形,九为“虯”之本字。丁山先生认为“纠龙即是句龙”。“九尾”指“纠尾”,因为“九”在古代通“纠”。在青铜器的装饰纹样中,有许多“纠”尾的禽兽,而从来没见到有“九条”尾巴的图像,凡九头、九尾皆如此,这正是后人以数之九误释古代“纠尾”“纠头”的最佳例证。九是天数,阳数之极,象征着无限。在西王母神仙世界中有许多形象具有特殊的意义,它们与“交”有密切的关系。例如西王母的龙虎座、伏羲、女娲、九尾狐、交颈鸟等等。汉代的道儒两家都认为可以通过“交”的形式来延续生命。“交”即“交合”“交媾”“交感”“构精”。“交合”这种形式在汉代,体现了对生殖繁衍的祈求和对生命长存的修炼。在汉画像中出现大量的“交合”内容的图像,依据图像形式来看,大致分为人交、神交、兽交三类,还有具有隐喻形式的交颈鸟、鱼戏莲图像。如图10-8,图像的正中间是二鸟并颈呈现对称状,两边瑞兽的动态方向以并颈鸟为中心,左边是九头人面兽,其后是仙人骑一只虎头牛身怪物,再后面是仙人骑一只驼身细颈小头怪兽,右边是朱雀、根部呈螺旋状的树木、羽人牵一匹马、人面兽。博厄斯指出:“自古至今,一切民族的艺术品的造型里,也可以看到对称的形态。”[27]拆半表现技法的最大特征就是它的对称性。无论是狰狞的饕餮或双身的肥遗,无论是神秘的图腾柱和怪异的面具,其表现技法都为拆半的。[28]运用艺术中的拆半表现手法,就可以破解那些怪异的增肢或减肢的怪物之谜。并颈鸟的鸟头和颈以对称的方式向上伸,同时也呈现交合的姿态,像是一对配偶在繁衍下一代,隐喻了生殖崇拜。左边的九头人面兽是开明兽,它具有九个头,也许和并颈鸟同样具有生殖崇拜之意。九个头与长长的颈呈排列状态,同并颈鸟一样作交合的形式,长长的颈正上方一个人面,在颈的左右两边分别从上而下依次排列四个人面,运用拆半表现的艺术手法,九个头交合而九个颈混合在一起,最终呈现为上面的九头人面兽图像。汉代人的生殖祈求和生殖崇拜通过汉画像神话中的并颈鸟、“九头人面兽”图像表现出来。

图10-8 九头人面兽、并颈鸟、朱雀、人马、猛虎 58cm×298cm(图像采自《江苏徐州汉画像石》图版6)
汉画中“九头人面兽”应为开明兽。开明兽九首皆人面、虎身,看守昆仑山,是西王母座下的役畜。作为艺术想象的产物,异常的外在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和震撼。“九首”为多生、再生、生命力旺盛的象征,“人首”是汉代人对人类自身能力肯定的必然产物,“虎身”是长期以来人类崇拜虎思想的孑遗。“九”是天数,其象征功能是多层次的,上居于天,下临于地,又从地上转入地下。古人把天分为九个区域,古曰“九天”。《淮南子·天文训》说:“天有九野。”中央及四方四隅,故曰九天。《淮南子·览冥训》说:“浮游消摇,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于灵门。”徐整《三五历记》曰:“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29]《山海经》中记载开明兽在昆仑山上,此山是登仙的必经之地,但对汉代人来说,如同九天之大而不可及。天不仅从平面上划分为“九”,从垂直线上也可以划分为“九”。《楚辞·离骚》:“登九天兮抚彗星。”这句点明少司命即九天司命。九天司命者言其为第九重天之主神也。第九重天的少司命助为“民正”,民通人,《释名》:“人,仁也,仁生物也。”草木实核为仁,古则皆为人,以表生意。《左传·成公十三年》:“民(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则民正者即人类生命之正。[30]此观点似乎也说明了九头人面兽即开明兽也是具有无限生命力的象征。《汉书·郊祀歌·天门》中的“专精厉意逝九阂”与“登九天兮抚彗星”,可以互注。阂即陔,重也。九陔,即九重天也。[31]原来天有九重,是我们中国古代人的观念。《天问》中“九天之际,安放安属?”《吕览》《淮南》中说九方之天则是天上的九个方位。《山海经》中记载昆仑山上有九门,由开明兽守护。从天上的九个方位与昆仑山上的九门,可得开明兽的九个人面的功能是分别看守九个方位的天门。
