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令叶庆生不解的是,叔叔在信中一直没有提到自己的母亲,是病逝了,还是另有隐情?晚上杜娟带孩子们都睡了,叶庆生陪着奶奶拉呱。叶庆生把心中的疑惑讲出来。奶奶这时话没说,眼泪就出来了。
“你爸爸命苦啊。那时,你还小,我能跟你讲吗?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妈妈偷人,跟野男人跑了。你爸爸死要脸活受罪,在同济大学没脸见人了,就跑到天涯海角去了。”
喘息了一下,奶奶接着告诉叶庆生说:“他到台湾去哪敢跟我们讲啦,还是你叔叔来信说的,你妈妈跟那个野男人,北上到了北京。你爸爸还想与你妈妈破镜重圆,曾写信给你叔叔,求他上门看看。”
“那后来呢?”叶庆生追问说。
“你叔叔好不容易找到你妈妈,在门口,你妈妈接过你爸爸写给她的信,看都没看,就顺手递给伸出头来的那个野男人。连门都没让进,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懒懒地说:‘你看,我已嫁人了,不留了。’说完转身进屋,甩手‘砰’的一声,关起了大门。”
奶奶接着说:“你叔叔那个脾气,又是好惹的?他站在门前破口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一个十足的狐狸精,生了儿子不要,却跟着野男人鬼混,好好的家让你拆散了,你一辈子不得好死,咱们走着瞧!’”
“那以后呢?”
“以后他们没有来往过,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
“妈妈在北京?”叶庆生第一次听说,胸中像五味瓶打翻了一样,酸甜苦辣一起涌出来,想呕,又呕不出来,胸口只是烧心样的痛。他想到他的老同学胡来的妈妈,一直把自己儿子照应着,不愿把胡来送到乡下他奶奶家,哪怕卖菜、做裁缝,生活再苦,都不离不弃。
“妈妈,你怎么能忍心丢下我几十年而不管呢?”一股怨气在胸中蒸腾着,直往脑门子上冲,大脑一片空白。
奶奶见孙子脸色有点不对,忙说:“过去的事情早过去了,不要往心里去。”
“奶奶,你不要为我担心。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孙子难受,奶奶也难受,奶奶是吃斋念佛之人,怎么不想早点见到自己大儿子?她又怎么不想自己孙子能有一天见到自己的生身父母?更何况老伴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她再怎么不能动也要去求求菩萨了。
奶奶执意要叶庆生陪她到庙里拜拜菩萨,叶庆生只好找在单位开小车的同学,利用周日陪奶奶到东门迎江寺去了一趟。上到大雄宝殿,奶奶几乎是叶庆生夫妻架着进去的。叶庆生点好三炷香递给奶奶,奶奶恭恭敬敬地三作揖,并把香端端正正地插在香炉里,又在叶庆生搀扶下跪在蒲团上深深地磕了三个头,心中默念了半天,然后举手从签筒中抽出了一签。叶庆生夫妻也向菩萨磕了三个头,站立在奶奶旁边,端详着那无比庄严的菩萨,连庙里师傅给奶奶解读签文也没有仔细推敲,奶奶则喜忧参半,只说了一句:“菩萨说,因缘聚散终有时,人生有时须会有。”
人老了,往往防不胜防。一天,爷爷坐在小竹椅子上,起身时不小心崴了一下,就不能站起来,叶庆生和妻子赶忙借了一辆大板车把爷爷拉到医院,一拍片子:右侧股骨颈骨折。骨科医生考虑,爷爷年高体弱,骨质疏松,心脏又不好,手术打钉风险太大,床上牵引又怕老人受不了,只好给爷爷建立了一张家庭病床,在家治疗,平常给他穿“丁”字鞋帮助固定。但是“丁”字鞋哪能固定得住断腿?老人要吃要喝、要拉要撒,连屎尿都拉在身上、床上。这下可忙坏了杜娟,她每天端屎端尿,清洗弄脏了的褂裤和被单,还要给老人擦身。
奶奶说:“这也没法子,儿媳儿媳也是儿啊,何况是孙媳妇。”有时她放心不下,也跑过来,帮不上忙还在旁边干着急,不停地说:“这病不得好,怎么是好?”
