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头人面兽”图像的审美意蕴
汉画像是汉代产生的艺术形式,内容无奇不有,怪异纷呈。本章论述的“九头人面兽”就是怪物之一。以艺术审美的眼光对“九头人面兽”形象进行分析,我们看到一个怪诞的世界和形象背后隐含的主体审美精神。菲利普·汤姆森在《怪诞》一书中把怪诞视为一种内部完全矛盾的东西,视为对立面的一种剧烈冲突。[140]“九头人面兽”怪诞之处正是其人首与兽身的组合形象。怪诞是一个美学范畴,指在奇特异常中所显示或发现的美。[141]从原始社会至今,大千世界中稀奇古怪的事物都可被描述为怪诞,在怪诞主题下的艺术形式也具有审美意义。在中国古代社会中,怪诞的事物被称为“魑魅魍魉”或妖怪,它常常与吉凶征兆联系在一起。《左传·宣公十五年》:“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汉代人创造的“九头人面兽”形象也许就是反映吉凶征兆的怪物。
怪诞的事物贯穿于中国历史文化中,最早在《山海经》中图绘了许多人兽混合和兽兽混合的怪物,这些图像为我们研究古代的怪诞事物做了最好的图像证明。汉画像以其丰富的象征形式,表现了汉民族审美的意识形态,其中包含着汉民族集体无意识的原型结构,更接近民族精神的核心。[142]“九头人面兽”体现了汉代人自我生命意识的觉醒,人兽混合的形象包含了生命本身回归的精神特征。审美和艺术的根源在于人的生命力的丰盈。生命的主题贯穿于汉画像艺术中,由西汉的外向扩张、外向征服转而为东汉艺术向生命本身及个体内心世界的回归。“九头人面兽”的形象,无论是动物的拟人化还是人的拟兽化,都体现了人与兽的和谐。毕达哥拉斯学派最早提出美在于和谐,和谐源于多样统一或有机整体的看法。[143]“九头人面兽”形象体现了这种多样统一的和谐美,也反映了汉代人“天人合一”的观念,中国古人认为“和”具有美的含义。美是强力的形象显现。[144]在汉画像中,艺术者用夸张变形的手法创造出多种“九头人面兽”形象,在怪诞的形象下呈现给人的感受是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这种力就是生命力,通过“九头人面兽”形象去张扬其内在的生命律动和力量。
从西汉到东汉的艺术精神发生了由共性到个性、由外向到内在的根本转变。[145]“九头人面兽”图像是汉画像怪诞形象之一,人兽合一的形象突出异于现实的个性特征,外在的形象背后隐藏着汉代人的审美艺术精神。汉代的“九头人面兽”形象充分地说明了人的原始心理具有人可变兽和兽亦可变人的观念,这种人兽的变化也体现了汉代人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而强调人的主体性原则。主体性这个概念所指的是精神从外在世界退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所获得的观念上的自为(自觉)存在,从此,精神就不再和它的肉体结合成为不可分割的统一体了。[146]
(一)人兽混合形象的怪诞
怪异的东西自古就有,总是使人感兴趣,它本身隐藏了人类的智慧。从中国的孔老夫子对丑怪鬼神有自己的见解,到司马迁将神怪材料写进自己的《史记》里,再到鲁迅先生谈论巫术与神怪,他们都对怪异的东西有一定的了解和研究。“怪”字,依《说文解字》说:“异也。”[147]就是异于常。中国民间人们常说妖怪,实际上怪的意义和妖的初义相似,所以常合称为“妖怪”。中国的妖怪信仰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最早在《山海经》一书中记载了许多动物与动物混合、人兽混合的怪物,过去人们称它们为妖怪。这些形状千奇百怪的妖怪大多是增肢减肢或不相类器官相互合并在一起的动物。本文所写的“九头人面兽”属于增肢的人兽混合的怪物。人兽混合的形象十分怪诞。怪诞一贯突出的特征是不调和这个基本成分,这要么被说成是冲突、抵触、异质事物的混合,要么被说成是对立物的合成。[148]在汉画像中“九头人面兽”的人兽混合形象正是体现了怪诞的特征。
