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龙台辞去教职,在重庆民生机器厂谋得一工程师之职,带着吕思麟暂时在工厂附近安顿下来。初尝禁果的愉悦,曾让校园里充满了阳光。可现在已不仅是他们二人的世界,新的生命已来到他们之间,叶龙台和吕思麟虽然未被正式逐出“伊甸园”,但已下凡到了人间,将带着即将来到人世间的小东西,接受生活的考验。

叶龙台初来乍到,机械作业又非常辛劳,十几元月薪尚不够两人的食宿费用,何况吕思麟有孕在身,需要买些营养食品,吕思麟只得到附近歌乐山小学兼教国文。

到了九月,素有“火炉”之称的重庆暑气仍没有消退的迹象,他们租住的小屋就像蒸笼,闷热难熬。吕思麟的妊娠反应又特别重,整天油盐不进,烧心作呕,吐又吐不出什么东西,肚子还胀得难受,加上双乳胀痛,睡又睡不安,脾气也就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叶龙台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子,顺路给吕思麟买了一小包腌萝卜头,他知道吕思麟只有嚼嚼这个酸萝卜头还能喝得下一碗半碗稀饭。吃过晚饭,吕思麟问叶龙台:“你什么时候给家里回信?”

“好,马上。”

“马上、马上,‘黄花菜都凉了’。”吕思麟见叶龙台做事总是犹犹豫豫,没好气地说,“你不写,我写。”

先前在学校里,吕思麟就叫叶龙台给他父亲写信,叶龙台就是不敢给家里报告实情,勉强写了一封,还是请安的信。吕思麟气得把信撕了,执意要他重写,写清他们二人的关系和目前赴渝谋生的打算,并要叶龙台寄加快航空。时间一长,吕思麟看叶龙台做事,就急,但也心疼他,心疼他太老实了,老实得没有用。他们一到重庆,叶龙台的父亲回信也到了,好在叶龙台的父亲叶国勋很通达,没有责怪他们,还答应马上提亲,并希望帮助他们在重庆尽快完婚。

吕思麟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他是个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虽然宠爱她,但在家里专横惯了,她还真有点怕他。这一次是牵涉到自己终身大事,非同小可。好在离家远,父亲想教训她也鞭长莫及。但是问题迟早是要解决的。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自己已是叶家的人了,何况还怀着叶家的种,只有先得到了叶龙台父母肯定的答复和认可后,才能写信向自己父亲禀告自己的婚事。

接到叶国勋的信后,她马上给自己父亲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告诉父亲自己在校已选佳偶,希望父亲支持女儿完婚。并把叶龙台和他家庭情况做了详细介绍,特别说到叶龙台的父亲叶国勋还是爸爸保定军校的校友。

吕赛斯回信说,并不反对这门婚姻,只是气她为什么迟迟不肯写信禀告。并一再叮嘱,不能荒废学业,等明年暑期返家时举行婚礼,云云。吕思麟总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么顺利。其实,叶龙台的父亲在收到儿子说明实情的信后,就已写信给吕赛斯,为儿子提亲。吕赛斯也乐意叶吕两家结为连理,但为事先未接到女儿只字片纸而怄气,在给叶国勋复信中还一再请姻兄不吝教诲并赐规箴。这些吕思麟并不知晓,但她深知父亲的脾气,婚事虽同意,但万万不能讲出未婚先孕之事,这会把他老人家气死,雷霆盛怒之下,会断了他们父女之情。随着腹中胎儿开始躁动,吕思麟只得再求助于那位开明的未谋面的公公,有些丑话也就不能不说在前面了。见叶龙台迟疑,只好自己亲自动手写信。磨好了墨,吕思麟摊开纸,稍思忖了一下,拿起笔一气呵成。

世伯父母大人尊前:

谨禀者,八月告别李庄,继湘桂战势转危,念大人之平安,后得见寄龙台函知,阁府均已安然退出,现已为慰。侄来渝已三月,身既有累,罪无可恕。龙台前已函禀,幸蒙大人不怪,且嘱近期在渝举行婚礼等话,大人苦心周全,本当勉力从命,奈当前时局困难,尊姨姑舅虽属至亲,但少至二三万元之助,亦觉不可求。再者侄生长旧家且居长,家父母本意来年暑假在蓉结婚,今已在准备中。若突然应允于年内在渝成礼,势必不可。为强求,则父母当知已有异状,且蓉中多亲族又必议论纷纷。侄罪孽深重,不敢过伤父母之心,但求能于结婚之先,对家中有暂时性之隐瞒。侄愧无荣利心,非以嫁资之图,但念及龙台工作辛劳,犹不可谋温饱,如即刻在渝中申布结婚,万一父母知情降罪而不顾,则不但婚费之借贷无出,且日后人口又增,生活当不堪设想矣。今侄已商同龙台并小妹,且由李庄转函去家,云侄仍在校,婚礼待明夏返家举行。不知大人意为何如?谨以明禀敬待示下

专此敬叩

金安!

