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同济大学提倡自学。就是在抗战时期,生活艰难,有时饿肚子,同学们学习的自觉性都很高。教师下课后即离去,班级也无专职教师管理,可同学们课后都能主动复习,完成作业。吕思麟在这种自由、严谨的学习氛围下,渐渐地适应了李庄的学习生活。
话还得从头说起。吕思麟到同济读书,最苦的是从头学德文。因为同济大学全部用德文教学,她不得不放弃了良好的英文基础,到新生院上一年德文。为尽快掌握这门外语,她请谢教务长为她介绍叶老师进行业余辅导,事情一落实,他们就商定:平日安排晚饭后到晚自习之间在教室辅导一小时,外加周日下午一小时。好在,叶龙台老师住在羊街附近的教工宿舍,和吕思麟等女同学住的四合院民宅离教室不远,很方便。一周辅导下来,叶龙台发现吕思麟不时把英文习惯带进来,就注意纠正她的发音。吕思麟说:“我就是掌握不好弹舌音的发音技巧。”
“德语发音最规律,小舌音没那么难发,前期只要擦出来就行了。”叶老师一边鼓励吕思麟大胆地说,一边建议从明天开始,傍晚带她到江边练练弹舌音发音方法。吕思麟同意了。因为,她曾和同学们到江边散步过,江边离教室和宿舍都不远,走过这条曲折的不太长的羊街,向北,出教工宿舍小巷,就是学校的体育场,再向前几步就到江边了。
第二天吃过晚饭,吕思麟在羊街西口教工宿舍门口等到叶龙台老师,他们一道穿过院子北边的学校体育场,走到江边。找到一僻静处,叶龙台拿出报纸垫在草地上,面对面坐好,叶龙台做着示范说:“吕思麟,看着我的口型,学着发音。”吕思麟总是顾忌左右,不好意思开口,就是勉强发音,也是吐出英文中的“R”音。
“不对,不对!”叶老师叫她站起来,面朝长江而立,独自卷起舌头,练冲气出声。吕思麟就是练不好,不是冲出卷舌音,就是发出短促的“咳”“咳”声,惹得过路老乡不时驻足观看。叶老师鼓励她说:“学习有什么怕丑的。你练你的,他看他的。”
叶龙台为了让吕思麟适应德语语境,一句德文,一句中文,一段德语,一段中国话,讲故事,并渐进性增加故事内容,让吕思麟听得兴趣盎然。她结合每周上课时学习的德语语法和进度,反复练习。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听力,也锻炼了口语能力。
有时,叶龙台晚上要带见习同学,等吕思麟口语训练完,天已黑了,他就点起一根竹篾做的火把,先把吕思麟送回教室,自己再急急忙忙赶回麻柳坪的校办工厂上课。天冷了,他们又回到教室,以阅读和翻译练习为主。就这样,辅导课从秋天坚持到冬天,一次不落。在叶龙台悉心辅导下,吕思麟学习德语,读、写、听、说全面跟进,到第二学期,她听老师上德文课时已没有困难,也能看懂上课用的德文教材了。
随着一天天的德文辅导,叶龙台和吕思麟的交往日益多起来。吕思麟与叶龙台似乎已形成了默契,傍晚不用约,几乎同时到江边,或学习,或散步,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叶龙台很快了解了吕思麟的家庭和求学经历,吕思麟也逐渐了解到叶龙台的身世。孤身一人闯天下的叶龙台,这下在异乡找到了知己,每次见面都有话向吕思麟这位编外学生倾诉。他絮絮叨叨地把自己求学经历和家庭情况不知道向吕思麟说了多少遍,现在连吕思麟都能如数家珍,复述叶老师所说的每一句话。只要叶龙台一张口说:“我是——”。
吕思麟就咯咯地笑起来,接着老师的尾音说:“安徽宜庆人,民国九年(1920)四月十四日生人。对不对?”