在原始的阴阳观念中,“九”为天数,阳数之极。原始先民们为自己的文化创造赋予“九”以至大至善的神秘意义,含“九”的事物具有了神圣、繁多的巫术功能。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画中,有一棵扶桑大树上有九个红红的太阳,这无可置疑地证明“九阳神话在上古的流行”。中国的南北方少数民族也有崇“九”之风。纳西族民歌说,天上有九个太阳、九个月亮;九个太阳,晒得人没处藏,九个月亮,冷得人似筛糠。彝族古歌《天地论》“九把金锁论”中,“天上九道门,九门分九主,九主管九门”,“九门九把锁”;“大地分九方,九方有九人,九人当九神,九神座九方”。在神话世界中,昆仑山上九门、九部,只由一只开明兽看守,为了同时掌管九门,它长着九个人面分别看守九门。在神话、民俗、文化中都频繁出现人们对“九”的崇拜,这绝不是偶然的趣味问题,其身后具有更深的种族记忆和集体无意识原型的作用。在一些少数民族的丧葬仪式中,“九”象征阳性男,“七”象征阴性女。[32]夏铸九鼎,鼎在中国是象征国家统治权力的神圣礼器。《左传·宣公三年》,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王孙满对曰:“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33]道家制造的长生灵丹叫“九转丹”,从表面看“九转”指具体的烧炼次数,但也指虚数,“九”寓意“久”是久而得仙之意。综合以上从各个方面对“九”的论述,“九头人面兽”象征着强大的生命力、生成性力量。
(三)“多头”人面兽的演变
在汉画像中“九头人面兽”图像是“多头”人面兽图像中的典型形象。“多头”人面兽形象违反常态、怪诞离奇,引起研究者的关注。目前可搜集到关于“多头”人面兽的汉画像有45幅,其中“九头人面兽”的图像有30幅。从以上画像出土的年代看,石刻年代几乎均为东汉时期,原因是汉画像石产生于西汉早期,盛行于东汉,延续至魏晋,历时400余年。从以上画像出土的地方看,以山东为主,苏北、安徽、河南、陕西地方含有零星几个“九头人面兽”和“多头”人面兽图像。本节重点是通过研究在神话中的“多头人面兽”和春秋战国时期镇墓兽对汉代人面兽产生的影响,来分析汉画像中“多头”人面兽的产生,并着重分析人面兽背后隐藏的汉代文化含义。
1.神话中的“多头”人面兽神
在神话中存在许多人首兽身的怪物,它们都是和谐的两性同体、杂种、怪物等的复合形象,并统辖各自的领土成为其主宰神。例如人面虎身的开明兽、人面蛇身的相柳或烛龙、人面龙身的雷神等等。中国古代神话记载了数以百计的神灵,但其形象却不是美艳绝伦的相反却是极丑的,大多是人兽混合或半人半兽的特征。汉画像中出现的“多头”人面兽具有人兽混合的特征,本章论述的“九头人面兽”正是“多头”人面兽的代表之一。
在汉画像研究中经常引用东汉文学家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这是描写当时鲁国灵光殿雄伟壮丽景象的著名汉赋,其中一段是这样描绘的:“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上纪开辟,遂古之初。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人皇九头”是指九个头的龙,与《楚辞·天问》中的“雄虺九首”所指的九头龙是同一种图像。“人皇九头”也曾被认为是汉画像石中的“九头人面兽”。汉代画像石上还有许多人兽合一的神怪,至今研究者都无法给它们一个合理的名称,许多学者只能把这些神怪与《山海经》中的神怪做文字与图像的比对,暂时给它们取出名字。例如人面鸟、人面鱼、人面龙、人面兽、多头人面兽、兽头人身怪等等。[34]《山海经》中记载了许多拟人化的半人半兽形象(见表2)。
