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生活在宜庆的叶庆生,转眼小学就要毕业了,奶奶看见孙子开朗了,一天到晚活蹦乱跳的,心里也高兴起来,不时地鼓励叶庆生几句:“还有一年就要考初中了,学习可不能偷懒啊。争取进龙门中学,那里可是老夫子庙,也是你爸爸曾读过书的学校。”奶奶的鼓励起了作用,让叶庆生学习铆足了劲。
暑期,生活在长江边的孩子哪有不亲水的,小庆生也不例外,常偷偷和几个小伙伴到江边洗冷水澡。
眼看这届学生就要毕业了,为了让自己带的学生升学能考出个好成绩,白川老师征得家长同意,愿意毕业考试后留下复习迎考的,他都亲自组织大家复习。爷爷奶奶当然希望孙子考出好成绩,让叶庆生也报了名。
毕竟孩子小,玩性大,叶庆生经不住同伴的呼唤,相约去洗冷水澡。这天中午,小庆生跟奶奶撒谎说,老师要他们早点到校。临出门,奶奶还担心,这么大热天,不要中暑了。可下午白老师却找上门来,说“叶庆生下午怎么没去上学?”
白老师刚走,这时叶庆生回来了,一进门就被爷爷拧着耳朵,按在院子中间的石凳上打屁股。
“你这个小精怪,翅膀长硬了,竟然学会撒起谎来!”奶奶帮着腔。
叶庆生心虚,游泳时又吃了一个大亏,呛了不少水,惊魂未定,只好忍气吞声,只哭不应声。
“说,是不是又跟那几个鬼孩子洗冷水澡去了?”爷爷问。
叶庆生放赖说:“我没去。”
“还在撒谎!没去?你下午没上学干什么去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一身晒得这么黑,一划水印还在。”说着,爷爷又是一顿暴打。
“哎哟!哎哟!”
奶奶也跟着骂:“是该打。江边也是你玩的地方?你淹死了怎么办?”
“我最恨小孩子撒谎。”接着爷爷的棍子就像雨点般落在叶庆生的屁股上,“打你,是教训你,让你长记性!”
这次叶庆生怕了,哭叫起来:“爷爷不要打了,我下回不敢了!”
奶奶怕打狠了,忙上前劝爷爷说:“我托个保,下回小庆生不敢撒谎了,也不敢去洗冷水澡了。”
叶庆生从小在爷爷奶奶面前从来没撒过谎,这次贪玩,溜了号,没想到惹爷爷奶奶这么生气。回到屋里,奶奶给叶庆生屁股上敷了云南白药,她心疼地说:“做人要‘内不欺己,外不欺人’,爷爷最恨不诚实的人!”她叹了一口气又说,“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淹死了,我们怎么办?”叶庆生听奶奶这么一说又哭了,哭得很伤心。不是因为痛,也不是因为被打,而是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有了怜悯。
叶庆生记得奶奶曾说过,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出娘胎前,阎王爷总要在人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上一脚,“哇——”一声大哭来到世上,就是要人长记性,让每个人屁股上留下踢青了的脚印。叶庆生一个人睡在床上,护着打肿了的屁股,望着头顶上芦席编织的顶棚上,斑斑驳驳霉点勾画出的鬼怪形态,想着奶奶的话,就有点害怕,原来自己的屁股已被阎王爷打过了,还未长记性。而爷爷这一顿板子,却让叶庆生长了记性。
小升初考试前,叶庆生病倒了,不知是中暑,还是感冒,爷爷奶奶急得像陀螺一般在房间里直打转。奶奶摸着叶庆生烧得通红的脸,催促爷爷说:“老头子啊,你赶快带庆生去找医生看看吧,别把孩子脑子烧坏了。”
爷爷带叶庆生到红十字会医院找院长,院长看后说:“孩子得的是热感冒,我开几粒北京同仁堂生产的‘金老鼠屎’吃吃,可起到清热解毒的作用。若热还不退,去买点犀牛角粉冲服,热迟早会下去的。”
