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爱情随着春天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十里公社春暖花开之际,叶庆生的爱情之花又一次绽放了。俗话说,缘灭缘生,情随缘长,一切随缘。叶庆生与杜娟就是前生有缘分,一见钟情。
杜娟那青春靓丽的身影,就像这满山的春色,一下子吸引住了叶庆生的眼球。每天,叶庆生只要一看到焕发着迷人微笑的杜娟,感觉自己“一时没法呼吸”了,一颗心也瞬间沉沦,他想马上追求她,可是又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她出身工人家庭,是医院革命领导小组的成员。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公社书记正有心培养她成为他那在部队里当营长的儿子的媳妇。可是她不屑一顾,就是公社书记来了,她也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她不只是对叶庆生一个人关照,而是对一同分来的几个医生都很关照,凡是他们不在家时,她就为大家照看门户,晾晒被褥,大家都很喜欢她。虽然叶庆生有机会与她一同出诊,但是每当单独与她在一起时,又不好意思说什么。春天多春雨,有点烦,又很滋润。有一天,叶庆生出诊回来,见医院只有杜娟一个人在值班,就壮着胆子走进她的诊室,她好像知道叶庆生的心思,背对着他说:“叶医生,请坐。”然后转过身来,微笑地望着叶庆生说,“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叶庆生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低下头,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嘴里吞吞吐吐地说:“是的,但是……我不敢说。”话一出口,心中就好像敲着一百只小鼓似的。
“有什么不敢说的,怕咬了你的舌头?”她笑了,笑弯了腰。
叶庆生嗫嚅着半天没有作声。杜娟噼里啪啦地说出来:“你不就是台属嘛,从小没有父母,家里还有八十多岁的爷爷奶奶,北京还有一位叔叔,对不对?”
“嗯。”叶庆生只好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敢说?不就这么多嘛,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她就是这么一位敢说敢为的女性,工作起来泼泼辣辣,跟叶庆生谈情说爱也这样直言不讳,而叶庆生则掩盖不了自己的紧张心情。
“我……我……我曾爱过一位中学老同学,听说她已结婚了。”叶庆生憋了很大的劲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来,生怕她不高兴。
可是杜娟望着叶庆生,又一次开心地笑了说:“你还算老实。”
春风在叶庆生心中荡漾着,他与杜娟彼此在凝视中度过多少清晨和黄昏。没有爱情誓言,有的只是心灵的互动;也没有物质馈赠,有的只是同甘共苦。于是叶庆生下定决心,鼓足勇气,窘迫不安地走近了她,小声地说:“您愿意嫁给我吗?”额头上早已沁出细细的汗珠。
“我要回家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杜娟说,一丝红润从她脸上飞过。
杜娟走了,就在她的身影消失在山坡之后的一刹那,叶庆生真的感觉非常非常地想念她。叶庆生牵肠挂肚,痛苦难耐,度日如年,终于看见她穿过山前的杜鹃花丛回来了。
“公社正派人外调我入党的事,这个时候父母能同意吗?”杜娟告诉叶庆生说。
叶庆生如坠冰窟,但是杜娟没有放弃,她说:“慢慢来。”
公社书记听说她跟叶庆生谈恋爱,很关心地找她说:“你是工人的后代,组织上正在培养你入党,你怎么能和一个台属谈婚论嫁?你的政治前途还要不要了?”
杜娟说:“《党章》和《宪法》中有哪一条规定,不允许与台属谈恋爱?”
他们的婚姻很简单,山区木材多,打了一张双人床,买了一床大红被面子,一对印有“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枕巾,一只煤油炉和一对印有“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搪瓷缸,在食堂做了几个菜,没有亲人的祝福,没有领导的光临,来的都是阳陵县“老三届”的毕业生,大家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好像叶庆生的婚礼是大家的节日。
新婚之夜,客人散尽,叶庆生他们正准备上床休息,“咚!咚!咚!”突然一位社员气喘吁吁,神色紧张地叩开了医院大门。连声叫着:“医生,医生在哪里?快,赶快,我老婆快不行了,她屙血不止,坐在粪桶上爬不起来!”
