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冬天,叶庆生被分配到皖南山区一家公社卫生院。

阳陵县十里公社卫生院坐落在九华山下的一条山岗上,二进院落,原有四五个乡村医生,满足不了九个生产大队近三万人的诊疗任务,公社就向上要应届大中专医学院校毕业生,叶庆生来到时,卫生院已分来一位中医师、一位中药士、一位护士,还有一位助产士。是这些先分来的毕业生接待了他。好在中医师是1966届中医学院毕业的,络腮胡子,为人和善,叶庆生视为兄长,也有地方请教了。中药士,胖胖的,憨态可掬,她整天坐在中药房里不管事。护士,人很开朗,负责消毒打针。其实,卫生院人人会打针,静脉输液,盐水瓶往上一挂,皮管排尽空气,接着一针见血,连附近驻军军医都啧啧称赞十里卫生院医生和护士的打针本事。助产士杜娟,青春靓丽,出身工人家庭,人很干练,也很热情,是公社点名要的人才。现在她又是卫生院三人领导小组成员,党组织培养的对象。卫生院原有医生都是本地人,平时驻队在自家大队。卫生院有两个领导,一个是县卫生局任命的王院长,一个是公社书记安排的夏副院长,这两个人好像是生死对头,医院本没事,有这两个人在,总要搞出一点动静。叶庆生和卫生院的其他医生一样,配了一个出诊箱,这就是他行医的全部家当了。不过他出诊箱里放了一本《农村医生手册》,以便按图索骥,备不时之需。

说起医院这位夏副院长,近五十岁的人,长得骨瘦如柴,原在大队当会计,因公社书记是他的舅老爷,被安插到医院当副院长,名曰副院长,其实,医院一切事情都由他说了算。县卫生局任命的医院院长老王头,山东大汉,老实无用,因夫人家在阳陵,部队复员到十里乡卫生院当了一个挂名的院长。夏副院长平时在医院蹲得少,不是回家摸摸自留地,就是到公社汇报汇报工作,回到医院一天半晌的,转一两个圈子,开个会,传达一番公社指示,明确一下自己的权力又溜回家去了。可这个人老谋深算,心狠手辣,是得罪不得的,连王院长也不敢惹他。

有一天,正值中央“九大”胜利闭幕,公社上下都在召开庆祝大会,夏副院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整整一天,都是王院长带领大家写喜报,表决心,学习“九大”报告。下午学习讨论结束前,他告诉大家:“驻军今天晚上在公社礼堂招待社直单位看电影《红灯记》,公社要求除值班人员外,大家都要去看。”本来是王院长值班,叶庆生因开展新医疗法治疗急腹症,收治了一位急性阑尾炎的病人,刚服用了大黄牡丹皮汤,正留院观察呢。叶庆生说:“王院长,你去看电影吧,我还有病人,走不开。”

吃过晚饭,天已擦黑,又来了一位腹泻的病人,叶庆生忙挑亮煤油灯,给新病人吊液,输上抗生素,就坐在诊室里看书。这时夏副院长悄悄地回来了,他见叶庆生一个人在家说:“人呢?”因他在背后突然发声,竟吓了叶庆生一大跳。

“都到公社看电影去了。”叶庆生说。

“王院长呢?”

“也去了。”

“岂有此理!院长也跑去看电影,这医院问不问了?”

叶庆生不知道为什么夏副院长一回来就发这么大火,不好说什么,只顾埋头看自己的书。夏副院长见叶庆生不理他,“噔噔”地跑到后面厨房里去喊周老头。周老头六十多岁,是夏副院长从队里请来的炊事员,睡得早,起得早,天黑就睡了。

“老周,起来,快起来!”随着夏副院长在后院的喊门声,接着是周老头的开门声。“快去把人都喊回来,马上开会。”夏副院长命令着。

昏暗的灯光下,靠北窗子四方桌的左边坐着夏副院长,右边坐着王院长,医院十几个人靠两边墙坐着,大家也不知道开什么会,是不是又有什么“最高指示”要传达。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只听见大家的鼻息声。“怎么不说话了?”突然夏副院长发狠地问了一句,大家更不知所以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王院长只顾抽他的香烟。“医院到底有没有人问?隔壁躺着两个病人,怎么没有一个人照应?”

叶庆生有点沉不住气了,心想,你夏副院长回来不是明明看到我在诊室里坐着,怎么说没有一个人?叶庆生说:“夏副院长,你不能瞎批评人,难道我不是人?今天我是值班医生,两个病人都是我收的,病人我都处理了,一个治疗后在观察,一个刚吊上水,怎么能说没有人问呢?”

大家都附和着说:“你不在家,王院长都安排好了。”

“什么?安排好了?两个病人,只留一个人?再来了病人怎么办?”

叶庆生听夏副院长有点没事说事的样子,没等王院长说话,就说:“王院长也是按公社的通知叫大家去看电影的。”

“我问王院长的话,问你啦?你算老几?”夏副院长冲了叶庆生一句。

叶庆生第一次碰到这样不讲理的副院长,年轻人的火气也上来了,马上回敬了一句:“你又算老几?”