表2[35]
南 | 《南次三经》 | 龙身人面 |
《海内经(南方)》 | 人首蛇身 | |
北 | 《北次三经》 | 马身人面 |
《海内北经》 | 人面蛇身 | |
《海外北经》《大荒北经》 | 人面蛇身赤色、九首人面蛇身自环赤色 | |
《北山经》《北次二经》 | 蛇身人面 | |
东 | 《东山经》 | 人身龙首 |
《东次二经》 | 兽身人面带触角 | |
《海内东经》 | 人头龙身 | |
《海外东经》 | 人面虎身,八首人面虎身十尾 | |
西 | 《海内西经》 | 人面虎身,九首人面虎身四足长尾 |
《海外西经》 | 人面蛇身,尾交首上 | |
《西次三经》 | 人面龙身 | |
《西次三经》 | 羊身人面 | |
《西次二经》 | 马身人面 | |
中 | 《中次七经》 | 人面三首 |
《中次四经》 | 兽身人面 | |
《中次七经》《中次十一经》 | 豕身人面 | |
《中次十经》 | 龙身人面 | |
《中次八经》 | 鸟身人面 | |
《中次二经》 | 人面虎身 |
从上表可知它们基本上是动物躯体与人的形貌的拼凑,如人面鸟身、人面蛇身等,看得出来,自然崇拜时期奉祀的神,虽有初步的拟人化,其形象仍是半人半兽的。[36]在汉画像中也出现许多人兽混合的“多头”人面兽。通过对已收集的图像进行分析,从人面的数量来看,分别有九头、八头、六头、五头、四头、三头、双头、一头的人面兽;从兽身来看,分别有虎身、蛇身、龙身、鸟身;除了以上“多头”人面兽的不同点,还找到其共同点是它们石刻年代皆存在于东汉时期。汉代艺术中这种瞬间灵动的精神特色的确大大地超乎前代,如果没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和敏感的心灵,如果不是真正把具有鲜活生命的人类和生物界作为观照的对象,是很难把握到这种生命中最美丽、最绚烂的瞬间的。一位外国学者曾说:“我以为,形成整个中国构图特点的,是对于动态的喜爱,把它看作是生命的表现。”又说:“至少从汉代开始,此时基督教时代刚刚开始,中国的构图就具有这种特色。形态充满了生命的动感,线条奔放而又流畅。”[37]东汉以绘画为代表的艺术中,表现出了浓厚的生命精神,艺术家们不仅通过艺术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以人的生命为中心的世界,而且还深入这个世界的内里,去张扬其内在的律动与力量,可以说,这正是东汉时期人的自我生命意识的觉醒,促成了艺术向生命本身回归的精神特征。[38]汉画像石兴盛于东汉,是画像石与画像砖上的图像风格从幼稚走向成熟、由粗放走向精细、由朴拙走向鲜活跃动的时期。东汉强烈的以生命为宇宙主体的意识,尤其表现在神灵的人化或拟人化。最广为人知的是西王母: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汉代人眼中的最高神,握有令人长生不死的药。
