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是男女性生活的一次大解放。叶龙台每晚纠缠着妻子,无止无休,有时吕思麟烦了,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叶龙台说:“你能不能消停点,你不顾我累不累,也得顾我肚子里的孩子。”

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叶龙台的父亲来信询问母子情况。叶国勋在信中说,抗战已接近尾声,胜利就在前头。若生个女儿,叫盼盼,生个儿子,就叫庆生吧。

四月初一,天还没亮,思麟的肚子痛得一阵紧似一阵,叶龙台目睹妻子痛得变了形的脸,禁不住流下心疼的泪水。爱情是甜蜜的,但生孩子则是生命与生命的搏击,这里要承受多大的风险和痛苦。好在顺产,日出辰时,宝宝出世了,母子平安,叶龙台一颗悬吊的心,总算放下了。疲惫的思麟,当听到宝宝响亮的啼哭时,脸上流露出的是一种满足的笑容。

鸡年生的男孩,就像一只小公鸡,敞开嗓子“哇!哇!”地啼号,庆祝自己来到人世间。庆生的生日在父母的心中则是刻骨铭心的一个日子。吕思麟抱着怀里的小宝宝,完全忘记了生产时的痛苦。俗话说,母子连心。只要吕思麟一亲到宝宝的小脸,宝宝就会笑。庆生的出生,把吕思麟的角色一下子从女大学生变成了母亲,生活也随之发生了改变,让她整天围着儿子团团转起来。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孩子“哇”的一声落地时,她感到了无限的幸福,正如性高潮那一刻的销魂,幸福快乐之后就是无穷的责任和负担。因为生物课上没有哪位老师会讲人类是生物界最可怜的动物,不但婴儿生下来不能独立生存,就是在他整个幼年时期都是无助的,都离不开父母的照料。

吕思麟喜欢给庆生喂奶,因为每当宝宝的小嘴碰到奶头时,她就感到快乐,吮吸的节奏让她无比舒适。宝宝常常一边吮吸,一边用小手抚摸着另一只奶头,就像小鸟一样依偎在妈妈的怀抱里,吮吸两口,又脱开奶头,望望妈妈的眼睛,手舞足蹈地又偎到妈妈怀里,咬住奶头,尽情地吮吸起来,似乎分享着妈妈的快乐。

叶龙台盯着襁褓里的小东西,感到惊讶。这个小东西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一想不就是自己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复制品嘛。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和吕思麟的爱,就是为了复制一个小小的“我”?谈情说爱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小东西嗫嚅着小嘴,好像说:“不是我要投胎的,是你们带我来到人世间的。”叶龙台苦笑着,点了点头。

“你只会远远地欣赏着你的杰作,你就不能搭把手,抱抱他?”吕思麟看着叶龙台围着宝宝转圈,久久不敢抱起他时,责怪地说。

住院期间,叶龙台临时请了一个保姆烧饭,自己就家里、医院两头跑。重庆山城山高坡陡,每天要爬几十级石阶,虽然年轻,也累得够呛。有时吕思麟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的饭菜还没有送到。自从孩子出世,叶龙台就感觉到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照应好吕思麟母子俩。陪夜那几天,他就睡在吕思麟的身旁,半夜里吕思麟给孩子喂奶、换尿片,他一点都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为孩子喂奶、把屎把尿,吕思麟没日没夜地操劳,可叶龙台一点也帮不上忙,有时还嫌烦。吕思麟暂时也顾不上他,只一心一意地照应着儿子。晚上,刚眯个小觉,只要宝宝用小脑袋蹭一下,吕思麟就醒了。她赶快爬起来,把宝宝抱在怀里喂奶。小家伙贪婪地吮吸着,因自己营养跟不上,奶水也不足,小家伙就会“咿咿,呀呀”地哼着。吕思麟换了另一只奶,怜爱地看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小肉儿,越看越像叶龙台。“‘儿子像父,不富也富’,像父也好。”她宽慰着自己。

吕思麟知道叶龙台除了要上班,一个人也带不好孩子。满月后不久,她就抽空买了五彩丝线用钩针编织长长的丝带,只要出门她就用丝带把宝宝绑在自己的背上,欢快地说:“走啰。”邻里妇女都夸她丝带编得漂亮,还赶到她家里来向她请教。可她们进门一看,吕思麟编织的金刚结项圈更漂亮,五彩的丝线,缠来绕去,一只圆圆的小绳圈,由整整九只五色佛眼构成,无论是手链还是项圈,拿在手里,仿佛有一种佛光在闪耀。“这是思麟姐你编的?”

