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话说叶庆生自1968年分配到农村已过去十年,这十年过去,爷爷奶奶很老了,八九十岁的人,已是风烛残年。
1979年元旦,叶庆生不顾客运紧张,怀揣着一纸调令,只想早一点赶回到养他长大的家乡宜庆市。
一回到家,奶奶插上来说:“你不回来,靠杜娟一个人,老的老,小的小,她怎么忙也忙不过来。”
叶庆生说:“我知道,城里上下班是踩着钟点走的,只有下班那么一点时间,做煤球、生煤炉,还要挑水做饭,一个人再有本事,也照应不过来。我回来后,以照应爷爷奶奶为主,杜娟以带两个小孩为主,多少能减轻点家庭负担。”
奶奶说:“这还差不多。”
问到邻居,奶奶说:“毕叔叔刚平反没几天就暴病死了。”
“死了?他年纪也不大。”
杜娟说:“听说,他家海外有亲戚,不久前寄来三千美金。头天取了钱,夜里就得脑溢血死了。毕阿姨一家也怪可怜的。”
“什么可怜?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是高兴得笑死的。”奶奶说。
当叶庆生问到文国治一家时,奶奶说:“听说他分到县中学当语文老师,成了家,文妈妈也搬过去了。他们住的房子让给了对门的赵师娘。”
叶庆生说到叔叔带小姨奶奶骨灰归葬的事,奶奶说:“你叔叔就喜欢做鬼事,怎么能做这种事,当地人看见,要骂死你叔叔了。”
“叔叔说,没有人看见。”
爷爷说:“没有人看见也不能这样做,这是对老人不恭敬。”
叶庆生说:“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叔叔已尽到责任了。”
爷爷没有说什么,奶奶则说:“你叔叔是‘熟肉粘不住生骨头’,刚回来一天,就要找你上九华山去玩。你假是那么好请的?”
“领导还照顾。”
“你这个小杜还帮着他劝我说:‘叔叔回来一趟不容易,就让他们去玩吧,家里有我呢。’正好,你叔叔‘就汤下面’说:‘妈,杜娟能干,家里有她照应我放心。’”
叶庆生笑着说:“叔叔这次回来很开心,他说,已托人找我父亲去了。”
奶奶虔诚地说:“菩萨保佑,但愿能找到。你们父子可以团圆了。”
叶庆生掏出叔叔给他的来信念给奶奶听:“庆生贤侄,这趟回家看到一家老小平安,小杜能干,我就放心了。特别你能请假陪我上九华山,我很开心。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小杜不容易,你回家代我问她好,感谢她的热情接待,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能影响工作。今后你们有什么困难,请来信告诉我。”
奶奶没好气地说:“你这个叔叔红嘴白牙,就喜欢说漂亮话,不干正经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家也不帮帮忙,一天到晚野马心,只晓得玩!”
这年中秋节,市里召开台属台胞中秋茶话会,一位春天刚从台湾回来定居的国民党老兵荣先生成了大会的明星。这位荣先生已六十多岁了,当过工人,做过小生意,因念着大陆的结发妻子,在台三十多年仍孑然一身。今年三月,他偷偷地从香港辗转回到祖国大陆。
他说,他一回到家乡,就受到县政府的妥善安排,按退休职员对待,享受着免费医疗和国家规定的各种待遇。“回到家里,见到八十多岁的双亲和自己妻儿,真是悲喜交加。”他说,“我终于结束了三十多年的孤岛生活,与亲人团聚了。再也不为思念故土而烦闷苦恼了,再也不为怀念亲人而伤心落泪了。”荣先生“乡音无改鬓毛衰”,一口道地的宜庆土话。
他的话刚讲完,与会的台属就围住了他,向他打听在台亲人的下落。叶庆生想上前问问他父母在台的情况,看着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询问在台儿女或丈夫的情况时,叶庆生怎忍心插上前去,打断他们的话。
晚上,叶庆生约了台办的黄主任陪他一同到荣先生下榻的宾馆去拜访荣先生。
荣先生告诉他们,在台的同乡旧友,哪一位不想叶落归根?哪一位不盼早日与家人团聚?