叶庆生夫妻一轱辘爬起来,拎着出诊箱,就跟着他跑。到了他家,只见堆放着农具的里间,亮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孕妇坐在粪桶沿上,一手扶着门框,头耷拉在手臂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血水就像屙尿样滴答不止,黝黑的影子森森地吮吸着仅有的一点光。叶庆生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可怕的诊断:前置胎盘。杜娟叫叶庆生与孕妇丈夫把孕妇抬到床上放平,赶紧喂红糖水。当时公社医院既没有手术能力,又没有输血条件,为了母子平安,只有及时转送到县医院。
男人们把竹凉床翻过来当担架,四个男劳力抬着,叶庆生护送着孕妇上路了。这时天已蒙蒙亮,山间弥漫着淡淡的雾霭,一缕缕栀子的花香飘散在氤氲的空气里。叶庆生一路上催促着,快点、快点!大家连走带跑,裤腿被露水打湿了,内衣也汗透了,叶庆生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停,路上决不能停,这可是两条命啊!”翻过最后一座山岗,已看到县城的影子了,朗朗晴日,天气也越来越燥热,叶庆生不敢懈怠,继续催促大家奋力赶着路。突然,叶庆生听到一丝绝望的哀号,孕妇昏过去了,被子浸透了鲜血,孩子无声无息地来到人间。
叶庆生望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地,怎么办?到县城还有五里地,眼前日光下的母子已危在旦夕,不能停在大路边上等死啊。叶庆生真想自己有一盏“阿拉丁的神灯”,只要擦一下油灯,强大的精灵就会送来手术室、血液和接生包。太阳晒得叶庆生头晕目眩,虚汗一点点渗出来。突然,叶庆生发现前方山坳里林立的高压线钢架,县变电所就在前面。
“快,到变电所!”六个人飞了起来。
“稳点、稳点。”叶庆生喘着,跑着,叮嘱着。
他们抄近路穿过长满山栀的土岗,任雪白的花瓣被践踏。当他们一行人把大门踹开,惊恐的工作人员出现在面前时,叶庆生连珠炮似的下达着命令:“快,拿盆来!快,烧水,煮剪刀!”两个值班人员,拿了剪刀忘了线,拿了水瓶忘了盆。叶庆生剪断脐带,是个女婴,粉嫩粉嫩的小手舞着,就是不哭,叶庆生赶忙吸出孩子嘴里的血污,倒悬孩子拍打着青紫的小屁股,“哇——”婴儿终于哭了。可是这时产妇不行了,再一次昏死过去。
“把脚端抬高!喂糖水!”叶庆生大声地命令着,同时赶紧给产妇推注高渗葡萄糖,一边叫变电所的人赶快给县革委会打电话,说有一位产妇生命垂危,急需派车接送到县医院输血。当叶庆生处理好胎盘,一辆军用吉普车就赶到了。直到母婴平安时,叶庆生一颗虚悬的心才落了下来。回到家里,杜娟关切地问起母子的情况,叶庆生向妻子一一做了汇报,妻子终于舒了一口气说:“阿弥陀佛。”
在皖南小山村里过日子确实比城里还滋润,不愁票证不够,也不愁没柴炭烧。平时肉蛋是有得吃的,作为鱼米之乡,不愁“丰年留客足鸡豚”。你听,每天油坊里赤膊的汉子站在架子上甩动着巨大的悬空油槌,“訇!”一声声,在山谷里回荡,和九华山山上的钟声,交相呼应。你看,小雪腌菜,冬至蒸米,春节前家家户户忙着腌制冰姜、香菜,晾晒米皮和做年糖、年糕,日子过得很红火。
当地做冻米糖特别讲究,上笼蒸的冻米要先洗净晒干,然后用城南火焰山上的细铁沙炒至胀大酥脆,炒好过筛后的冻米用自家熬制的麦芽糖做出冻米糖、芝麻糖、花生糖等许多花色品种,吃起来香甜可口。年前每个生产队都要杀猪,起鱼塘,村村弥漫着一片丰收喜悦和祥和的气氛。
叶庆生和妻子忙着腌鱼腌肉,忙着买油买炭,还偷偷养了两只鸡(可惜被老鹰叼走一只),因为家中还有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等着他们回去过年。工作后,叶庆生每月都寄十元钱给爷爷奶奶补贴家用,过年回家还想尽量多带回一点过冬的木炭和土特产。爷爷奶奶一天天老了,身边不能没有人照应,可是身不由己,也是没法子的事。