晚上服过药,奶奶安顿孙子睡下后,又跑到大门口,有一声没一声地为孙子喊魂:“小庆生快回家,小庆生——不要怕,奶奶带你回家。”小庆生就在这声声呼唤中,安静地睡着了。生病的孩子易盗汗,奶奶就不断地用干毛巾擦,几天睡不了一个整觉。爷爷奶奶从小为小庆生操碎了心,一旦孙子生了病,他们照应得更兼心了。小庆生烧一退,奶奶就坐在床边给他讲故事,讲着讲着就讲到了陈年往事。
奶奶说:“抗日战争爆发那年年底,南京沦陷了,消息一传到小城,大街小巷人心惶惶,大家都准备逃难。年还没过完,你爷爷就赶回来,安排我们一家老小,上船到汉口。当时我真担心日本飞机来轰炸,听说几天前,日本鬼子的飞机在芜湖轰炸了英国的德和号客轮,船上一千多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小庆生,你想想,这一船人跑没地方跑,寒冬腊月的,就是跳到江里也冻死了。”奶奶说到这些事,似乎还有点后怕。
奶奶接着说:“当我们赶到汉口,还没站住脚,汉口就告急,你爷爷搞来一辆军用大卡车,载着我们一家老小又向湘西跑反。那时你爷爷所在的陆军交辎学校由南京内迁到有‘小重庆’之称的湖南洪江,改为陆军机械化学校。我们一家老小就跟着你爷爷跑。从汉口经长沙到邵阳,最后在洞口住了下来。后来鬼子打到洞口,我们又跑到洪江。这一路上逃难的、行军的,熙熙攘攘,常常把公路挤得水泄不通,汽车没法通过,我们只好走走歇歇,一千多里路走了一个多月,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儿女都跑散了。你爸爸半路上跑去报考了内迁的同济大学,你叔叔跑到洪江机械化学校上学去了,你大表叔跑去参加了新四军,而你小表叔则当了国民党兵上了抗日前线。”
“唉——”奶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世事难料。都是日本鬼子惹的祸,弄得那时国破家亡。你爷爷参加抗战时,差点就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
“真的?”小庆生伸长脖子问。
“那是在打昆仑关时,打到最后短兵相接,上刺刀,一个小鬼子迎面猛刺过来,亏得你爷爷闪得快,从肚皮上斜刺而过,至今还留着这么长一个疤。就在那场战斗中,你爷爷一只耳朵也被炮弹震聋了。至今聋三哑四的,你喊他要对着他耳朵大声喊。”
那个伤疤,小庆生跟爷爷洗澡时看见过。小庆生问爷爷怎么搞的。爷爷说:“鬼子刺的。”不过,爷爷挺高兴地对小庆生说,“那战我们打赢了。”
说到现在生活清苦,奶奶说:“慢慢就会好的。所谓,‘宁当太平犬,不为离乱人’‘持家犹如针挑土’,国家也不容易。到老了,我们总算盼到过安稳的日子。小庆生啊,你可要珍惜呀。”她又一再嘱咐孙子说,“病好了,莫忘到校找白老师补习补习落下的功课,考试时考出好成绩。”
当白川老师带信给爷爷奶奶说叶庆生考取龙门初中时,叔叔放假回来了。那天,叶庆生和文国治上街玩回来,刚走进家门,只见房间里亮堂起来。这次叔叔回来还带着婶子和小弟弟。三个人都穿着崭新的夏装,特别是婶婶最漂亮,一头波浪卷发,穿着高领短袖小花旗袍和女式凉皮鞋,更显得光彩照人。叶庆生感觉叔叔这次与小时候见到的印象比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觉得长“大”了一些,说话老成多了。叔叔正在和爷爷说着话,婶婶带着孩子坐在旁边,帆布旅行袋就放在床边矮橱上。
“叔叔婶婶回来了,快去见见。”奶奶招呼叶庆生上前,见过叔叔婶婶和小弟。
叔叔站起来,抱了一下小庆生说:“真快,都长这么大了,我快抱不动了。”他放下小庆生,又蹲下来,拉着小庆生的手问,“小升初考得怎么样?”
爷爷说:“龙门中学录取了。”
叔叔高兴地再次抱起小庆生说:“中学生了,真可以。这个暑假,我带你好好玩玩!”
奶奶忙上前拉住小庆生说:“小庆生,别闹了。叔叔婶婶刚回来,让他们好好休息。”
“妈,不累。”叔叔说着忙解开大旅行袋,把礼物一件件拿出来。送给爷爷一顶呢帽子,送给奶奶一段府绸,还有一块苏联大花布。奶奶说:“这么花,我怎么能穿得出去?”