“是的。我刚为宝宝编好。准备戴在宝宝脖子上,与佛结缘,一切空行佛母爱护他就像我时时在他身边。”

“太神奇了,能教教我们吗?”

“好哇。但是九眼金刚结只给自己和亲人编,不可多编,编时要净手、焚香,心要虔诚啊。”众姐妹点头称是,吕思麟也乐意教她们。白天,叶龙台不在家,屋里多了女伴,也热闹多了,有时还能搭把手,带带小庆生。

宝宝长得一白二胖,人见人爱。吕思麟就是欢喜跟宝宝讲讲话,唱唱歌。宝宝不会说话,就咿咿呀呀,手舞足蹈起来。每到这时,思麟就亲着宝宝的小脸蛋,把小庆生揽进怀里。

一到傍晚,吕思麟就给宝宝洗好澡,放在床上哄他睡觉,可是小庆生总是缠着妈妈不肯睡觉。这时叶龙台就跑过来逗着小庆生玩,嘻嘻哈哈,一家三口,充满了欢乐。吕思麟顺手捡起未绣完的红兜兜,一针一线地把翠绿丝线缝到粉桃贴叶的茎部。

“别闹了,让宝宝睡觉。”每当看到时间不早了,吕思麟就催着叶龙台去休息。她一个人拍着宝宝,一边哼着她自己编的摇篮曲《金刚结》,哄宝宝睡觉。

金刚结,彩丝结,

彩丝缕缕心中结。

结个宝宝心间挂,

结个金刚度万劫。

宝宝本是妈妈肉,

前世今生因缘结。

一针一线妈妈心,

宝宝与妈心连接。

一绕一结妈妈爱,

宝宝与妈缠成结。

缠成结,金刚结,

九眼金刚五彩色。

小庆生一只小手拽着妈妈垂肩的秀发,一只小手凑上来捋着,捋着,慢慢地,慢慢地,在弥漫着妈妈奶香的摇篮曲声中,小眼睛迷糊起来,小手也垂了下来,甜蜜地在妈妈怀中进入了梦乡。

民生机器厂在江北,叶龙台每天下班后,都要过江到市区为母子买一些代乳品和营养品,回到家,烧锅做饭,为妻子煲汤。妻儿安顿好了,自己还要抽空洗干净换下的衣袜和尿片,整天疲于奔命,一倒到床上,就呼呼大睡,雷都打不醒。夜里,吕思麟喂完奶,想要喝口水,又心疼丈夫辛苦,不忍喊醒他,只得自己起来倒。十几平方米的出租屋,整天充满着奶香、尿骚和烟尘味,也经常传出两个人的抱怨。吕思麟本是个爱干净的人,现在也没空收收捡捡,屋里的确乱成了一锅粥。

“龙台,起风了,快把外面的衣服收一下!”

“龙台,煤炉上的稀饭溢出来了。快!”

叶龙台收了衣服,掀起锅盖,又要上厕所,倒痰盂,忙得两头顾不得一头。有时,叶龙台也没好气地说:“我回来也没歇着,你不能好好讲,叫,叫什么?”

“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是我一个人的?晚上,你睡得跟一头死猪一样,一点也指望不了你。就是白天,想你搭把手,还要我三令五申。”吕思麟一边抽泣一边诉说,“你嫌我声音大了?我讲小了,你装聋作哑没听见。”

“我装聋作哑?”