侄思麟

十二月二十七日

叶龙台的父亲叶国勋接到儿子的来信已过了元旦,他认得儿子的笔迹,写得可以说是“鬼画符”。家乡沦陷,儿子是在逃难中求学,自然没有机会认真练练毛笔字。而这封信,信封虽落款是叶龙台,但一手好毛笔字,完全是出自多年临帖的手。展开一看,是未过门的儿媳妇吕思麟写的,流畅的行草,运笔有王献之的余韵,行文结构得当,透出书者很好的学养。叶国勋先喜欢了几分。读罢内容,更觉得这位未过门的儿媳妇是一把好手,儿子托付给她,不会吃亏。况已怀叶家骨肉,从顾全儿女和亲家颜面计,也只能这么办了。当下,时局危艰,蒋校长在机械化学校又排挤异己,清洗皖系教师,重用浙江亲信,为此,他已提前一年退休,暂滞湖南洪江,为帮助逃难到湖南的安徽籍老乡的子女就近上学,正在筹办皖光小学。他很认真地写了回信,表示理解儿子他们的想法,为求万全,他也忙着与成都亲家翁书信沟通。

吕思麟执笔求助叶国勋的时候已怀孕近六个月,无论如何缩食和捆绑腰身,怀胎征象已逐渐明显,自觉腹部和臀部在膨胀,小生命也不安分起来,时有胎动。在床上,吕思麟经常拉着叶龙台,让他伏在自己的肚皮上听听胎儿的声音,“滴滴滴……”细如怀表跑点的声音,是小东西急不可耐的敲门声,虽令叶龙台惊喜,可如何解决目前困境仍让叶龙台愁上心头。吕思麟说:“令尊的意见是对的,得马上结婚。”

“那想什么办法才能改变岳父他老人家已定下的婚期?”叶龙台已改口称吕思麟父亲为岳父。

吕思麟想来想去,望着叶龙台说:“只有你亲自上门拜望我父亲,并呈情,你今后会负责照顾我的学业,恳请泰山老大人应允寒假回家结婚。”叶龙台见吕思麟恳求的眼神,虽暂时要抛下妻子,他有点不放心,但是,事到临头,他也只得起程赴成都面见未来的泰山大人了。

叶龙台过了成都南门桥,不远就到了吕思麟的家。东桂街二十号,门头不高,但门口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则显示着家势的显赫,让他有点怯。他整整衣冠,上门通报,家佣带着他走过长长的过道,经过前院前厅,又经过一个院子,吕赛斯已在堂屋正襟危坐,等着这位第一次上门求婚的女婿。叶龙台整衣敛容恭恭敬敬地向座上这位泰山大人行了一个九十度的躹躬礼,垂目禀道:“吕伯父,我叫叶龙台,刚从宜宾来。这是吕思麟给您的手札。”吕赛斯接过女儿的亲笔信,没看,随手就放在桌子上问道:“思麟在校学习尚好?”

“好!”叶龙台不敢正视,仍垂目应道。

接着,吕赛斯神色严肃地说:“我是不主张你们在校谈恋爱的。既然令尊为你提亲,我们又是世交,也不好回了这门亲事。本商定明年暑期来蓉成亲,为什么要改在寒假?”

“我和……”叶龙台诚惶诚恐,有点吞吞吐吐地说,“我和思麟感到时局危难,日寇已打通大陆交通线,政府考虑再迁都,学校里也人心惶惶,我们想尽早完婚,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有个照应?”吕赛斯知道自己女儿自小娇生惯养,遇事任性,叶龙台能照应她当然好,就不知眼前这位文弱的书生是否真的能照应得了她。

吕赛斯说:“我曾教育吕思麟以学业为重,将来才好科学救国。一再叮嘱她,等毕业后再考虑婚姻大事。你看,她可听我的?”