“在台时,”荣先生说到“在台时”,仿佛又回到过去。他不会忘记在台时思乡的酸愁,他说,“我们同乡为解乡愁,把每年春节后的第一个礼拜天定为大家的聚会日。我们以旅台同乡讲学基金会的名义聚会。每人交点会费、餐费。每年到这一天,同乡们就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有几十桌人呢。”荣先生说,“大家聚到一块,共同祭祖、团拜、聚餐,交流着各自家里的情况,就这样聚会沿袭了三十年。”每年聚会令荣先生难忘,他说,“祭祖由年长者主祭,祭家乡各族各姓历代祖先,报祖公祖德,不忘民族祖先,对国家民族报称。聚会把大家的心连在一起,就是在平时,同乡们有什么红白喜事,大家也都出手帮帮忙。在台一年一度的乡情乡音就这样伴着我走过几十年。”
叶庆生忙掏出父亲的那张老照片,递给荣先生说:“我爸爸叶龙台,您可认识?”
荣先生戴上老花镜,拿着照片端详了半天,好像在同乡聚会的人群中搜索着。“呵——”他拍了一下脑门子说,“对了,我在同乡聚会时见过他。比你照片上老多了,但样子没变,衣着整齐,为人谨慎,话不多,有时也打听打听家乡的情况。”
荣先生很友善地说:“只要你有具体的地址,我可以给你联系联系看。”
“地址?父母去台湾,我是听说的,具体地址我也搞不清楚。”叶庆生急了。
黄主任说:“你可以通过福建前线(后来更名为海峡之声)广播电台寻亲看看嘛。”
叶庆生回到家,见奶奶正在洗脚,弯腰驼背非常吃力。“奶奶,让我来帮您洗脚剪指甲吧。”
“好、好,还是我大孙子得力。”奶奶是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脚指头全部折断,压在脚掌心。叶庆生想,这类似酷刑的折磨,不知道奶奶当时怎么承受过来的。这时两个宝宝从街道托儿所回来,也像看稀奇一样地围上来。
“婆婆,你的脚怎么这么尖?”
“婆婆的脚指头呢?”
两个人问得没完没了。
“别闹!”叶庆生怕他们碰到自己正在为奶奶剪脚指甲的手,唬了他们一下。
奶奶慈爱地说:“我的脚是小时候裹的。奶奶小时候比你们还乖吧,裹小脚时痛得钻心都没哭过一声。”
“走!”杜娟下班回来,见状,一手拽一个,把两个宝宝拉开了,说,“不要在这里挡三绊四的!”
叶庆生把会上荣先生偷偷离台回乡定居受到县政府欢迎的事跟奶奶说了。奶奶说:“这是好事、这是好事,我们多年来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这一天。”
当叶庆生问到父母在台的具体地址时,奶奶说:“只记得你爸爸在新竹化肥厂当工程师。那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叔叔来的信早就被爷爷烧掉了,现在具体的地址就不知道了。”奶奶想了想说,“宜庆刚解放那年,你父亲还曾写信找过你叔叔。你叔叔把你爸爸的情况告诉了我们,我们才知道。你可写信问叔叔看看。”
叶庆生连夜写信给叔叔,向他讲从台湾回来的荣先生可以帮助找到他的父母亲,希望叔叔告诉他父母在台的具体地址。同时还写了一篇广播稿,把自己所知道的父母的大致情况和他们一家的思念之情写好誊清,第二天一早,就赶到市台办交给了黄主任。
“小杜,小杜!”只要奶奶一喊,杜娟马上就应答:“我在这里,奶奶有什么事?”奶奶就高兴,有时没有听到杜娟及时的回话,奶奶就不高兴了,责怪道:“一眨眼工夫,人又跑到哪里去了?”
叶庆生说:“杜娟她下塘洗衣去了。”
“看看,碗都没洗。人就跑了。”奶奶不满意地说。奶奶一个人在家收拾惯了,虽然她做不动事了,但到处摸摸看看的习惯还在,不知她一个人怎么就摸到灶台上去了。
“我洗,奶奶别急,等一下我洗。”叶庆生一边扶她回屋,一边解释着,“马上就要天黑了,天黑了,杜娟怎么下塘洗衣服呢?”
妻子有时也在叶庆生面前抱怨道:“人累死了,还吃力不讨好。”
叶庆生看着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安慰妻子说:“俗话说,老小老小,你不要放心里去。”妻子说归说,做归做,只是每天累得连话都不想说。
奶奶有时听到他们在背后嘀咕,也说:“莫见怪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你们也不容易。哪个人都有老的时候,人老了有什么办法呢?”