1.“九头人面兽”形象的多变和夸张
“九头人面兽”是九个人首和虎的身躯的怪物,《山海经》中记载它是看守昆仑山的开明兽。人面兽不仅出现在中国,希腊神话中也有半人半马的怪物,至今在埃及金字塔前有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人面兽那怪诞的形象可被称为妖怪。日本学者中野美代子对中国的妖怪颇有兴趣,在《中国的妖怪》一书中给妖怪下了个定义:“超越人类、动物、植物,有时候包括矿物等的现实形态和生存形态的、表现于人类观念之中的东西。再解释一句,所谓‘超越现实形态和生态’,是由于要与不同时期的规范相对应。可怕、丑陋的形态,如‘独眼’‘无头人’等,在东方西方都属于常见的妖怪,它相对于有双目、有头的正常人来说,是破坏了人体谐调的存在……”[149]以上这段看到中野美代子已经从美学的角度解释妖怪了。本文写到的“九头人面兽”开明正属于超越人类和动物、多头增肢的妖怪,它是汉代人的思想观念创造的产物。
中国的怪诞艺术在秦汉时期表现为随着人性的觉醒,随着人们远离神话时代,真正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开始兴盛,加上异域的影响,建立在原始神秘“互渗律”基础上的怪诞不断退化,怪诞逐渐演化成了一种艺术风格。[150]“九头人面兽”开明是汉代怪诞艺术之一,是神话中的怪物,它突出的特征在于变形。我们以现代人的眼光看神话中的许多怪诞的东西,这是由原始人的思维造成的,原始人相信“万物有灵”,他们依靠外界的力量就把自己外化到客观世界中去,使一切都可灵化,在灵化的过程中一切都处于统一的整体中,任何事物都可以相互转化,例如人和动物可以相互转化构成一个新的事物,因此就出现人兽合一的各种怪神。本文论述的“九头人面兽”就是这种人兽混合的怪神。形象的多变是“九头人面兽”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它将人兽混合的怪物转化为生动多变的灵兽,让人的审美感从审丑转变到审丑之美。丑怪逐渐成为汉代人信仰的一部分。形象的多变能更好地表现“九头人面兽”开明内在最真实的一面。
据可收集到的关于“九头人面兽”的汉画像,依据“人面”的构图位置,笔者从中归纳出五种不同形态的“九头人面兽”形象,这些图像分布在山东、徐州、河南,如表3。在汉画像中出现的“九头人面兽”形象与《山海经》中记载的开明兽形象十分吻合,多变的“九头人面兽”开明图像反过来又丰富了文献记载。图文互释使我们更加了解汉代人的创造性思维。
表3:“九头人面兽”的五种类型
图像类型 | 出现地域 |
第一种类型Ⅰ:图10-40、图10-41 | 山东 |
第二种类型Ⅱ:图10-42 | 山东、江苏徐州、安徽宿州 |
第三种类型Ⅲ:图10-43 | 山东滕州 |
第四种类型Ⅳ:图10-44 | 山东临沂 |
第五种类型Ⅴ:图10-45 | (A)(B)河南南阳 |
第一种“九头人面兽”形象是:九个人面呈列队形式依次排列,九首戴冠皆伴有长长的颈,虎或龙的身躯,长尾(如图10-40)。该石出土于山东,石头上面有些残缺,位于祠堂的左壁,左壁就是位于西王母世界的祠堂西壁,“九头人面兽”开明位于该石的第二层,这明确表示了它为西王母的役畜。这类“九头人面兽”的身躯基本上是虎身的状貌,额外又出现有龙身的“九头人面兽”(如图10-41)。该图像中“九头人面兽”的身躯有鳞甲,四爪锋利弯曲如鸡爪,类似汉代龙的形象。龙虎都是百兽之长,是神话中的灵兽,它们在汉代人眼中具有了祥瑞的象征含义。龙虎座成为西王母之境图式之一。第二种“九头人面兽”形象是:一人首居中,其余八首以一人首为中心依次排列成扇形,九个人首皆戴冠,有虎的身躯。