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上海弄堂烟火气重,时尚,暧昧,“笑贫不笑娼”。但流言总会随着晨起的鸽子们从石库门弄堂,飞到东边铁门弄堂、西边公寓弄堂,再回到闸北、虹口交界处吕思麟住的棚户杂弄,让表面袒露着的弄堂多了些许亲切的神秘感,也让花边新闻成为里弄小市民们每日津津乐道的话题。“瞧瞧这对老夫少妻黏糊的,不知道是露水夫妻,还是野合的鸳鸯?”“现在不要脸的人多了,只要对眼,脱了裤子就能上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天下。”上海人特别对身边能干漂亮的女性被困在不如意婚姻的事感兴趣,一听到吕思麟有外遇早就议论开了。当他们知道她竟然抛弃了自己的孩子去追求幸福就是一片冷眼谴责声了。何况虹口就这么大,很快,叶龙台听到了有关妻子红杏出墙的绯闻,吕思慧也听到了,叶龙台的同事们都听到了,同济校园一时风言风语不断。
“不知道吕思麟是这么一个人,现世现到学校里来了。好好的书不念,非要跑去学什么艺术?”
“什么学艺术?学艺术的没一个正经人。”
“听说她在剧专和一个什么老师勾搭上了?”
“可怜了叶老师。”
“叶老师也就是老实头一个,连老婆都管不住。”
“现在时局这么乱,谁管得了谁?”
叶龙台走在上班的路上,总觉得有人在取笑他。他常不自觉地摸摸头,头上并没有戴帽子,但他总感觉有顶绿帽子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叶龙台陷入苦闷之中,不能自拔。他常扪心自问,我也没有亏待过她,什么事不都依着她?只有她占我强的份,我可从来没有欺负过她。坚持让她修完学业,既是作为丈夫的责任,也是岳父的嘱托,我哪点做错了?我是哪八辈子倒的霉,作的孽,娶了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老婆,现成的丈夫和孩子不要,非要跑到外边去跟人家鬼混?叫我怎么做人?怎么面对父母和自己的孩子?
生性懦弱的他,是不会强迫自己老婆屈从于自己的,也不会去跟踪调查,找到那个野男人决斗,绿帽子只有自己戴,气只有自己受。如今没脸见人了,每天从单位到家里,两点一线,干脆出门戴顶鸭舌帽,遮住脸。回到家,往床上一躺,什么事都不想,脑袋涨着痛,大脑一片空白,要不是家有父母和儿子,也许他一头就钻到黄浦江淹死算了。吕思慧和张载存来了。叶龙台就这样低头垂目,陪两位好朋友干坐着。张载存说:“同学们羡慕的天生一对,怎么闹成这样?”说完,只有陪在一旁叹息的份。
吕思慧则说:“大姐真糊涂,好好的学不上,好好的家不要,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了?”说完又劝慰叶龙台一番,“我这个姐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她就是这种个性,从小随着性子来,脾气忒坏,也就是你能包涵她。”
叶龙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带着哭声说:“二妹,我是爱她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我知道。这事只能怪她,不能怪你。等她回来,我们再劝劝她。”吕思慧和张载存知道,虽然他们极力劝和不劝分,感情这种东西,外人是无法帮上忙的,只能靠他俩自己去承受。何况吕思麟连父亲的话都不听,她能听他们的劝?
叶龙平听说哥哥的事后,特地跑到上海来了一趟。叶龙台一见到弟弟,就抱着弟弟痛哭了一场。叶龙平等哥哥稍稍平息了一点说:“你们怎么搞的,大嫂她……”
“我也没有欺负她,可她……”说着,眼泪又模糊了双眼。
“大哥,别难过。我去把她找回来!”
叶龙台知道弟弟个性,忙把他拉住说:“别,龙平,这是我自找的。”
“别这么想,是她的不对,也要讲讲清楚。她背着你在外面偷人,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又能怎么办呢?俗话说,‘拴得住人拴不住心’,有什么用?”
“你就这么懦弱。那庆生怎么办?”
“庆生有爷爷奶奶照应,我是放心的。”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离了算了。龙平,我们是自由恋爱,多少是有感情的,随她去吧!”
“大哥,女人在上海滩这个花花世界,有几个不变心的?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三只脚的蛤蟆难找,二条腿的人有的是。”
“龙平,我拜托你一件事,这件事千万不要跟爸爸妈妈讲,免得惹他们生气。”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你看我这倒霉相,我再也没有脸在上海混了。”
“那你打算到哪里去?”
叶龙台呆呆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自言自语地说:“天涯海角!”
暑假到了,吕思麟不得不回家住一段时间,但沙老师建议出租房不要退。
刚来上海那一年,吕思麟就爱上了上海。她和叶龙台与妹妹、妹夫住在一起,有说有笑,和和睦睦的,周日不是她与叶龙台上街买菜,就是和妹妹吕思慧一起逛街,并没有什么嫌隙。但是,当年在川父亲给她的挫折感伴随逆反心理始终没有消失。她心有不甘,就是要跟父亲拧着干,决不学工,只要有机会,她就想做做那个久蕴于心的文学梦,直到路遇高原萌发上剧专的念头,一时家庭矛盾骤起。
平时占强惯了的她,根本不考虑丈夫的感受,而老实憨厚的丈夫,犟起来,也不依不饶,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一时家庭陷入冷战之中。可是吕思麟是特立独行之人,她想做的事,是不顾是非后果的。在上海,没有人能做得了吕思麟的主,也没有人能劝回她那野马一样的心。虽然她面对的人生不再青春浪漫,但她有梦想,她有追求,她的心还没有死。她曾独自徘徊在黄浦江畔,思考着自己的前途。冷静过后,她认识到女人最想要的是独立和自由。她要亲手从自己束缚自己的牢笼中解救出自己,毅然弃家不顾,走上她为自己重新选定的道路。在这条大道上,她找到了她的理想,找到了爱情,也看到了光明。
吕思麟回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叶龙台上班还没有回来,一切设置照旧,衣柜里她的衣服放置得整整齐齐,书架上她读过的书依然码放得整整齐齐,她想洗把脸,她想喝口水,一切如前,非常方便,因为这就是她的家。她坐下来想歇会儿,一种落寞感油然而生,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吕思慧进来了。“大姐,回来了?”