《山海经》中记载了许多“多头”人面兽,皆为昆仑山上的神兽,汉画像石上出现的“多头”人面兽多与西王母、奇禽异兽、仙界等组成图像,其形象的基本特征是人兽混合形式。如图10-9,图像为武氏祠东阙正阙身南面八首人面兽身的天吴形象。画面第二层,左边二人拱手相对立;中一怪兽,三头人面;右一怪兽,八头人面,虎身蹲踞,《山海经·大荒东经》载:“有神人,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名曰天吴。”《山海经·海外东经》载:“朝阳之谷,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其为兽也,八首人面,八足八尾,皆青黄。”[39]高诱注《吕氏春秋·孟冬纪》云:“少皞氏之子曰循,为玄冥师,死祀为水神。”此兽为水神天吴。自从颛顼命大神重黎把天地的通路隔断以后,人很难登上天,人神产生了距离。人类无法战胜自然,生活在忧患与恐惧之中;在人类的想象中,在山林和水泽中有许多神灵,能帮助他们解除灾难和带来好运。在万物有灵的社会,人们有一种同化于动物的愿望,人们面对自然界的强大力量与自身微薄的力量,他们按人兽合一的形象来塑造他们理想中的神灵。汉画像中的水神天吴,表现了汉代人敬畏和祈求的心理。人兽杂糅的怪诞形象源于原始先民的宗教信仰,是原始思维的产物。由于人们把自身异化到神话的世界中去,依靠自然界中凶猛动物的力量,靠想象来征服自然力,便产生了各种艺术中的怪诞形象。九首兽开明是人面与虎身的组合,八首兽天吴也是人面与虎身的组合,这些均表现了原始人的虎图腾意识。这些怪诞形象,大多与原始人的图腾意识有关,因为那时的人们相信自己的氏族和某种动物甚至植物拥有共同的祖先,并按想象创造这种祖先形象或神的形象。

图10-9 武氏祠东阙正阙身南面画像 东汉桓帝建和元年 208cm×118cm(此石现为嘉祥县武氏祠保管所藏 此图像采自《中国画像石全集》第1卷)
汉画像中的“多头”人面兽背后含有动物图腾的意义,多首的形式象征着汉代人自我意识的提升以及对神的敬畏与崇拜。目前收集到的图像资料显示,“多头”人面兽图像大都出土于东汉时期,东汉是汉画像发展的鼎盛时期,人们追求升仙的欲望更加强烈,神仙题材的汉画像频繁出现。“多头”人面兽除了兽身的不同外,还有人面数量的不同。上文写到的九首开明兽、九头鸟、九尾狐、相柳(九头)、九头龙、八首天吴,人面和兽面的数量有所变化,它们都是复合的怪物,并含有某种神秘的含义。
神秘数字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现象,中国人将数字赋予神秘的意义,它与汉族的文字、文化相互交融。在汉画像中出现的人面怪物,人面的数量从九个至单个不等,不同数量的人面与兽身的组合形式不一,体现了“多头”人面兽形象的多样性。我们来看看多个人面同时处在兽头和尾巴的位置上的“多头”人面兽,如图10-10和图10-11。图10-10是出土于山东莒县南北园镇东蓝墩村的孙氏阙画像上的六头人面兽,画像上下分为四层,此图像的雕刻技法是边饰连弧纹。六头人面兽处在第一层,紧跟着旁边有鱼鳖、人物拜谒、建鼓、倒立伎、二人徒手格斗图像。六个人面的怪物在《山海经》中没有记载是何物,但兽身的颈部和尾部长着三个人面的形式极为怪诞,同时三条构成三角形的鱼和一个鳖围绕在此兽旁边。古人谓鳖可以守鱼,故鳖又名为神守。《养鱼经》曰:“六亩地为池,池中有九洲。求怀子鲤鱼长三尺者二十头,牡鲤鱼长三尺者四头……至四月纳一神守。六月,纳二神守。八月,纳三神守。神守者,鳖也。所以纳鳖者,鱼满三百六十,则蛟龙为之长,而将鱼飞去。纳鳖则鱼不复去。”李发林先生认为此说无据,但此段话与图10-10中六头人面兽与鱼鳖在一起的画像相互得到印证。图10-11中出现了在兽颈部和尾巴上有人面的怪物还有四头人面兽。此兽出土于河南唐河县新莽郁平大尹墓。四头人面兽,人首虎身,独幅成画。它与图10-10上的六头人面兽相比,此兽身为虎,其颈部上有一戴冠的人面,往尾巴上的三个人面看去,虎尾巴上依次长有三人首皆戴冠,它们与颈部上的人面相顾,从整体上看人面虎身兽,形态怪诞,体现了对人的价值的充分肯定。这类怪兽也许是镇墓辟邪的守护神,与《山海经》中的神兽马腹、开明兽、天吴的形状相近似。它们都是人面虎身,具有守护职能的仙界灵兽。