这类型与第一种类型相比较,不同之处除了人面的排列位置,还有九个长颈不见了(如图10-42)。该图像出土于山东滕州中辛庄,位于墓室门楣处。画像的内容从左到右依次是开明兽、羽人、白虎、祥禽。第三种“九头人面兽”形象是:虎身躯上长着一个长长的颈,颈上有一首,在颈的两侧分别排列四对共八个人首。这种类型的特点在于“九头人面兽”的九个头的构图形式,类似树叶形,中间最大的人首像是树叶的尖部,头下长着长而挺拔有力的颈像树叶的主脉,其余八个人首的长颈像树叶的细脉,它们成对称状插入中间的主颈上(如图10-43)。该图出土于山东滕州东寺院,出土地是一处面积较大的汉代墓葬群。此图为浅浮雕,画面两层,上层刻九头人面兽、人面龙、鸟头兽等,下层为车骑出行。第四种“九头人面兽”形象是:九头排列很有特点,颈上有三头,两侧各有三头,左右对称(如图10-44)。该图像出土于山东省临沂市独树头镇西官庄,原石右边略残,其中最突出的特点是怪异的“九头人面兽”造型独自成一幅画像。第五种“九头人面兽”形象是:兽身的颈上长有戴冠的人面,尾呈树丛形,发叉多枝,每个枝顶端皆有一人头。如图10-45(A、B),A图和B图中人面在兽身的生长位置大致类似,体现了南阳地域上“九头人面兽”的艺术风格。A图右下方是九头兽,它身似虎,肩生羽,颈部和尾部共长九颗人头,九头怪又名开明兽,它是传说中昆仑仙境的天门守护神,画面中部又有一羽人双手牵索,索由两只仙鹿牵引,羽人手捧一株仙草。此图一方面表现了“九头人面兽”开明与奇禽异兽杂处在仙境中,另一方面提示了开明兽看守仙草的职责。B图上面是“九头人面兽”开明,下面是铺首衔环,二者合一提示了“九头人面兽”开明具有驱除鬼怪的作用。

图10-40 开明兽 东汉 80cm×49cm×18cm(图像为作者拍摄于滕州汉画像石馆)

图10-41 中室过梁西面画像 东汉晚期 29cm×230cm(原石现藏于沂南北寨画像石博物馆 此图像采自《临沂汉画像石》)

图10-42 开明兽、羽人 东汉39cm×174cm×29cm(图像为作者拍摄于山东滕州汉画像石馆)

图10-43 瑞兽、车骑出行图 东汉晚期 88cm×273cm(1988年滕州东寺院出土 滕州市博物馆藏)

图10-44 九头人面兽画像 东汉104cm×30cm(原石现保存于山东省临沂市独树头镇西官庄,图像采自《中国画像石全集》第3卷)

图10-45 A 九头兽 东汉 87cm×146cm×4cm 河南南阳十里铺汉墓出土(原石现藏于河南南阳汉画馆,图像采集于《南阳汉代画像石精品陈列》)B 九头人面兽、铺首衔环 东汉126cm×35cm 河南南阳新店出土(图像采自《南阳汉画早期拓片选集》)
“九头人面兽”画像之所以能产生吸引人的艺术魅力,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形象的多变。在汉代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各个地区出现的“九头人面兽”画像在题材、构图、造型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在统一中又有变化。如表2。夸张变形的艺术手段导致了多变的“九头人面兽”形象。艺术的夸张是社会实践与主观想象力相结合的产物。人们普遍认为,怪诞是过分变形,有着一种夸张、极端的显著成分。这一性质常常导致把怪诞与幻想和奇异相提并论。怪诞的世界无论怎样奇怪,仍然是我们的世界,真实而又直接。[151]在汉画像艺术创作中应用夸张变形的手法将异物重构产生新的形象。“九头人面兽”就是人首和兽身进行某种象征性的重构所形成幻想中的物象。这些新的形象在现代人的眼中是怪诞离奇的,我们不得不,至少在某一层面上以现代人的眼光去看待这样的东西并照此对它们做出反应。汉代人创造人首兽身的开明兽可以追溯到中国人的始祖伏羲、女娲,他们正是人首蛇身的样貌。中国神话中合成动物的妖怪,最有趣的是人类与动物的组合体,人首兽身的组合体数量压倒兽首人身的组合体,例如人面鸟、人面兽、人面鱼、人首龙等。本章论述的“九头人面兽”是人首兽身的妖怪之一,无论是哪种类型的“九头人面兽”都强调并突出放大了人首兽身组合的特点。菲利普·汤姆森在《怪诞》中把怪诞视为一种内部完全矛盾的东西,视为对立面的一种剧烈冲突。[152]人首和兽身本身分属于两个领域,二者结合产生怪诞的形象,并且汉代人运用夸张变形的艺术手法产生一种吸引人而怪诞的“九头人面兽”画像。