叶龙台了解吕思麟的个性,可这次登门也是她的授意,非达成目的不可。于是叶龙台壮着胆子说:“伯父大人,我保证照顾好吕思麟,并愿承担婚后她的求学之责。”吕赛斯深知,四川传统父母包办婚姻虽根深蒂固,此二十世纪绝非已往,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渐成风尚,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叮嘱:“婚事我与亲翁商量着筹办,你回去要督促思麟发奋攻读,不要分散精力。”

吕思麟婚期定下后,吕赛斯立即航空挂号寄信给亲翁叶国勋,说明“龙台来蓉呈情,言婚后愿负求学之责,乃有寒假结婚之议,恳兄谅弟前后矛盾之苦衷,并请兄早率龙台思麟来蓉,并主持婚礼,以昭郑重,既了此一件大事,弟与兄对子女之教养重责庶得结束。并请先期告之来蓉时间,以便郊迎”,云云。

因时局不稳,时间仓促,又因叶龙台母亲负一家老小避难湖南之责不能前来,两亲翁商定,就在吕赛斯家里举办一个小型的婚礼,由双方父母共同主持,并邀请谢德理教务长担任证婚人,同时小范围请一些双方至亲、好友、同学参加。

叶龙台和吕思麟一回到家中,如释重负,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龙台上次来去仓促,只跟未来的丈母娘行了一个见面礼,这次得以相处,觉得是一位慈眉善目信佛的老太太,就跟自己母亲一样,感到十分亲切。吕思麟带着他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叶龙台发现吕公馆真大,坐北朝南,三进院落,有二十多间房,前院住着佣人,中院两厢有三间客房、一间小客厅,自己父亲和谢教务长就安排住在连通小客厅的南北房间。后进堂屋西面两间是岳父岳母连带小妹思旗的卧室,东面两间北为书房,南间就做了他俩的新房。后院除厨房外,就是一个很大的花园,虽然是冬天,绿竹掩映、腊梅吐芳,竹篱小径直通逍遥阁。吕思麟带着叶龙台缓步登上凉亭,叶龙台一时兴起,抱着吕思麟就转了起来,一边还大声喊着:“我太幸福了!”

吕思慧在阁下仰头喊道:“姐夫,小心点!不要把大姐摔着了。”

叶龙台放下吕思麟,有点神伤地说:“我家什么都没有了。房子被鬼子炸光了,一家人现在还流落四方。”

“你说什么呢?”吕思麟望着叶龙台说,“将来要靠我们自己努力,总会好起来的。”

当下到二楼的时候,吕思麟拉着叶龙台的手进了她的绣房。她指着绣架说:“这是家母以前教我学刺绣的地方。”接着她指着一幅蜀绣“荷花鲤鱼”座屏说:“这是家母的得意之作,现在已是逍遥阁的镇阁之宝了。”说着莞尔一笑。随后,她又指着桌上五彩丝线说:“这几年,妈妈又热衷于编织九眼金刚结。编织前,她都要净手,焚香,并念法语,非常虔诚。”

叶龙台凝神静气地听着吕思麟介绍,突然问了一句:“你也会编金刚结?”

“会。”

长女吕思麟和叶龙台两人的婚礼虽然在家举办,吕赛斯也不敢懈怠,毕竟是女儿的婚姻大事。作为一方士绅,不说自己在四川军政两界还有点声望,姻亲也是自己保定军校的老同学,资深的少将教官。自复信与姻亲定下儿女婚期是正月初二,一进入腊月,全家上下就忙活起来,里里外外拾掇得干干净净。大红灯笼从大门,沿着过道到厅堂,高高挂起,一直挂到逍遥阁的六角亭子上。从腊月二十四开始,一到入夜,前厅后院红灯笼全部点亮。本来春节到处都是喜气洋洋,再行婚礼之事,这吕公馆真是喜上加喜了。荣和茅台酒和双喜牌香烟送来了,还请来了成都最好的大厨和摄影师,连宴会用的银质餐具、请柬、喜糖和小小纪念品这些细节,也都筹办妥当。腊月二十八,姻亲叶国勋一到,吕赛斯就与叶国勋商定所请亲朋宾客和婚礼仪程。决定婚礼由双方父母共同主持,新事新办,不搞“三拜天地”,但中西合璧,两种文化一个不少,只要新年里大家开开心心,婚礼就一定能办得圆满。