图10-10 孙氏阙画像 东汉章帝元和二年180cm×(52~70)cm×18cm(此石现藏于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 采自《中国画像石全集》第1卷)

图10-11 人面虎身兽 新莽天凤五年 40cm×12cm(此石现藏于河南南阳汉画馆 采自《中国画像石全集》第6卷)
《周易》中记载一卦六爻,人们认为初、三、五爻是阳位,二、四、上爻是阴位。阴爻名为“六”,阳爻名为“九”,因为古人以一、二、三、四、五为生数,《河图》《洛书》都以这种生数为基数,朱熹说,“其六者,生数二四之积也”,“其九者,一三五之积也”。[40]“九”是天数,阳数之极。汉画像中有九个人面的灵兽,那么也有一、三、五个人首的怪物。如图10-12为建鼓乐舞杂技画像石,于1982年出土于滕州市滨湖镇西古村。此画像石雕刻技法是浅浮雕,构图饱满,画面中央树一建鼓、二小鼓,二人边擎边跳,左有抚琴、倒立、掷丸者,左上有五首人面兽、猫头鹰,右一树上有羽人饲凤,树旁一人及羽人格斗,另有猴子、飞仙、珍禽。图像中五首人面兽最为怪异,颈上有五颗人头和两颗鸟头,在《山海经》中没出现过人首与鸟首同在的怪兽,只有单独的人面兽身和兽面人身的怪兽,人头和鸟头并存的怪物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其背后的含义。

图10-12 建鼓、乐舞、杂技 东汉94cm×133cm×16cm(此石现藏于滕州汉画像石馆 此图像采集于滕州汉画像石馆中的原石)
人们假定某个动物是他们的始祖,杜尔干说,“始祖之名仍然是一种图腾”(宗教生活的初级形式),人要根据图腾动物的模样来创造自己,那就是我们所说的“人的拟兽化”。在拟兽化的过程中,我们也只能做到半人半兽的程度,如人首虎身、人首蛇身、人首龙身、人首鸟身的怪物。[41]再来看看汉画像中出现的三头人面兽,如图10-13,三头人面兽与其他奇禽异兽杂处在一起,呈现了神话中的仙界。人面兽身的异兽在此幅图像中多次出现,似乎意味着人将自己与仙界的神兽组合在一起,借助神兽的力量达到自己升仙的目的。在《山海经·海外南经》中提到三首国,三首国的人是一身三个头。由三首人面兽转变为二首人面兽。如图10-14中的二首人面兽兽身,左右各有一个人头,肩生羽翼。《山海经·海外西经》中说:“并封在巫咸东,其状如彘,前后皆有首,黑。”《山海经·大荒西经》中说:“有兽,左右有首,名曰屏蓬。”并封是一种朝前朝后各长一个猪头的两头兽,与图10-14上的两首是人面皆戴冠不同,也许《山海经》中并封的两个兽头至汉代演变为人首,因为东汉时期人的自我意识提高,人们出于对祖先的敬仰而将兽拟人化。

图10-13 沂南汉墓前室内八角立柱画像 东汉晚期110cm×23.5cm×25.5cm(此石现藏于沂南北寨汉画像石墓博物馆 采自《中国画像石全集》第1卷)

图10-14 阳乌、双头兽 东汉 65cm×146cm×21cm 此图像采集于江苏师范大学画像石(砖)特色数据库
神话中的“多头”人面兽包括九头兽开明、八首天吴、六头人面虎身兽、五头人面虎身兽、四头人面虎身兽等等。人首数量上的增减和不同的兽身共同构成“多头”人面兽的怪异形象。它们完全是变形了的、风格化了的、幻想的、恐怖的动物形象。这些“多头”人面兽,在虎、蛇、龙等动物特征的基础上,随着祖先崇拜的兴起,往往增肢或减肢地加上人首的形象,逐渐向人兽合一的形象演化。