2.思维反常的矛盾性
“九头人面兽”开明是汉代人艺术想象的产物,异常的外在形象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震撼,怪诞是形容它最好的词语。怪诞的产生与人类的原始宗教密不可分。原始宗教在灵感思维[153]中表现出文化智慧。中国古代文化,一直保留着原始灵感文化遗留的内核。人面兽身或兽首人身的怪物都存在于神话世界,神话又是建立在原始灵感思维之上的一种灵感文化。列维-斯特劳斯认为:“神话思维是完全符合逻辑的,甚至是完全符合‘科学的’。”[154]人类艺术活动与科学活动分别与“野性的”和“文明的”思维方式相符。[155]“九头人面兽”的人首体现了汉代人“文明的”思维,它的虎身体现了汉代人“野性的”思维。“九首”象征汉代人自我意识觉醒和对人类自身能力的肯定。“虎身”是长期以来人类虎图腾崇拜思想的孑遗。人首兽身的怪诞形象体现了人类思维反常的矛盾性,它是未完成的人——动物的变化,还是未完成的动物——人的变化,无论哪一种,都是人类思维反常作用下的未完成的变化。[156]怪诞的艺术都没有什么抽象的东西,只是把不同领域存在的事物不合理地融合。在异质重构的过程中,都伴随着人类思维反常的矛盾性,而产生具有强烈的吸引力的怪诞形象。本文讨论的“九头人面兽”形象的怪诞之处就是将正常的事物转变为反常、矛盾、冲突的事物。人首和兽身经过巧妙的组合之后,既突出了神怪的神性,又赋予其人类的文明性,还凝聚了动物的野性。人类思维反常的矛盾性存在于怪诞形象的信仰中。
世界各民族的神话故事中存在许多妖怪,这些妖怪都是各民族的形象和人们幻想的产物。18世纪法国比封伯爵给妖怪下了个定义:“第一类是器官过多而形成的妖怪;第二类是器官欠缺而形成的妖怪;第三类是各器官颠倒或错置形成的妖怪。”[157]本章讨论的“九头人面兽”的虎身上长着九个人头,属于第一类“器官过多而形成的妖怪”。人首+兽身组合成的这类形象,属于第三类“各器官颠倒或错置形成的妖怪”。自古中国的神话中出现许多人首+兽身的妖怪,在各种古籍中多有记载。如下举几例:
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山海经·海外东经》)[158]
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见日,其神人面龙身而无足。(《淮南子集释·墬形训》)[159]
西北荒有人焉,人面朱发,蛇身人手足,而食五谷禽兽,贪恶愚顽,名曰共工。(《神异经·西北荒经》)[160]
以上内容是中国古籍中记载的人兽混合型的神怪形象,半人半兽类型的神怪不是中国的专利,外国也存在这类怪物。古埃及有名的人面狮身像——斯芬克斯,埃及人认为人首是法老哈夫拉的肖像化身,狮身象征着王权和地位。希腊人面鸟身的塞壬是运送死者灵魂的使者。在外国文学作品中也出现欧洲人追求自身变为异类动物的设想,从公元1世纪的奥维德的《变形记》到19世纪的杰奎琳·卡佐特,到20世纪的弗朗兹·卡夫卡、约翰·科利尔等。