婚礼宴会厅安排在后进堂屋大厅,十桌宴席也筹办齐备,就等着布置婚礼大厅和新房了。

正月初二,是叶龙台最兴奋的一天,因为这一天,他要正式迎娶美貌娇妻吕思麟。而这一天对于吕思麟来说是最忙最累的一天。从上午开始,妹妹吕思慧就帮着姐姐化妆、换衣、熟悉仪程。吕思麟想,这毕竟是自己的人生大事,总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但是肚子大了,妹妹用弹力绷带把她的腰身紧了又紧,直到全身绑得难受,就是穿上白色的婚纱,她也觉得别扭。穿了脱,脱了穿,试了好几次。

“好了嘞!”妹妹都有点烦了。

她自己又试着穿上白色高跟鞋在穿衣镜前走来走去,婚纱如帐把整个人罩住,虽不婀娜,但也不显得笨拙。“唉,也只能这样了。”吕思麟叹了口气说。

下午,叶龙台和吕思麟双双到双方父母膝前跪拜敬茶,感谢养育之恩。叶国勋包了两个很重的红包给儿子和儿媳,并把婆母送给儿媳的一对金手镯亲手戴在吕思麟的手腕上,鼓励慰勉了一番。吕赛斯则拉着叶龙台接着红包的手,不忘嘱托说:“今天,我把女儿就交给你了,我们教养重责得以结束,你要负起她学业的全部责任。”叶龙台再次叩谢,表示不会辜负岳父大人的重托,当起责任。吕思麟母亲则流着泪把金手镯给女儿戴好,哽咽着说:“麟儿,今后妈妈就不能再照应你了。你要多听公婆的话,相夫教子,好好过日子。”

当这对新人起身离去后,思麟的母亲用手帕按了按泪眼,对吕赛斯说:“我请人看过了他们的生辰八字,猴与猪有点相害。”

下午六时左右,母舅姑姨等至亲和宾朋好友陆续经过张灯结彩的过道厅堂,齐聚后进婚礼宴会大厅,大厅正中是红底金色的双喜字,上绕祥云,下有蟠龙和麒麟,案上大红蜡烛跳动着喜悦的光芒,案旁德国造的“埃菲尔铁塔”型落地灯留声机正放着轻柔舒缓的《圣母颂》。

六点半,司仪宣布婚礼正式开始,大厅传来《婚礼进行曲》。叶龙台穿着一套藏青羊毛西装礼服,胸前“花眼”里饰一朵小红花,上衣口袋则露出“爱彼褶型”一簇红,红色领带,褚红色皮鞋,显得英俊帅气。他一手挽着穿白色婚纱手捧鲜花的新娘,一手托着礼帽款款走来,两边的伴娘吕思慧和伴郎吕思懿也打扮得很漂亮。当他们转向嘉宾时,一下子吸引了大家的眼球。

“真是郎才女貌!”

“好一对俊男靓女,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接着司仪宣布证婚人谢德理讲话。谢德理和今天的主婚人一样,一色的长袍马褂,更显得儒雅。只见他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地对嘉宾说:“我受新郎、新娘之托,担任他们的结婚证人,感到十分荣幸,同时也万分快乐。夫言婚者唯求喜也,喜者今日佳偶得配,乐者真乃天作之合。此乃叶吕两家之喜,也是同济大学之乐也。”接着主婚人叶国勋代表双方父母讲话:“希望你们今后要互敬互爱,互谅互让,担起家庭的责任。”

婚宴开始后,新郎新娘忙着一桌桌敬酒、谢客,四冷四热十二道主菜,还有点心水果,婚宴非常丰盛,但小两口根本没有时间去品尝。当上过最后一道甜点之后,他们又双双站在门口恭送嘉宾。回到新房时,新郎意犹未尽,因为从今天起,他和吕思麟就是合法夫妻,这也就意味着他与吕思麟今生今世永不分离。他高兴地问妻子:“你猜猜看,男人什么时候是最高兴的时候?”

吕思麟累了,懒得理他。他就抱着妻子,鼻子顶着鼻子说:“洞房花烛夜。”

“放开,放开。还花烛夜呢?你看看我这肚子,勒成什么样子了。”接着吕思麟认真地对叶龙台说,“我警告你,今晚不许乱来啊。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叶龙台顿感索然无趣,倒头睡去。吕思麟仰在床上想着今后的学业,想着今后的生活,想着今后的孩子,竟没有一点睡意。她侧身望着已露出轻轻鼾声的叶龙台,觉得自己就像只小鸟,渴望自由,追求爱情,这才多久,又身不由己地飞进了自己编织的鸟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