在灵感思维中,图腾代表祖先神,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集体表象中就与人的形象产生神秘的互渗,形成半人半兽、半神的样子,人们有一种同化于图腾的心灵欲求,所以他们不仅制作兽的面具,还在身上文身,汉画像中的“多头”人面兽的形象也是如此。[42]人面兽身的怪物不仅在中国存在,而且在外国也存在。如埃及的狮身人面相——斯芬克斯,这座雕像闻名全世界。在古代,狮子或狮身人面相几乎可以肯定是法老哈夫拉肖像的化身,这位君主也被视为太阳神的化身。东汉时期,在汉画像中人面兽(九头、三头和两头)身上有翼。如图10-13和图10-14,这种混合形体带翼的神兽与欧亚各地格里芬有相似之处。[43]李零认为这些有翼神兽是一种随意想象不太著名的动物和经过长期筛选被人视为“祥禽瑞兽”的动物。[44]
2.人面兽为镇墓辟邪的神兽(人首兽身镇墓兽)
前文已经大致论述了与“九头人面兽”相关联的“多头”人面兽的产生及演变。从神话学的角度上看,中国古神发展的历程从自然神时代向兽神时代演进,从兽神到半人半兽神向人神时代演进。《山海经》中记载着大量怪神都是人首兽身或兽首人身。本章所写的“九头人面兽”正是人面兽身的怪神,根据头身的不同,大体有“多头”人面兽,如九头人面虎身兽、九头人面龙身兽、八头人面虎身兽、六头人面兽等等;还有单头人面兽。镇墓兽是人兽合一的辟邪之物。最出名的要数楚墓中的镇墓兽,它约始于战国早期,其造型有单头单身和双头双身。两汉时期出现了人面兽身的怪物,它与楚墓中的镇墓兽都是人兽合一的产物,那么它们也许有着内在的联系。镇墓兽是楚墓中常见的一种随葬品。镇墓兽出现在春秋中晚期至战国晚期,随着时间的推移,各个时期的镇墓兽形制有所变化,由圆首、兽首发展至人首、鸟首或鸟身兽首、方体或多边体首。战国晚期出现的人面镇墓兽,绝大部分出土于雨台山、江陵九店和纪城墓地,长沙有少量出土。如雨台山555号墓出土的一件人面镇墓兽,“面近人形,眼鼻雕刻,垂长舌,直颈”。江陵九店712号墓的一件,“面部方形,长舌,身细高。头插鹿角,身下部近座处起台”(图10-15A、B)。这时的镇墓兽不见战国中期之前的狰狞的兽面形象,由兽面演变为人面,形状变得简单,拟人化趋势明显。战国中期的楚式镇墓兽不仅有单头兽面式,而且还有双头兽面的形制。在汉画像中“九头人面兽”也是复杂的“多头”人面兽形制,还出现八头、六头、五头、四头、三头、双头等人面兽。战国中期的双头兽面的镇墓兽对汉代的“多头”人面兽形象的形成有一定的影响。江陵天星观1号楚墓出土双头双身镇墓兽,虎首、瞠目、张口、伸长舌,双头颈各插双鹿角,从颈至身体上绘有龙的形象,又被称为龙形镇墓兽(图10-16)。许多学者对镇墓兽为何物有不同的结论,其中王瑞明先生认为从镇墓兽的形制,带鹿角、兽面(人面)、龙身,从而推定它是一种山神,山神说由此而得出。除了镇墓兽上有龙纹,战国楚墓中出土的漆器上也有龙纹,帛画上有人物御龙图(1973年长沙子弹库楚墓出土的人物御龙帛画)等等。镇墓兽的面目随着岁月的变化,更接近人面,更加拟人化,但仍保留着鹿角、长舌。[45]最典型的是河南信阳长台关1号墓出土了一件战国中期的木雕漆绘人形镇墓兽,身躯似人做跪坐状,虎首、突眼、头上插角、大口伸长舌,口中吞食一条蛇,两前肢利爪抓住蛇的两端(如图10-17)。该镇墓兽面部上的大眼和嘴,已经趋向于人面,身躯形态似人。除此之外,它头上有角,口中伸长舌,身躯上有鳞纹,综合来看具有龙的特征。镇墓兽的形象发展到战国晚期,虽然还有长舌、鹿角,但是越来越拟人化,首极像人,形态似人。人形很可能是其初始的意象,楚式“镇墓兽”的构型实为楚人丰富想象的一个综合体。正如有的学者所言,楚式“镇墓兽”意象的叠加赋予形象上的诡异特征。[46]这一时期人形的镇墓兽对汉代的人面兽身的怪物产生一定的影响。

图10-15 A雨台山555号墓出土 人面镇墓兽 B江陵九店712号墓出土

图10-16 天星观1号墓出土 双头双身、龙形镇墓兽