叶龙台不管吕思麟的戏谑,接着说:“你是知道的,1938年6月12日皖省首府沦陷,我妈带着一大家子人跑鬼子反到湖南洞口去了,家父远在湖南洪江机械化学校教书。因我就读的安徽高级中学要搬迁到大别山,我就拿了高中毕业证书一个人跑到江西赣州找‘沦陷区青年来内地升学指导处’,报考了同济大学机械系。以后就一直跟随学校跑。当我们辗转到广西八步镇时,又遭日寇轰炸,只好经越南迁至昆明,好不容易才安定了两年,日机又来轰炸,好几个学生被炸死,其中还有我们系的一位女同学不幸遇难。最后学校被迫迁至李庄这个偏僻的小镇安顿下来。去年我从工学院毕业,并留校当了助教。”
看叶龙台一口气说完,吕思麟莞尔一笑说:“同济已成你的家了。”
是惺惺相惜,还是同病相怜,她说不清。但是,每次她都认真地听完叶龙台所说的一切。她有时好奇地问:“你父亲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
“是的。家父曾参加了辛亥革命学生军。辛亥革命成功后,他就转到保定军校学习。”
“有这么凑巧。我父亲也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最近他因病辞职,回华阳老家办实业去了。”吕思麟有时突发奇想,我们的父亲曾是校友,现在我们又是校友,这是不是一种缘分?每想到这里,她就感觉到和眼前这个比自己仅大三岁的小老师在一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叶龙台也有同感。作为不是老师的老师,每当他望着面前这位清纯秀气的四川妹子时,就像面对自己的亲妹妹一样,觉得有责任关心和爱护她。
“龙台老师,我差一点跑去当了八路了。”有一次吕思麟神神秘秘地对叶龙台提起往事。
“真的?”叶老师开始觉得惊讶,听着听着,通过吕思麟经历的人生传奇,他开始发现,面前这位漂亮的女学生有一种特立独行的个性和追求自由光明的勇气。
一年不到,朝夕相处,与叶龙台在一起,吕思麟已随便多了。她不再称呼他为“叶老师”,而是叫他“龙台老师”。有时就直呼其名,亲切地喊:“龙台,龙台!”叶龙台也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这种微妙的变化。
“龙台老师,第一次逃跑,是在1938年,我的好同学被日机炸死了,你说,恨不恨?”怒火似乎还在吕思麟心中燃烧,“当时,我觉得身上血直往上涌,就想去和鬼子拼命。班上几位热血青年一呐喊,就上路了。”
“真够大胆的。那时,你才多大?”叶龙台问。
“十五岁吧,初三快毕业的时候。可到延安找八路,怎么走?大家都没去过。当天就被父亲带人追了回来。”
“你父亲打你了?”叶龙台担心地问。
“还好。我爸爸舍不得打我,只狠狠地骂了我一顿。”
“你这个女娃子,是想找死啰。才多大一点的人,就想去当八路。打鬼子有我们军人嘛。你只要好好地用功,就是报效国家了。”吕思麟学着父亲的腔调,复制着当时老爸的神态和语气,把叶龙台逗笑起来。
“其实一个人在十五六岁时,正处在叛逆期。理解、理解。”叶龙台带点庇护地说。
“我上高中时遇到个思想进步的教员,他让我明白了一些阶级剥削和抗日救国的道理,也坚定了我再一次出逃去延安的决心。”吕思麟有点兴奋,继续说,“这位老师上课从不照本宣科,而是结合时局,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启发学生要心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大志,救亡图存,必须从自己做起。”
“龙台,他会写诗、唱歌,还会弹琴。他经常组织我们开展课外阅读和课外活动,还带我们排演过托尔斯泰的《复活》。”
“龙台,我念给你听听。”接着吕思麟站起来,调了一下气息,有板有眼地朗诵起《复活》主人公觉醒时的肺腑之言,“我们活在世界上抱着一种荒谬的信念,以为我们自己就是生活的主人,人生在世就是为了享乐。这显然是荒谬的。”叶龙台知道,遇到一位好老师,受益终身。
“这位老师是教你什么课的?”
“他叫鲁甸,教国文。”
叶龙台记得,他在读小学时,国民教育都比较正规,传统的“仁”“义”道德教育和“天下为公”的思想已深深植根于他的心中,同时也受到了西学“自由、平等、博爱”的熏陶。日本鬼子来了,一下子打乱了国人平静的生活。逃难、逃难,在逃难中求生活。是一位老师在逃难的路上,指点他到赣州报考同济大学的。而吕思麟的国文老师在课堂上就能要求学生们肩负起自己的责任,这点实在令人敬佩。
“后来呢?”
“后来,鲁老师建议我和班上几位进步学生有机会到延安去。他联系好后,又画好了线路图,我们几位同学真的出发了。”
“那时,家父在重庆。他在外面又讨了一个小老婆,不经常回家。可妈妈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只得告诉父亲。我们向北已经走出绵阳,还是被父亲绑了回来。这次就没上次那么幸运,我曾被他踢打得昏死过去,关进我家后花园的逍遥阁里。”
“后来呢?”叶龙台着急地问。
“我恨死我那个残暴的父亲了!”
“后来呢?”