这下戳到夏副院长的痛处了。“我算老几?我是党员,我是副院长!”讲着讲着,他站起来,竟然走上前来扯住了叶庆生的领子说,“走,到公社去!”

这时叶庆生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怒火,一拳砸在夏副院长的脸上,这一拳把夏副院长的手打松开了,也把他打得跌跌撞撞倒跌到座位上,殷红的血从他鼻孔流出来,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王院长和大伙见状,都慌了手脚,忙着给他上药止血,会也给打散了。杜娟在门口拉住叶庆生悄悄地说:“他是发威给王看,你伸什么头?你这一拳,祸可闯大了。”

第二天,夏副院长回家养病去了。叶庆生和同事们每天看病、出诊,忙得没有停息。事隔数日,夏副院长回来了,杜娟、王院长和他一道到公社开了一天的会,傍晚神神秘秘地回来了。但下放的风不胫而走。公社卫生院原驻大队的医生要调换,分来的五名毕业生,要安排一名下放到大队当医生。杜娟背地跟叶庆生说:“夏副院长就想整你,王院长说话又没用,讨论下放时,你不要作声。”

讨论下放到大队的会开得很沉闷。原驻队医生,家都在本大队,有个照应,调换到另一个大队谁都不愿意,这一条遭到所有公社老人员的反对而作罢。轮到大学生下放到大队,谁都不愿意多说话。刚分配来的毕业生分到公社已是迫不得已,再下放到大队,一个人行医,条件更艰苦,谁愿意去?

沉默,还是沉默。叶庆生望望杜娟,杜娟用眼睛示意叶庆生要沉住气。王院长说:“大学生本来就不多,好容易要来几个,又下放到大队,这医院业务就难做了。”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在乞求夏副院长不要再搞什么名堂了。夏副院长瞪了他一眼,又望望大家,说:“这是公社党委决定的,名单定不下来不散会。”

叶庆生就是看不惯他那种色厉内荏的样子,心想,到公社,下大队不都是当医生,何况矛头对的是我,我不去,必然是别人去,何必呢?叶庆生想好了,也不顾杜娟的态度,说:“我去。”

“好,就这么定了。”叶庆生的话音刚落,夏副院长没等王院长表态,也不等医院领导小组开会,就一锤定音了。

会后,杜娟怪叶庆生性急,不听话,她说:“上面有精神,大学生不到大队,医院也需要人。会前,夏副院长在公社汇报时说,你是台属,应该下放锻炼,我和王院长不同意,最后公社讲还是提倡自愿的好。这下可好,你正中人家的下怀。”

叶庆生下大队那天,是他的好朋友,公社肖邮递员用自行车驮着他的一只破皮箱和一个铺盖卷上路的。一路上,肖邮递员说:“大队有什么不好?一个人烧一个人吃,无忧无虑。”他拍拍叶庆生的肩膀说,“何况你这个当医生的,在下面又吃香。整天没人管,多自在。”他笑着又说,“将来说不定在队里找个好媳妇,成个家,是个多美的事。”他知道叶庆生跟杜娟谈恋爱的事,劝着说,“算了,人家是公社的红人,追她的人那么多,哪里青山不养人?”

叶庆生笑笑说:“成家还早、成家还早。”

肖邮递员见叶庆生有意把话岔开,关心地问:“你打算在大队待多久?”这个问题叶庆生没想过,只是大脑一热,下来就下来呗。他也知道肖邮递员把家安在农村,十几年来风里来雨里去,为全公社父老乡亲服务,很得人缘。就笑着说:“向你学习,当个乡亲们喜欢的赤脚医生。”

一走近大队,就听见水田里传来清新的山歌声:

清明下种,

谷雨撒谷,

稻种下田敬菩萨。

开秧门,

放爆竹,

下工快吃栽秧酒。

耘田不唱歌,

稻子不发棵,

车水号子众人和。

六月六,

吃新米,

田公田母多保佑。

“喂——”肖邮递员停稳自行车,把手卷成喇叭状喊道,“王队长,正忙着呢?”

被叫王队长的人直起腰来大声说:“老肖,下来了?”

“今天,我给你带来一个人。公社医院的叶医生。”

“欢迎、欢迎。公社早来电话讲过了。”

农村是一个好地方,农村人朴实、单纯,不会玩城里的弯弯绕,也不大在意城里发生的事,过日子还是抱着老皇历,遵循着传统的生活方式,踏着四季的韵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劳作着,只要有饭吃,大家总是快乐地生活着。现在城里干部下来了,知青又下来了,该安排的安排,该盖房子的盖房子,都兼容并包,把责任和担子扛了起来,把大家都照应得妥妥当当。

王队长当即把叶庆生安排在大队部住,大队部旁边的披屋做了个小厨房。王队长对叶庆生说:“叶医生,先这么凑合着住,等秋后再给你盖新房。”

叶庆生说:“这里好得很。”

王队长说:“晚上大队部没人,你怕不怕?”