叔叔说:“北京老太太都时兴穿苏联大花布。”奶奶最终还是把那一段花布压了箱子底。叔叔还带回不少他不穿的旧衣服,叫奶奶以后改给叶庆生穿。
他递给叶庆生一只永生铱金钢笔说:“中学生了,就要知道自个用功,将来要读大学,不用功怎么行呢?”
叶庆生谢过叔叔说:“我怕不行。”
“傻孩子,怎么不行?‘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还没到时候,到时候就行了。”奶奶拍着孙子肩膀鼓励说。叔叔一边在包里掏着物件,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口琴呢?”
“你手里拿的不是吗?”奶奶说。
叔叔笑笑说:“真是忙糊涂了。”忙把口琴递给叶庆生问,“喜欢不喜欢?”
“喜欢。”叶庆生大喜过望,高兴地接过口琴。
叔叔这次回来,是带着他的媳妇和儿子回来见公婆和爷爷奶奶的。婶婶一进门就京腔京调地说:“房子太小了,我们娘儿俩怎么住呀?”
叔叔赶忙说:“别急,我去想办法。”说着他就丢下手里的活,凑到爷爷奶奶跟前商量了一下,就出去了。不一会回来对婶婶说:“搞定了,你带孩子到表姐家去住吧,他们家住在楼上,干燥、宽敞。”
叔叔安顿好婶婶和孩子,回来就在爷爷屋里放了一张竹凉床,坐下来陪爷爷奶奶拉家常,叶庆生搬了一只小凳子坐在旁边听叔叔讲京城里的轶闻趣事。叔叔讲学校里来了好几位苏联专家,说人家如何高贵,如何有钱,如何会享受,学校每周都要组织他们年轻男女教师陪苏联专家跳舞,说是政治任务。爷爷奶奶问到亲家的情况,叔叔说,还不错,公私合营后除分红,每月还拿定息,日子过得比自家好。自己一家到现在还住在亲家翁的屋子里。
吃饭时,婶婶往她儿子碗里夹菜,奶奶往叔叔碗里夹菜,叔叔往小庆生碗里夹菜。
叔叔对爷爷说:“我工作了,想每月寄点钱回家。”
爷爷说:“不用。”
“小庆生上学要用钱。”叔叔说。
爷爷眼睛亮了一下,说:“庆生就当是你们多养了一个儿子,好不好?”叔叔笑着点了点头,婶婶只顾吃饭,没有吭气。爷爷忙收住说出口的话,说:“你们也不容易,又不常回来,算了。”
“庆生上大学的费用我是要付的。”叔叔对爷爷奶奶许下承诺。
婶婶在京城住惯了,嫌婆婆家的“寒窑”破旧、潮湿,总在家待不住,白天就带小弟上街去玩,叶庆生就站在旁边,她装着没看见,这让叶庆生心里很不好受。本来叶庆生就感觉到自惭形秽,灰头灰脑的,穿着奶奶旧绸子褂翻改的圆领衫和土布鞋,而小弟梳着小分头,身穿白衬衫和西装短裤,脚蹬新皮鞋,显得特别神气。叔叔看小庆生窘样,叫婶婶把小庆生也带上,叶庆生气恼而羞赧地跑开了。
吃过晚饭,婶婶带着孩子到叶庆生大表姑家睡觉去了,叔叔就教叶庆生吹口琴。
奶奶责怪他说:“买了笔,又花钱买口琴,你哪有那么多‘咸盐拌苦菜’?”
叔叔笑着说:“侄儿、侄儿,也是儿嘛。”接着他把口琴在嘴里来回湿润了一下,吹了起来,一组轻快、欢乐的音符在“寒窑”里跳动起来。“好听不好听?”叔叔吹完一曲问。
叶庆生说:“好听。”
叔叔说:“这是圆舞曲,我们陪苏联专家跳舞时常放这个曲子。”
“叔叔,你教我吧?”