“没有去成。隔了一年多,到了1941年,敌机疯狂轰炸成都,制造了震惊中外的‘7·27惨案’。前线又传来舅舅战死在抗日战场上的噩耗。我再次找到鲁老师,想请鲁老师帮助我到延安去。可是,那时时局不利,1月刚发生‘皖南事变’,鲁老师自己也失去了跟地下党的联系。他曾耐心地劝我说:‘目前不行。吕思麟同学,日本鬼子狂轰滥炸,就是想摧毁我们中华民族的抗战意志,为了保存中华血脉,我们必须坚持持久抗战。你我留在后方,照样可以支持前线,打击日本侵略者。’后来鲁老师到成都文协上班去了,还加入了诗社。他在诗社时,我去过几次,有次我带了上次北上路上记的一首小诗:
抛别了衰老的双亲,
奔上了遥远的征程,
同志们努力啊,
前进!
不要怕敌人子弹的横飞,
飞机的侵凌。
花木兰是雌伏闺中的弱者吗?
要拼我们的肉、我们的血,
打到东京。
不要留恋你的家乡,
不要怀想你的爹娘,
我们要为民族的生存,
奏着进行曲前进!
前进!
莫慌张!
“当我读完,他就赞赏说,革命青年就应该有这样的气概,肯定了我的志向。我刚进华西时,也曾去找过他。等我第二次去找他时,他人已离开了成都,去了延安。”
“后来呢?”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还问锅里有多少米。’后来……后来,我不是到同济来了嘛!”说着,二人相视而笑。
一年后,吕思麟顺利地从新生院转入生物系。叶龙台眼看自己伟大的“历史使命”即将结束,把自己心爱的《德华大词典》送给了思麟,他说:“麟,这本大词典是我在昆明买的,你今后用得着。”
“龙台,你这位兼职老师任务还没有完。你曾经说过:‘包教包会’,我还没学会。”娇嗔伴着任性,让叶龙台心里特别舒坦,不得不顺从。从此后是“外甥子打灯笼,一切照旧”,约会的地点没变,但约会的次数明显多了。
自从脱离了家庭的羁绊,强烈的独立意识又回到吕思麟的身上。一切事情自己做主,什么封建伦理、道德说教,都可甩到一边去,整天快乐得就像一只自由的小鸟,在李庄山谷里欢鸣。何况日常有叶龙台相伴,虽然理工男有点机械,缺少浪漫,但不乏忠厚,做事严谨,学习之外无话不谈,一切孤独和憋屈都烟消云散。
吕思麟有翻看日记,重识往日记忆的习惯。“我恨死我那个残暴的父亲!”几个大字特别醒目,记录了这个家庭的专制和残暴。“把这个逆子关到逍遥阁里去,任何人不许开门!”就像是魔鬼的声音。吕思麟扪着胸前的悸痛,有点咬牙切齿。记得事后,她跟鲁老师坦诚地说过:“我有三恨。一恨人世间贫富不均,二恨日本鬼子要叫我们当亡国奴,三恨我的父亲是个残暴的魔鬼。”并把她被软禁时,在逍遥阁里写的一首小诗给鲁老师看。鲁老师看后说,写得好,诗言志,谁能禁锢得住青春的翅膀?
逍遥阁就建在成都自家的后花园里,是三层六角型亭阁,曾经是思麟和弟弟妹妹们最喜欢玩耍的地方。一层和二层是房间,有一间是母亲教思麟学刺绣的绣房。沿楼梯可上到最上面一层平台上的凉亭,站在亭子里可远眺西山,近看锦江,成都平原尽收眼底。一楼正门,是吕思麟父亲自题的一副对联:“天地乾坤自清浊,晨昏日月共沉浮。”
思麟被困在二楼上,依窗俯视着熟悉的小花园。昔日,父亲带着她和弟弟妹妹们在园中嬉戏的快乐时光已经远去,只有园中千里香花开得正旺,浓密的枝叶,借着两边篱墙架起了一座花桥,朝天的白色花儿一蓬蓬开得那么欢畅。思麟不觉伤心起来。与花相比,真是人不如花啊。自忖,从小养尊处优,总有一种天之骄子的优越感,现在才知道在家里是没有自由的,更没有希望。当月升中天,清辉满地,习习凉风也驱不散她心中的苦闷,只有那浓郁的花香不时地给她带来一点点安慰。“千里香——”她稍思考了一下,起身坐到案前,灯都没有开,借着月光,拿起笔,任《千里香》这首小诗在纸上流淌:
在浓绿茂密开满百花的篱前,
我渴望着美丽和芬芳。
夜晚绽放的花儿,
洁白正如阳光。
我已被你牵着手,
牵着手,
满园的郁香飘向天外,
身子却被禁锢在小小的园子里。
呵,我可爱的千里香,
谁能禁锢得住青春的翅膀?
谁又能禁锢得住你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