图10-17 河南信阳长台关1号墓出土的镇墓兽
镇墓兽是多种动物组合的综合体,鹿角、兽面(人面)、龙身等等,在楚墓葬中具有镇墓辟邪和引导灵魂升天的功能,同时也反映了楚人的信仰与崇拜。楚人崇龙、鹿,祈祷吉祥。曾侯乙墓出土过青铜鹿角立鹤,鹿和鹤在古代被视为吉祥的动物,几乎所有的镇墓兽都头插鹿角,《楚辞·天问》:“惊女采薇,鹿何佑。”鹿被视作神物。鹿与鹤相结合,象征吉祥之兆,此类明器具有镇墓辟邪的功能。[47]汉画像中的“多头”人面兽同样也是人兽合一的综合体,依据头身的不同,有多头和单头的人面兽。最为典型的是“九头”人面虎身的开明兽,“九头”人面龙身的怪兽。前面提到身躯还有龙纹或鳞纹的龙形镇墓兽、虎首的虎形镇墓兽。镇墓兽与“九头人面兽”同样具有怪异诡谲的形象,身体具有某些动物的特征,手法夸张、造型奇特。镇墓兽和“多头”人面兽的形象都与图腾崇拜、灵魂不死有关。古代社会,人们相信万物有灵、灵魂不死,他们依靠巫术将自然界许多凶猛动物的力量转移到人的身上。人类驾驭自然的能力凭借巫术的形式逐渐提高,自信心也不断增长,对自己的认知不断加深,从而出现了理性和人性的特征。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由原始社会人类依赖自然的原始思维,到与巫有关的图腾崇拜,再发展到更加发达的文明意识,人性的自我崇拜意识开始占据首位,人依靠动物的力量转变为用人或神的力量。[48]这也是镇墓兽和汉画像中“九头人面兽”怪诞形象产生的原因。
陈跃均、院文清先生认为镇墓兽的原型是土伯。[49]《楚辞·招魂》中说:“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王逸注:“土伯,后土之侯伯也。觺觺,角利貌。言地有土伯执卫门户,其身九屈,有角觺觺主触害人也。”参目虎首、其身若牛的土伯是幽都的守卫者,而“九头兽”开明是昆仑山上的守卫者,前者是地下,后者是天界,二者的职责相同。古人迷信,常用将虎画于门上、烧煮虎皮饮服、系虎爪于身等方式来驱赶邪鬼,因为人们认为“画虎于门,鬼不敢入”,《风俗通义校注·祀典》中说:“虎者,阳物,百兽之长也,能持搏挫锐,噬食鬼魅。”[50]在我国古代有镇墓辟邪和威慑功能的神兽大致上为虎、豹、龙、蛇四大类,或者是这四类动物的夸张、变形,《山海经》中记载的许多人面兽身和兽面人身(兽身)的怪神就具有这些功能,如九首人面的开明兽、神陆吾、九首人面蛇身的相柳、人面龙身的雷神和鼓等等。楚式镇墓兽也具有龙、虎、蛇等动物的特征。战国后期,鲁南、苏北、皖北与豫东一带,为楚国的疆域,深受楚文化的影响,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楚式镇墓兽的形制与功能,这些无疑对汉代的画像石的发展产生影响,并为之提供了丰富的创作思想素材。[51]
从春秋战国兴起的镇墓兽,对秦汉以后的镇墓兽的发展均产生了影响。两汉时期出现了人形镇墓兽、人首兽身的镇墓兽、独角兽等。三国至魏晋时期,出现身着铠甲的武士俑。唐代时期,墓室入口出现人面和兽身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镇墓兽。图10-18为该镇墓兽,人首面部饱满,兽身肥硕,四足健壮呈后蹲状,挺胸前视,兽背上的毛发呈放射状竖起。[52]此人面兽给人咄咄逼人的威慑力量,被放在墓葬里,用来镇墓驱邪,守卫死者的亡灵不受外界的侵扰。这件镇墓兽也体现了唐朝人面兽身镇墓兽的艺术风格,我们也可看到楚式和秦汉镇墓兽艺术风格的缩影。

图10-18 陶制人面兽身镇墓兽(1990年河北南和县贾宋村唐墓出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