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叶庆生寻找父亲的过程中,有许多人对他父亲的态度一时不解,他们劝叶庆生说:“你父亲这样的态度,再写信有什么意思呢?”
叶庆生说:“来信证明我父亲还活在就个世界上。当我每次写信和收到父亲信的时候,总有一种缠丝绵绵的感觉,那是一种缘分,一种割不断的血脉亲情。何况我的生命是父亲给的。”
不知道为什么,叶庆生心里总有一种恐惧感,记得奶奶说过:“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从小就有一种被“抛弃”的恐惧,曾被父母“抛弃”的恐惧,现在更有一种父亲弃他而去的感觉,特别是父亲得了重病以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果然父亲就撒手人寰,弃他而去了。
彭叔叔在信中说:“我与你父亲的几位同学集议你父后事,一切遵从你父遗言办理,由院方主持,二十五日下午二时在殡仪馆火化。讣文由你及你继母俱下,经协议,你继母亦觉十分妥善。总之我等与诸同学为你父安葬事完妥后再回港。望你不要太悲伤。另,我九十月份去上海,时间匆促,如你能抽空来上海一见最好。”
从讣告和事略上,叶庆生了解到父亲的一生。叶龙台出生于1920年2月14日,卒于1987年7月9日,享年六十八岁。父亲从上海同济大学工学院毕业后,先后服务于教育机构和工商企业,于1949年进入台湾肥料公司,历任副主任、主任、副厂长等职,1973年退休后聘为华昌公司副总经理。讣告下方赫然写着:孝男庆生率媳及二孙(均在大陆)。可是叶庆生抽泣着说:“我这个孝男,却被这一湾浅浅的海峡阻隔在这一头,无法为父亲做孝子,守灵送葬。我唯一能做的是向父亲病中的照片哭拜了。”
收到噩耗的那一刻,叶庆生的心突地一沉,剧烈的悲痛向他袭来。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父亲,您走得太突然,走得太快了。我企盼着,等待着,想见您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了。爷爷为此含恨而去,奶奶也走了,今天您又走了。当亲人一个个就这样走了的时候,叶庆生才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可是生命在天灾人祸和疾病面前不堪一击!
叶庆生本盼着开放探亲的那一天,和父亲团圆呢,可这一切转眼间化作了泡影,变成了一张白色的讣告,从海峡的那一头飘然而至。可是这是一张阳间通向阴间的旧船票啊!讣文上清楚明白地记述着父亲叶龙台的生卒和简历,是以前叶庆生想了解而无法知道的内容。是的,当时他怎么可能知道?他的父亲、一位忠贞的科技工作者走了,随风雨化作泥土,就这样消失了。作为他的儿子,生不能侍奉,殁不能尽孝,这悲痛的感情缺憾又有谁能体会?彭叔叔寄给叶庆生讣告,是为了给他留下一个纪念,可是,它向叶庆生正式宣告:你永远也见不到自己亲生的父亲了。面对这张讣告,叶庆生只剩哀叹:父亲,我再也见不到您了!