“怕什么?学医的死人见多了,不怕鬼。”

“没有鬼,只是老鼠多。因为你住的另一头就是粮食仓库,怎么灭都没用。”

“没关系。谢谢队长关心。”

农村的蚊虫虽然多,还有帐子,但是可恶的老鼠,一到晚上,就跟跑鬼子反似的,乱哄哄的,扰得你睡不好觉。叶庆生出诊不在家,蚊帐就被老鼠咬了好几个大窟窿,你补好了,又被它们咬通了。虽然很烦人,叶庆生也没放在心上。可一个月跑下来,叶庆生感觉吃不消的是:这方圆十几里、几千人的医疗任务,有时还要半夜出诊接生,加上传染病和血吸虫病的防治,怎么跑也跑不过来。叶庆生跟王队长提出,想为每个生产队培养一到两名赤脚医生。王队长说:“大概要多长时间?”

“我看先搞个把月,以后可在实践中再带带,懂点医学知识,总比有的社员病了到庙里拜菩萨吃香灰好。”

“是这个理。”王队长支持了这个想法,而且建议可从下放知青中培养几个好苗子,培训班就选在大队林场知青点。

叶庆生以《农村医生手册》为蓝本,自编教材,除了给赤脚医生讲卫生常识,还带领赤脚医生上山挖草药。为便于教学,叶庆生干脆搬到林场和知青一起滚稻草。年轻人在一起,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就像兄弟姐妹一样。

有一天,叶庆生在林场给学员讲课,黑板就挂在大屋北墙有线广播的下面。这天雷雨云如大山一样压下来,室内就像傍晚一样,暗得黑板上的字都看不清,突然电光一闪,叶庆生一下子人事不知地倒在地上……当叶庆生醒来的时候,人已躺在公社医院的病床上,只见杜娟坐在床边,观察着输液的情况。听说,杜娟主动带护士值班守了一夜。她见叶庆生睁开眼睛焦急地问:“醒了?”叶庆生疲倦地点了点头。其实叶庆生脑子是清醒的,只是觉得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劲儿都没有,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这时他不想多说话,只想杜娟就这么坐着陪他。

这时叶庆生的学生们都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讲着当时发生的情况。他们说,当时叶老师正讲着课,天一下子黑下来,突然一道闪电,一声炸雷,就见叶老师倒下了,大家都吓呆了,门外有线广播线也着火了,一团火球沿着电线直绕到对面山脊上,倾盆而下的大雨也没有把它浇灭。这时不知谁叫了一声:“叶老师遭电击了!”

“快,按压心脏,向嘴里吹气!”

大家看见叶老师气息尚存,赶忙冒雨将他送到公社医院里来。这时叶庆生才感觉右足心有点灼痛。叫他们给看看,他们说,右足心有一个焦点。叶庆生心里暗自庆幸:命大,强大的电流从我右侧肢体很快入地,稍微向左偏一点就真的没命了。叶庆生更高兴的是这些学生学得不赖。

十里公社就在九华山脚下。九华山可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抬头是“萧萧九仙人,缥缈凌云间”,低头是“清清五溪水,光影浮青山”。一千多年的佛教传承,给当地生活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当地人喜欢尊称那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医生为活菩萨。

叶庆生所在的生产大队实行了“合作医疗”,省里下放的医生也常到医疗站来帮忙,大家不拿队里的工资,都尽义务,可是到年底“合作医疗”互助统筹基金还是不够用,急需的药物都没有钱买。叶庆生和王队长商量,要长期维系“合作医疗”基本运转,做到“花小钱治大病,不花钱也能治病”,只能以“一根针一把草”为主,乘秋凉闲下来,他可带各队赤脚医生到九华山去挖草药,以补医疗站之不足。王队长说:“叶医生,辛苦你了。只是九华山上山三十里,下山三十里,山高林密,要注意安全。”

叶庆生花了一周时间,把当地常用药物画成图谱,注明形态和功效,挂在林场大教室里,让集中上来的赤脚医生对照图谱一一辨认。一切准备停当,在王队长的动员下,采药队整装出发了。

赤脚医生们荷锄登山,目光所及都是散布在九华街、闵园,及峰岩险路旁的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庵堂庙宇。九华街上很清冷,朝山敬佛的人少之又少。山路上,他们遇到的是“出坡”劳作的僧人和山民,虔诚地守望着一年一季的稻田和越种越小的土豆,砍柴、采茶,自食其力。只有肉身宝殿内七层八面的佛塔里,还闪烁着烛光。端坐在佛龛里的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地藏菩萨,善目低垂,聆听着山下社员们的劳动号子声和田野里“梆梆”的打稻声,以永远不变的表情,千百年来平静地俯视着世间的轮回。

三天下来,采药队收获颇丰,从山下到山上,他们采集了细辛、半夏、地丁、桔梗等十几种常用的草药和玉竹、黄精、石斛、七叶一枝花、鸡血藤等名贵的药材。有些春季药用植物已不好找了,他们只好找老和尚要了一些他们备下的,基本解决了医疗站日常之需。

叶庆生在大队培训赤脚医生,引起了县革委会的高度重视。很快县卫生小组派人下来总结经验。认为叶庆生的经验要扩大到全公社,搞出成绩,再在全县推广。叶庆生回到公社卫生院,夏副院长不知道什么原因已被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