人和动物的化身和人兽合一的形象都体现了人类思维反常的矛盾性,但这些怪诞的形象却深深吸引着人的注意力。怪诞的形象引起许多学者的研究兴趣,尤其是日本有不少人研究妖怪,如日本学者柳田国男在《妖怪谈义》中从民俗的妖怪信仰立论,他谈到鬼怪和幽灵的明显区别。还有日本学者井上圆了在著名的《妖怪学》书中第一讲妖怪定义篇说:“今所谓妖怪者,非限于通俗之所指,而主要问题,实在天地之起源、万有之本体、灵魂之性质、生死之道理、鬼神冥界之有无、吉凶祸福之原理、荣枯盛衰之规则、天灾地变之理由、迷心妄想之说明、贤愚资性之解说。其幽灵狐凭天狗等,不过附属之问题。而其解释,则皆本于学术之道理,其目的则在于用之,以进国民之福利也。夫通俗所为妖怪者,何义耶?即一切不可思议之义。”[161]以上这段能精细地说明中国神话中存在的人兽混合的神怪形象,“九头人面兽”正是这种“不可思议而异常变态”的典型代表。
以上对“九头人面兽”图像怪诞的探讨,我们可知汉画像中人兽混合的怪诞形象普遍存在于世界各地,“怪诞”这个术语从视觉艺术领域应用到文学作品领域,怪诞主题的艺术和文学颇受人们的推崇。通过图像分析而得出的五种“九头人面兽”形象,其形象的多变和夸张体现了汉代艺术创造者思维反常的矛盾性,根据作用和反作用原理,艺术者运用思维反常的矛盾性,通过对人物、动物加以异常、变态、扭曲、重构和夸张的方式进行艺术创造,而创造出这些怪诞事物。怪诞由荒唐世界的超现实领域便转向了个体的独特风格。[162]人兽合一的怪诞形象在汉画像艺术中是反常而超现实的,多变的“九头人面兽”形象体现了个体的独特风格。
(二)审美精神底蕴中对生命的追求
“九头人面兽”是怪诞的艺术,怪诞属于美学的范畴,在怪诞艺术形式背后含有审美的意义。中国自古就有审美和审丑,老子认为美与丑是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中国文化中存在一些畸形、片面、怪异以及具体可感的事物,它们在中国古人的社会实践中被发现、评价和认识并且同人发生特定的审美关系。在古罗马最早出现审美二元论,其根本的问题是“灵”(精神)和“肉”(物欲)的冲突。精神美是内在美,属于纯洁的心灵;肉体美只是外在装饰,它同精神美结合才显得美。“九头人面兽”怪诞的外在形象反映了汉代社会集体内在心理表现出来的一种审美精神。这种审美精神是在集体无意识下产生的一种共同审美心理。
汉画像艺术中的“九头人面兽”,最典型的特征是人首和兽身的组合,从图腾美学的角度看,人兽混合反映了原始人与虎图腾的表达关系,原始人把自身的欲望、情感和形象都外化到虎图腾的身上,图腾虎的身躯成了人的生命意志的神性外观。人类生命的起点和归宿都归于图腾。因此图腾美在本质上终究是原始人在图腾的神性外观中幻化出来的生命本质力量的象征形式。[163]从神话的角度看,“九头人面兽”不存在于自然界,而存在于神话和文化中。人类学家林惠祥在1933年出版的《神话论》中把神话分成八类,其中第三类神怪神话包含“妖怪神话”,“九头人面兽”是怪诞的典型形象之一,怪诞是神话的审美属性之一。因此,从各种角度分析汉画像中怪诞的人兽混合的外在形象,可以探知形象背后隐藏的汉代人对主体生命自由的追求。
“九头人面兽”人兽混合的怪诞形象给人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存在于图像符号的象征含义。人和动物都活生生地存在于自然界中,卡西尔在《人论》中提出“人是符号的动物”。人和动物都蕴含着无限的生命和力量。“九头”是能力、智慧和不死的象征,“人首”是东汉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和自我能力的肯定。“虎身”是借用虎的凶猛威吓恶鬼、保护人的生命。“九头人面兽”图像大都出土于东汉时期,这一时期的艺术表现出了浓厚的生命精神。东汉的文人士大夫与普通工匠同样产生了这样的心理变化,捍卫生命、享受生命、思考生命,至此才真正成为东汉艺术的根本主题。[164]