“放假了,回来看看。”
“姐,外面风传,你跟你们那个沙老师好上了?是不是?”吕思慧望着只比自己长两岁的大姐,就像同学方月琴望着吕思麟一样,潜台词就是:你家里有丈夫和儿子,怎么能跟一个有妇之夫的人搭上了,叶龙台哪点做得对不起你?
吕思麟一点也不避妹妹的眼睛说:“是的。沙老师喜欢我。”
“喜欢?喜欢不等于爱情,那是玩弄感情。”
“你不懂,感情这东西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叶龙台怎么办?”
“我正想跟他好好谈呢。叶龙台是个好人,和好人不一定就能在一起。我与叶龙台的缘分已尽了,你们也就不要管了。”
“那你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
“他有爷爷奶奶照应,我有什么担心的。何况,你看我现在这个状态,我哪有时间管孩子?”
这时叶龙台拎了一个饭盒回来了。自吕思麟走后,他早出晚归,中午在校办工厂吃一餐,晚上,顺路带一份盒饭回来,省得自己烧,还不要为油盐柴米操心。他进门,喊了一声:“二妹。”就到里间去了。吕思慧使眼色给姐姐,叫她跟进去。姐姐动都没动。吕思慧讨了个没趣,大声对二人说:“你俩好好谈谈,千万不要吵架啊。”晚上,叶龙台把被子抱到堂屋,一头扎进简易三人长沙发上,把床让给了吕思麟,两人好像陌生的路人,互不搭理,可是两人都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早晨,叶龙台拎了饭盒要走,吕思麟说:“我想跟你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你有你的自由,我有我的工作。”叶龙台说着,带上门就走了。吕思麟也气来了,心里怨道,这么一个死老理,榆木疙瘩!你不搭理我,我还不愿搭理你呢!她收拣了几件衣裳和用品,负气地回到她那间出租屋。
沙老师知道吕思麟在家蹲不住,不知道这么快就回来了。他问她:“跟你丈夫谈了?”
“谈什么呀,一句话没说。”
“你呀,你呀,还在耍小孩子脾气。他毕竟是你的丈夫,你们有婚约在身,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在一起过了三年,多少还有点感情吧。”
“我能说些什么呢?”
“你就如实告诉他,你现在的想法。”
“我哪能说得上,他一句话都没有。你也晓得,我哪是哄人的人。”
“过两天,你还是得回去看看。古人云:‘夫妇有恩矣,不诚则离’,是不错,但是俗话说得好,好聚好散,不要搞得大家不愉快。”
有一天,廖仲敏来看叶龙台,顺便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小范父母在台湾为女儿谋好了一个工作,他过两天也要随妻子去台湾谋生。他说,台湾目前工作比大陆好找,问叶龙台愿不愿意同行。叶龙台听了有一种解脱的感觉,说:“我去。我也正在为此事打算呢。”
廖仲敏知道叶龙台的婚姻出了问题,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就劝道:“夫妻恩断义绝并不需要什么具体的理由,就算表面上有,也是心早已离开的结果。结束了,就让它结束比较好,硬要绑在一起也难受。什么性格不合,生活拮据,不过都是一些搪塞之语而已。”
叶龙台当然心里很难过。三年来共患难,好容易安稳下来,她又有了异心,竟然跟别人同居了,为此倍感绝望,心里最后一点温情和牵挂也没有了,他曾想到死,为了父母和儿子,他只能选择逃离伤心之地上海了。
叶龙台给吕思麟留了一张字条,压在玻璃板下,锁上门。连吕思慧和张载存都没打招呼,就与廖仲敏一道到台湾谋生去了。
吕思麟回到家时,门锁着。她开了门,一切还留有叶龙台的气息。她放下手袋,走进卧室,只见平时叶龙台忙碌着的桌子已收拾干净,玻璃板下压了一张纸条,只几个字:“思麟,我走了,家留给你,自由留给你。龙台字。”龙台真的走了,她有一种失落感,仿佛丢了魂似的,她闭上眼睛并强忍着泪水,就呆呆地站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平时,这个家就是她使小性子的地方。叶龙台的涵养好,对她一再宽容忍让,她自己有时都感觉到被宠爱得有恃无恐,甚至恶言相向。不过,她一直把叶龙台当作自己亲哥哥看,除了尊敬,还是尊敬。她曾听廖仲敏说,要在台湾为叶龙台找工作。她没有与妹妹商量,就直接跑去找沙正清说:“叫您爸爸赶快给我搞一张到台湾的船票,我得马上走!”
拿到船票,她马上给廖仲敏发了一份电报,廖回电四个字:“龙台接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