叔叔摸着叶庆生的脑袋说:“教你之前,我要告诉你如何保养口琴。每次吹完口琴,要把口水甩掉,再用毛巾擦拭干净,不可让同学互吹,听到没有?”叶庆生点点头。这个暑假叶庆生是在快乐中度过的。每天晚上叔叔手把手教叶庆生吹口琴。吹,吸,吹,吸,“1,2,3,4——”
叶庆生喜欢看着叔叔的那张脸,从他一吹一吸的神态中似乎能看到自己父亲的影子。“我的爸爸妈妈呢?”小庆生突兀一句,叔叔一下子愣住了,盯着小庆生半天,看见侄子大了,想想还是告诉他吧。
叔叔小声地说:“你爸爸妈妈原来在上海同济大学,解放前可能到台湾去了。”并拍拍小庆生,爱怜地说,“你可不能对外乱讲啊。”但是,就是这种雾里看花的结果,让叶庆生很高兴了一阵子,因为他终于知道爸爸妈妈的下落了,不再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了。
叔叔临走答应给叶庆生订《儿童时代》,叔叔回去不久,就寄来了。每次收到叔叔的信,叶庆生都非常高兴,不仅因为它带来了欢乐,带来了鼓励,还有那每封信信封上都贴着的最新发行的纪念邮票,花花绿绿的,让叶庆生从方寸之间看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可是,每封信信封上,叔叔都用小楷工整地写着“邮票请剪下寄回”。这成了叶庆生每次回信时必做的功课。叶庆生想集邮,叔叔就给他买盖销邮票。叶庆生想集信销票,叔叔就教叶庆生如何收集信销票。他说,不能直接从信封上撕邮票,要连信封一齐剪下来,放在清水中漂洗下来,再用吸水纸吸干水,阴干保存,才能保持邮票好的品相。
叶庆生把《伟大的祖国》五组和《努力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一套十八张都收集齐了。叶庆生也从小小的邮票上看到了祖国日新月异的面貌和取得的巨大成就,
叔叔刚走,小姨奶奶就来了。小姨奶奶比奶奶小两岁,胖胖的,大圆脸,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说话轻声慢语的,一看就是一位有学问的人。她出差路过宜庆,回家看看姐姐。她和小姨爷都在北京轻工业学院教书,经常周济爷爷奶奶一点。奶奶一见到妹妹就夸她:“舟家就算你最有出息,读书读出来了。看我这个睁眼瞎,只好在家带孙子。”
“看你多有福气,孙子都上初中了,我儿子才上高中呢。”
“那你这个在大学当教授的奶奶可不要忘了多提携提携我孙子。”奶奶说着,就拉过孙子说,“小庆生,快给小姨奶奶磕头。”
小姨奶奶笑着制止说:“别逗了,你孙子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人。”
进了中学,叶庆生懂事多了。他看到爷爷奶奶年岁大了,感到自己也应承当一些家庭责任了。他一放学到家,就帮着家里扫地抹灰,和爷爷到自来水站抬水,陪奶奶下塘洗衣,有时还和爷爷到粮站排队买米打油。爷爷奶奶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什么事都不让孙子做,但是叶庆生一心只是想减轻一些老人们的负担。
宜庆这个鬼地方,年年都要晒霉。因为每年一到夏初梅雨季节,一连几天、几个星期,连天的阴雨不停地下着,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街上湿漉漉的,屋里湿漉漉的,连心里都是湿漉漉的,人就像蹲在蒸笼里,闷热难受,感觉特别不舒服。奶奶是个爱干净的人,这湿漉漉的天气,每天怎么扫怎么抹,都搞不干净。“天终于放晴了。”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经干燥的南风一吹,这潮湿的地面一下子就干了。她见叶庆生放学回来就说:“明天星期天,你帮我晒晒霉可好?”