一年前初夏的一天,爷爷突然发来电报说,奶奶病危。当邮递员把电报交到杜娟手中时,叶庆生正好出诊去了圩区,当天赶不回来。杜娟办好了请假手续,准备好回去的东西,就坐在公社总机旁摇电话,电话终于接通了,她说有急事,要叶庆生连夜赶回来。叶庆生从三星中天走到三星偏西,跑了二十多里路,天亮前赶回到公社。杜娟焦急地说:“奶奶病危,你吃点东西,就准备动身吧。”
回到家里,只见奶奶有气无力地软瘫在床上。奶奶见大孙子回来了,似乎眼里有了光亮。叶庆生趴在奶奶耳边说:“奶奶不要急,我们回来了。”奶奶出了一口大气,点了点头。
叶庆生问爷爷是什么情况,爷爷说:“奶奶前天在家好好地歪了一下,就爬不起来,我好不容易扶她上床,她就这样一直躺着,不吃也不喝,我要喊人送她上医院,她说,‘我怕人不行了,还是等叶庆生回来吧。’”
叶庆生赶忙给奶奶做了检查,人很虚弱,但还清醒,左侧肢体软软的,张力和感觉减退,没有口眼歪斜,血压不高。“脑出血不像,不是脑血管痉挛,就是脑梗塞。”叶庆生说。
杜娟说:“像脑梗塞。”
为了慎重起见,叶庆生还是赶到市里一家医院找到学兄请他出诊看看,这位学兄也同意叶庆生的意见,说:“还好,是轻度脑梗塞。”就给奶奶开了一个疗程的低分子右旋糖酐、党参注射液等扩张脑血管和营养神经的药物,让叶庆生他们每天在家给奶奶挂水,打针。奶奶生病期间,杜娟还要服侍奶奶拉屎拉尿,洗衣洗被。整整一个月,奶奶能下床了,但手脚不能着力,他们每天除给奶奶不得力的手脚搓搓揉揉,就是扶着老人在家练习走路。奶奶心疼孙媳妇累了,说:“小杜,你也别累着,快歇歇去。”背地里,她跟叶庆生说:“亏得杜娟能干,不然你一个人怎么累得了,菩萨保佑你,讨了一个好老婆。”
叶庆生叮嘱奶奶说:“您还要坚持每天吃维生素,吃叔叔寄来的‘大活络丹’,这样康复可能快些。”
奶奶身体康复后虽然没有大碍,但丧失自主生活能力,再也不能上街买菜,烧锅做饭了,衣服只好包给人家洗,家务事都落到爷爷一个人身上。奶奶一直盼望“养儿防老”,可怎么能指望得了呢?她只有坐在家里,每天不忘烧香拜佛,乞求菩萨保佑。庆生临走,奶奶对叶庆生说:“俗话说,‘人老没有用,树老当柴烧’,只盼你们有空常回来看看。”
“好的。奶奶高寿,能活120岁。”
“活得在地上爬?我才不干呢。”奶奶笑着说。从小跟老人长大的叶庆生已感觉到人生的无常,人怎么说衰老就衰老得这么快呢?当生命力减少到自己无法照料自己的时候,人是多么可怜,就是儿孙再孝顺,病痛还不是自己扛着。
后来,叶庆生被调到阳陵县县医院开展新医疗法,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年一个先后出世。叶庆生只有周日回到十里公社家中看看,两个宝宝也完全丢给杜娟一个人照应。杜娟一再劝叶庆生要珍惜组织的信任,把工作放在前面,家里有她。
俗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叶庆生看到杜娟为两个宝宝花费了那么多精力、感情、心血和时间,真不敢想,自己父母为什么就能忍心把亲子丢给爷爷奶奶而不管呢?
叶庆生回到县医院,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他开展了针刺麻醉、中草药治疗阑尾炎和慢性支气管炎,他还用“920”治疗脱发。正干得风生水起时,院长找到他,要他到皖江医学院去进修眼耳鼻喉和口腔科,把县医院的大五官科建立起来。
叶庆生自分配工作后,在临床工作中始终感觉后劲不足,希望能到大医院进修学习一年半载,机会来了,他回到十里公社与妻子商量。杜娟鼓励他去学习,说:“这么好机会,你不要错过了。家中有我,你就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