在得知父亲去世后不久,又接到妈妈病重的电报。叶庆生立即赶到北京。去年,妈妈曾危险过一次,亏得叶庆生和妻子请假及时赶到北京照应了好几天,总算转危为安。这次妈妈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
妈妈住在协和医院。因妈妈患的是冠心病,急性心绞痛发作,病情凶险,在重症监护病房住了好几天,病情稳定后才转到普通病房单间。虽然白天有护工帮着照应,叶庆生总放心不下,妈妈的手臂和脚背因输液,都扎遍了针,现在每天还有好几组液体,挂在她的身上。妈妈又是一个过敏体质,病区护士不知道叶庆生是医生,输液时反复交代他,要注意观察输液速度、输液反应,不能随便离开。叶庆生说:“我知道观察看护的重要,我会兼心的。”晚上,叶庆生就陪坐在妈妈床头,困了趴在床边打个盹。那段日子,妈妈神志时好时坏,有时长吁短叹,而且夜里小解也特别多,其实没有小便,就是有些便意。叶庆生就一遍又一遍地扶她起来,又一遍又一遍地扶她上床睡好。妈妈稍微好一些时,想吃一点东西了,叶庆生就叫老保姆煮好稀饭送来,一匙一匙地喂妈妈吃。老保姆有时笑着对叶庆生妈妈说:“我要是有这么个好儿子,睡着了也笑醒了。”
妈妈出院回到家里,叶庆生就在妈妈房间里搭了一张床,晚上好照应妈妈。妈妈自知道叶庆生父亲去世的消息后,心情一直很郁闷。她对叶庆生说:“你爸爸死得太早了。”说着说着,两行热泪就流了下来。她说:“多好的一个人,才六十多岁。”妈妈惋惜叶庆生爸爸死得太早了,也惋惜叶庆生父子今生再也见不到面了。她叹息道:“虽然海峡浅浅,却成了你们父子俩见面的障碍,唉,一个人的命运谁又能把握得住?不过,谎言最终没有能遮挡住你父亲的眼睛,最终他了解了儿子,你父亲死也瞑目了。”妈妈为叶庆生父亲在临死前能与儿子直接通信进行沟通而高兴,她说,“从你父亲的来信里,可以看得出,他是爱你的。”
叶庆生至今还记得妈妈在病重期间,常念叨着他的父亲,就是在梦话里也喊着他父亲的名字。有一天夜里,妈妈在睡梦中大声地呼喊着:“天苍苍,海茫茫……”接下来是叹息声,不一会就响起妈妈轻微的鼾声。
早上醒来,叶庆生问妈妈:“你昨夜做了一个什么梦?”妈妈说:“我梦到大海了,梦到你爸爸了。就在海边,你爸爸送我的时候,后来起风了,大浪把我们淹没了……”妈妈拉着叶庆生的手说,“庆生,你爸爸是一位敦厚善良的人。你不要怪你父亲啊。古人说过,‘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就是这个道理。你父亲是个孝子,你看他对你奶奶和婶婶,可以说是倾其所有,以补偿他多年远在他乡,不能尽孝的缺憾,他是多么希望你能代他尽孝心,他不知道你奶奶已经过世,也不知道你婶婶一直在欺骗他,你已做得很好,你就不要怪你父亲了。”
叶庆生说:“我不会怪我父亲的,妈妈你就放心吧。”
妈妈高兴地拍着叶庆生的手,用四川话说:“要得、要得!”母亲停顿了一下说,“你看我这脑子,想不起来这位外国作家的名字了,他说过:‘如果这方土地上没有埋着你的亲人,这个地方就不是你的家。’”
叶庆生知道母亲的意思,说:“台湾我是会去的,父亲的坟茔我是一定要去祭扫的。”
说完,母亲叫叶庆生移开小床,把箱子从大床底下搬出来,打开最底下的一层。叶庆生一一照办了。她又叫叶庆生扶着她,到箱子底去翻找什么。她从箱子底拿出一个丝绒小包包,里面有一件饰品,是用台湾红珊瑚雕刻的一对并蒂莲胸花。她说:“这件东西是你父亲留下来的遗物。当时你爸爸不同意我弃工学文,我追到台湾要他支持我,并要他和我一同回上海。你爸爸不愿意。我离开台湾时,你父亲买了这枚胸花送给我,并亲手给我戴上。”包包里还有一些彩色丝线和一只没编完的“金刚结”。
“妈,这是您什么时候编的金刚结?”叶庆生好奇地问。
“这是妈妈赋闲在家时编的,那时特别想你,可惜没有编完。”妈妈惋惜地说。她喝了一口水又说:“这两样东西我一直留着,没有轻易丢弃掉。”她舒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项重负,说,“庆生,今天我把它们交给你,总算了了我多年未了的心愿,也为你保留了一件你爸爸的信物。”叶庆生意识到,妈妈留住的这些东西,都是曾被感情浸染过的东西,是非常珍贵的,哪怕它们从陈年记忆里散发出一丝丝哀伤,都是弥足珍贵的。岁月已经逝去,但记忆中美好的东西还在妈妈的心中珍藏,就像红珊瑚一样是那么纯洁美丽,又像金刚结一样是那么神圣精彩,没有沾染上世俗的一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