杜娟是个直性子的人,里屋太小,三个人挤在一块就转不过身来,她怕奶奶行动不便,不小心碰着有一个闪失,就直冲冲地说道:“你老就不要再来添乱,好不好?”可是当她每次看到爷爷挣扎着想自己站起身来,干瘦佝偻的身体用了半天的劲也不得挪动,张着嘴在那里喘着粗气时,眼泪就下来了。她对叶庆生说:“人老了,真可怜。”
是的,人老受罪,做儿孙的心里也不好受。其实,老人也不想拖累儿孙,哪个不想自己能动。人到这个时候,正如人在幼年离不开父母一样,也离不开子女们的照料。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知道,服侍卧床的老人,光靠一个人是不行的。每次起床、睡觉和清洗,都是叶庆生和妻子两个人一同合力来完成的,一个人扶着头,一个人托着屁股,好不容易才能把老人放平躺下来,杜娟还要给爷爷掖好被子,并在头颈部垫上高一点的枕头,等老人安顿下来后,他们才能休息。
每天断骨疼痛折磨着老人,加重了老人心脏的负担,老人的病情也越来越重了,虽然骨科同事很负责,不断上门随访,开药,但老人年岁已高,痊愈的希望不大,叶庆生他们也只好尽着自己的孝心,每天服侍在左右。随着病情越来越沉重,老人也越来越糊涂,常常在床上胡言乱语。有时半夜喊杜娟:“小杜、小杜,天亮了,快起来!我要起来!”老人特别依赖孙媳妇,总是叫她。如果你不扶他起来,他自己就乱动,等叶庆生他们点灯披衣上前时,他已跌滚在地上。
有一天,他突然高兴地叫起来:“龙台我儿,你回来啦?回来好、回来好!”说着说着就坐起来,想往门口挪,可怜把刚矫正好的“丁”字鞋又弄掉了。叶庆生和妻子赶忙把他架回床上,重新拉直伤腿,穿好“丁”字鞋。
叶庆生再次叮嘱爷爷说:“爷爷,你不能动。动错了位,骨头就长不起来。”不知道爷爷听到没有,只见他一把抓住叶庆生的手,嘴里还在那里嘟嘟囔囔地说:“呵,呵,龙台我儿回来了——”
“他可能梦到你们的爸爸了。”奶奶在旁边抹着眼泪说。奶奶摸到爷爷的床前,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老伴。几十年过去了,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坐在爷爷的床前,守着他。她嫁到叶家,为叶家生了两个儿子,可是儿子们各奔东西,一个都指望不上,眼下又看着老头子过不了九十岁这个大关,她想想又抽泣起来。
转眼到了下半年,天还没亮,“庆生、庆生,快起来,过来看看,爷爷不行了!”奶奶一声凄惨的叫喊,把叶庆生从睡梦中惊醒。
叶庆生和妻子慌忙起来,跑到里间,拉开灯,见爷爷还有一口气,但已不能说话了。叶庆生忙拿出听诊器一听,心室纤颤,心跳全乱了,眼见着人的这口气在一点点地消失。“爷爷、爷爷,你醒醒,你说话呀!”叶庆生抱着爷爷的头,哭喊起来,这是叶庆生第一次见亲人死在自己的怀抱里,既害怕,又心急,人这是怎么啦,说不行就不行了,作为医生面对死亡真是回天乏术啊!