叶庆生回到家里,爷爷奶奶有人照应了,但是城里不比农村,工作紧张多了,七点半上班,七点钟就要到。在家,叶庆生负责买煤、买米、挑水,妻子负责洗衣、做饭、倒马桶,还要接送孩子。锅碗瓢盆交响曲天天演奏着,外人看到的是四代同堂,令人羡慕,而在这人人羡慕的背后也有龃龉。孩子可不知道大人们的烦恼,更不知道人老了的无奈,每天不知疲倦地缠着老人。他们特别对婆婆供奉在神龛里的观音菩萨感兴趣,晚上一个劲地问:“婆婆,那个瓷娃娃是干什么的呀?”
“别瞎扯,瞎扯,雷要打头的。”奶奶嗔怪道。讲到菩萨,奶奶就来了精神说,“那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妻子见两个孩子老缠着婆婆不放,忙哄着说:“乖,不要吵婆婆,快去睡觉。”
“我不睡觉,我要婆婆讲菩萨。”大宝说。
“我也不睡,我兴奋!”小宝特犟,在床上爬上爬下地说。
“你这个调皮鬼!”妻子用指头戳了一下小宝的额头说。
“小杜,他们算乖的,你就随他们吧。”奶奶说,“你们不在家时,我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也睡不着,睡得全身酸痛。”她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唉,我孙子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也该老了。”
爷爷奶奶是老了,爷爷差几个月就是九十岁,奶奶八十五岁了。“‘人到七十古来稀’,看来真要活着在地上爬了”,这是奶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爷爷原来是那么一个精干的人,这次回来,叶庆生带他洗了一次澡,发现老人的手脚越来越不灵便了,半天脱不下衣服来,都是叶庆生一件件地帮他脱,当一堆枯柴般的躯体突兀在叶庆生眼前时,叶庆生惊呆了,一根根凸起的肋骨,尖削的屁股,已没有一点生机。人怎么会一下子老成这个样子呢?
叶庆生企盼着福建前线广播电台寻亲能有个结果,更期待着叔叔的来信有个明确的答复。不知道为什么叔叔每次来信,信中就是不提叶庆生父母在台湾的具体地址。
有一天,叔叔突然来信说:“在台湾的哥哥找到了。”
“我的父亲找到了!”叶庆生欣喜若狂,“我的父亲找到了!”
“今生真能见到龙台一面?”爷爷说。
“小庆生,你们父子总算有见面的机会了。”奶奶说。
天大的喜讯,一时让破房漏屋里充满了温煦的阳光。叔叔在信中说,上次托同学带信近一年,本以为无希望,近由他同学处转来大哥龙台的信。龙台在信中说:闻父母健康及家人平安,庆生有出息,还有两个孙子,心中极为欢慰与高兴;对不少长辈先后去世,深为悲痛,悔三十年在外,无机会报恩,感到惭愧;现远在他乡,未尽子孙孝道,思之寝食难安,罪过深重,只有望庆生为他代尽孝心了。他还惦记着乡下的祖坟,望三节供奉祭祀云云。叔叔转寄来二百块钱,龙台说给两个孙儿四十元买吃的,其余做二老制衣和下乡扫墓之用。
多少年潜藏在叶庆生心底的寻找父母的火苗被突然有了父母下落的消息一下子点燃,是激动,是高兴,还是企盼?叶庆生不能把持住自己,久违了的父子亲情就这样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好久以来,叶庆生都以为有没有父母无所谓,他已经不会去想一对杳无音信的虚设父母,上学时没有去想,结婚时没有去想,如若没有爷爷奶奶抚养,自己不就是一个孤儿?何况,就是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父母关系,曾让叶庆生倍受伤害,他们这时又真实地出现了,叶庆生一时百感交集。他突然发现,在他的潜意识里依然是爱他们、想他们的。
奶奶则激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仿佛大儿子就站在她的跟前,连声说:“好、好。”泪水早已溢满了她那双几近睁不开的双眼。爷爷则用枯瘦的双手拿着信纸,凑近眼前看,看不清,又叫杜娟打开灯,横看竖看,看了半天,满脸也是老泪纵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