星期天是个大晴天,太阳特别好。叶庆生帮奶奶把家中仅有的几只大皮箱从箱架子上抬到院子里,这些旧皮箱跟着主人走南闯北,已有好些年头了,扣箱子的皮带有的地方已经开裂,箱沿也起了毛。
“小心!”奶奶见叶庆生爬高上梯的,招呼着,叶庆生更担心奶奶那双小脚不要崴了。叶庆生搬下箱子,帮奶奶抬到院子里。几床被里子、被面子,还有一些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裳,就是一床好一点的羊毛毯,也有十几个年头了。奶奶一件件拿出来翻晒。叶庆生帮着清理箱底包樟脑丸的小纸,突然从箱盖的袋子里掉出一只发黄的小布袋。叶庆生捡起布袋,发现里面有一个装照片的纸袋和两个五彩丝线编的小圈圈。纸袋里有四张老照片,岁月已把照片染成了暗黄色,但是当年黑白照片中的人像依然清晰可辨。上面一张就像叶庆生小学的毕业照,光头,面带微笑,不过他不戴红领巾,而是穿着中山装,照片上有圆形的白日青天钢印,可隐约看到压上去的“安徽省政府”几个阳文,叶庆生想这就是我的父亲吧?看来这张照片明显是从他的中学毕业证书上撕下来的。第二张可能是父母的结婚照,父亲西装革履,满面春光,左胸前戴着花,右手挽着母亲,戴白手套的左手捧着一顶礼帽。母亲白色的婚纱从头上披散下来,显得格外妩媚,母亲手捧着一蓬鲜花,靠在父亲的肩上,特别开心。他们的背景是一对飞翔的灰喜鹊。再一张,就是父母亲手挽着手在野外游玩的场景,照片是在冬天拍的,父亲穿着棉长袍,围着围巾。母亲则穿着深色的丝绒长袍,手拢在手袖里,放在胸前。最下面的一张是母亲抱着一个胖娃娃的照片。她一只手托着孩子的小屁股,另一只手扶在他的胸前。宝宝两只小手在舞着,像笑又像哭。
“奶奶,奶奶,这是我爸爸妈妈的照片吧?”叶庆生明知故问,好像冥冥之中有人指点,一眼就看出照片上的人是自己的父母亲,那个女人怀里抱的就是叶庆生自己。奶奶的记忆力和眼神已不大好了,她端详着照片好半天,才慢慢地从以往的岁月里回过神来,连忙说:“是的、是的,这些照片我收着,藏着,生怕弄丢了,就是等你大了,交给你,让你知道谁是你的亲生父母亲。好了,你爸爸妈妈的照片,现在由你保管了。”她似乎卸下了一副重担。“你看,你妈妈怀里抱着的就是你呀。”她捡出最后一张说,“这是你妈妈把你送回来时,在家抱着你照的。看,现在你都这么大了,像个大人了。”她把照片递给叶庆生,坐下来,靠在椅子上,眯起一双眼睛,又看看两圈丝环,说,“这是你妈妈希望神灵保佑你,亲手编的九眼金刚结项圈和手环,我洗好收在箱子里,你也可以拿去了。”她想想又说,“将来你有家了,可挂起来。现在先保管着。注意不能拆开它们啊。”奶奶这时看着眼前的大孙子,一种欣慰慢慢地涌上她那满是沧桑的脸庞,似乎一切辛劳都被这和煦的南风吹走了,全身暖洋洋的,享受着这难得的阳光。奶奶叮嘱叶庆生道:“好好收着,不要把照片和金刚结弄掉了。”
“奶奶,还是您仔细,您先保管着。我拿着,放哪儿呢?”奶奶笑着说:“也是、也是。还是我孙子懂事。”
人们常说:快乐在心。特别是青少年,一个敏感的阶段,容易兴奋。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叶庆生和同学们每天唱着“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走在上学的路上。龙门中学就在叶庆生家的东面,建在小城夫子庙的旧址上,人们欢喜叫那地方为龙门口。几十年来忠实地守卫着中学大门的是两棵几丈高的梧桐树。每当叶庆生走进那座大门,就感觉自己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充满了朝气,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活力。大门后是一片小树林,穿过小树林是一个四合院,“安徽省高级中学”的巨匾就悬挂在四合院的门额上。走进四合院,中间是木板墙夹道的长廊,学生会的墙报就粘贴在两边的板墙上。过了四合院,就是两层楼的教室,与教室隔院相望的是一排实验室和图书馆的小楼,小楼后面是大礼堂,大礼堂后面是新盖的三层楼教室。向东几步就到了夫子庙,大成殿前有石牌坊、泮池和状元桥,大成殿后是一个青石铺地的大院子,东西两庑有厢房一二十间,是郊县同学们的宿舍。
每天小庆生就沿着这条路径走进位于二楼的教室,他很快度过了初中学习的适应期。因听说自己爸爸妈妈去了台湾,上地理课时,他特别留心听老师讲我国的宝岛台湾。台湾物产丰富,气候适宜,有美丽的日月潭、阿里山。回到家里做作业时,叶庆生就对着地图册描摹中国台湾,从台北到台南,从高雄到花莲,一个小小的台湾,在叶庆生的笔下都跑遍了。他常想,我的父母在台湾什么地方?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是不是也在想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