“九头人面兽”的形象是极端反常的,人兽混合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九头人面兽”给人直接的审美感受就是形象的怪诞,而后它给人间接的审美感受是美或丑。怪异反常的事物也具有审美的意义,因为怪异将导致审美领域的丑,但美和丑又处在矛盾的运动和转化过程中,丑怪的事物也有了审美的意义。在中国古代,“善则为瑞,恶则为异”,善和恶表现在艺术形象上就是美和丑。“九头人面兽”的形象是反常而丑的,但在汉代人的鬼神信仰中,它能驱邪避凶以保护墓主人免受外界的打扰,因此它又是美的。这种亦美亦丑的怪诞,借助图腾动物的神力,以保证人的生命力。这完全是因为东汉时期人们的鬼神信仰,相信人死后,鬼魂有知,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的继续。
汉画像中“虎”的形象出现得较多,人物的形象出现得也比较多,而人兽混合的形象却不多,“九头人面兽”是典型的人面虎身的神怪形象。“九头人面兽”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它在创作的过程中,以神话、宗教信仰和图腾信仰为创作的原则和基础,体现着视觉艺术的情感支配作用和灵性的梦幻展示特点。人兽混合形象趋向于一个统一的“命题”,即生命的繁衍和生命的延长。两汉时期盛行西王母信仰,“九头人面兽”形象继承了西王母的半人半兽之貌,同时也具有了长生不死的神性。“虎”体现着一种复合性的形象特征:它既是仙界的瑞兽,有祥瑞的象征意义;又是死而复生之兽[165],具有着使生命繁荣、生命再生和生命延长的神性。人脱离现世,在强烈的生命意识的推动下,将生命延续到死后的另一个世界,人与兽的混合体现了人将生命转移到动物身上,摆脱外在形式的束缚而追求生命的自由。汉代人期望超越生命局限而追求自我,艺术创造者完全将这类情感和思想融入人兽混合的艺术形象中。通过“九头人面兽”这类特殊而怪诞的形象散发的独特的神话艺术神韵,表达了汉代人特殊的心理需求和心理欲望。从“九头人面兽”中体现出的汉代人追求生命的自由的渴望,也许正是能够震撼人心灵的关键。
人变为某种动物,又保留人的特征;或动物变为人,又保留着动物的特征。这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从神话学的角度看,在中国上古有许多人兽混合的怪物,人物死亡被表现为变形化生成另一种动物。在原始人“万物有灵”的观念中,不同生命领域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东西没有固定的不变的确定形态,一切事物都可以在瞬间变形的过程中互相转化。在一切的变形神话中,唯有生命成为超越时间的连续整体。人兽混合的“九头人面兽”体现了人与动物的密切关系。中国的古神历程可以简单地概括为:从自然神时代向兽神时代的演进,从兽神和半人半兽神时代向人神时代的演进。图腾崇拜活动中对于人兽同源或人兽同体之主题的强调,则导致了兽神向半人半兽神的变形。[166]“九头人面兽”形象的形成无论是人——动物的变化,还是动物——人的变化,这都体现人类图腾信仰的心理。人面虎身的“九头人面兽”也可叫作变形图腾。[167]变形图腾具备了动物的自然属性和人的社会属性,图腾人形化显示了人类的审美意识的觉悟和发达,人和图腾动物组成一个复合体表明了人类社会实践的能力逐渐增强和自我意识的觉醒,也表明了人类摆脱对图腾动物的依赖而追求主体生命的自由,转而表现自我形象。
生死是全人类都要面对的问题。有些原始人始终相信,所有人本是生来不死的,所以他们总是要在死亡这种现象的背后去寻找其他原因。汉代人对生和死有着特殊的理解——“事死如事生”。原始人持有的灵魂永生的观念在汉代人的艺术中得到最形象的体现,原始人认为图腾动物是没有死亡意识的,死亡意识是区别人与动物的重要尺度。汉代人寻找能表达生命感受的对象,图腾动物成为最好的媒介,因此人兽混合的形象充分地表达了人超越主体生命、追求更高一层生命自由的向往。“九头人面兽”在怪诞形象的背后隐含着汉代人追求永恒生命和自我独立的思想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