爷爷眼睛半睁着,混浊的眼球就这么直直地望着凑近的叶庆生的脸,他的嘴似乎还在轻轻地开合着,叶庆生想,他是想跟我说什么吧?把耳朵几乎贴到爷爷的嘴边,就是听不到出气的声音。
奶奶颤颤巍巍地走到旁边哭着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你怎么真的就要留下我一个人先走了呢?”她挪到老头子跟前,哭着,摸着。爷爷混浊的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好像在听着什么,是辛亥革命的炮声?还是昆仑关战役胜利的军号声?是与老友们迎接解放军进城的欢呼声?还是海峡对岸传来的风雨声?爷爷临走,脸上露着一丝微微的笑意,好像是向家人表示,他的一生,平平安安,现在可以盖棺论定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爷爷一直是省、市人大代表,省文史馆员,“文革”中没有遭到冲击。奶奶抽泣着说:“他现在高兴了……高兴能很快见到他的父母和他那些已先他而去的亲朋故旧了。”说着说着,奶奶哭得更伤心了。叶庆生扶着奶奶坐下来,杜娟忙倒了一杯糖水让奶奶定定心。
在殡仪馆没来人之前,叶庆生和杜娟给爷爷擦洗干净,换好寿衣,停放妥当,摆好灵桌,供好遗像,点上香烛,屋子里顿时弥漫出一股香火的仙气。叶庆生望着被长年炭火熏黑的小屋,昏暗的灯光把家人的身影都映在墙上,让人产生佛国亦真亦幻的感觉。叶庆生似乎看到祖父仍坐在桌前,手里夹着东海牌的香烟,正在写着什么;在那边放炭炉的条桌上,泥丘壶里炖着的茶水,还冒着热气。回想那年,高考复习,常常睡得很晚,爷爷总要倒一盅浓茶递给他说:“茶是好东西,喝一口提提神。”
小屋门窗不严,四处漏风,屋外起风了,烛光不停地摇曳着。叶庆生似乎又听到爷爷在说:“人生要靠自己把握。”很多年来,叶庆生都听到爷爷说这句话。“人生要靠自己把握”,说得那么实在,又是那么沉重。
风不停地摇动着烛光,可祖父就这么静静地躺着、躺着。面对死亡,已从医十年的叶庆生只有一身的无奈。叶庆生看着有点零乱的小屋,想把祖父丢下的东西拢一拢。几件换下来的旧衣,一摞书籍和资料,炭炉和泥丘壶,还有钢笔和墨水,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爷爷眼睛不好,但是省文史馆还是为他订了不少时事学习资料,每次来人,他总是摸索着给来人写张收条带回,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涂鸦,都是叶庆生誊清后交给来人带走的。叶庆生整理着桌上的这些书籍和资料,似乎又听到爷爷在说:“人生要靠自己把握。”风在门外呜呜地响着,烛光依旧不停地闪动着,但爷爷这次真正地走了。
爷爷突然的病故,使奶奶越发显得苍老了,跟爷爷近七十年,相濡以沫,从战争年代走过来,才过上三十年安定的日子,爷爷就先她而去了,她能不伤心?
孩子们都被惊醒了,家里一时哭成一团。
“老头子,你今生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奶奶哭着对老伴说,“你是从死人堆里走过来的,你还过不了今年这个关吗?”
关于爷爷的故事,从孩提时期,叶庆生就从亲戚们的口中听到了不少,比奶奶讲的还要丰富,还要生动。他们说,爷爷腰肚子上的伤疤是小鬼子的子弹打的,不是刺刀刺的,多亏爷爷腰上挂着佩剑,给他挡了一下,不然早就没命了,后来是他的勤务兵冒着枪林弹雨从前线把他背回来的。爷爷一辈子扛枪打战,就是为了祖国的富强,没想到临死都没有见到大儿子一面。
“这刚与你爸爸联系上,可惜你爷爷就走了。”奶奶对叶庆生说,“老头子,你今生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哭完,奶奶又用手去抹那双已血丝满布的双眼。
叶庆生当天匆匆赶到邮电局给叔叔拍了一份电报:“爷爷病逝,盼归”,报告了爷爷突然病逝的噩耗。第二天叔叔回电说:“工作忙请假不易,你全权料理。”就在一切准备停当,要开追悼会时,叔叔婶婶突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