叶龙台见妻子哭了,心也软下来,低着头做着手上的事。他心里也堵得慌,轻轻叹了一口气,自怨自艾地说:“怪来怪去,只怪我无用。”

仔细想想,也是的。现在成家了,娘婆两家都指望不上,仅靠自己那点微薄的薪水,是不够一家三口开销的。结婚的礼金和嫁妆还得省着用,月子里请的保姆也辞了,何况今后还要承担起吕思麟的学业责任。

眼看暑期过后,吕思麟就要复读了,自己还要找人帮忙回校复职。叶龙台一时愁上心头,跟吕思麟商量说:“我们还是把宝宝送人吧?听说,我那届的同学程梅生老师,就把私生子送给当地老乡了。”

“送人?亏你说得出口!他那是私生子,小庆生是我们的亲骨肉!”吕思麟没想到丈夫会说出这样的话,没好气地说。

叶龙台也觉得不应该往这方面想,安慰妻子说:“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嘛。等你毕业工作后,我们可以再把小庆生赎回来。”

“赎回来?说得轻巧。宝宝是人,不是东西。我们好容易把他领到人世来,你就送人?”吕思麟也知道日后求学及生活的艰难,但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给别人,她想都不愿想。

“再困难,孩子也不能送人!”她说这话的时候,已决心把所有的苦都吞进自己的肚子里,把所有的累都扛在自己的肩膀上。

因下学期要复学,吕思麟狠心地决定三个月就给宝宝断奶。断奶那些天,她暂时住到亲戚家去。离开孩子让吕思麟整日牵肠挂肚。这十多天只身在外,做什么事都没心思,做菜忘了放盐,喝水忘了拿杯。整天梦里梦外都是宝宝的哭声。

妻子一离家,叶龙台更是六神无主,慌了手脚。可怜,他从小到大哪做过这些事,烧锅做饭喂孩子,还要给孩子把屎把尿洗尿片,小小一个家简直变成了一个杂货店。锅碗瓢盆,叮当响,纸屑尿布,彩旗飘。宝宝的哭闹,自己的烦躁,把一个小小的空间撑得就要爆炸了。一到晚上,喂了代乳粉,又把了尿,宝宝就是吵。叶龙台不得不整夜地摇着宝宝的小摇床,还止不住宝宝的夜啼。他不得不把宝宝抱在怀里抖着、哄着:“宝宝好,宝宝乖,妈妈就要回来了。宝宝好,宝宝乖,宝宝好好睡觉觉。”宝宝全然不理,继续干号,让叶龙台急得六神无主。突然他想起吕思麟在家时,每晚哄宝宝睡觉,总是轻轻哼着摇篮曲,拍着宝宝,他也学着哼哼起来:

金刚结,彩丝结,

彩丝缕缕心中结。

结个宝宝心间挂,

结个金刚度万劫。

宝宝本是妈妈肉,

前世今生因缘结。

一针一线妈妈心,

宝宝与妈心连接。

一绕一结妈妈爱,

宝宝与妈缠成结。

缠成结,金刚结,

九眼金刚五彩色。

叶龙台把宝宝抱在怀里,一边抖着,一边哼着,直到宝宝在催眠曲中睡去。

八月初,叶龙台和吕思麟带着小庆生回到同济大学。他们在李庄附近租了一间民房,并请了一位保姆,安置好了自己的家。吕思麟新学年顺利复学,开学后回到生物系读大二。叶龙台在教务长的帮助下也顺利返聘为机械系助教。这一天,吕思慧、吕思懿带着叶龙台的同事们跑去看他们。当看到白白胖胖的宝宝时,大家都挺喜欢。这个说让我抱抱,那个说让他抱抱。小庆生就在这群伯伯叔叔阿姨手里传来传去。他也不认生,很得人喜。当彭枫林把他高高地举过头时,他竟咯咯地笑起来,逗得大人们都很开心。

吕思麟眼尖,发现少了张载存。她把妹妹拉到一边问:“载存呢,他怎么没来?”

吕思慧跟姐姐说:“去年秋天,日寇侵占贵州独山,战局吃紧,滇缅前线又紧张,学校响应国家号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700多名同济师生报名参了军,张载存也投笔从戎,报了名。”

“我们也报了名,但是学校不让我们校办工厂的人走光了,结果只批准张载存一个人去了。”彭枫林放下宝宝说,“当时,大家在禹王宫大礼堂召开誓师大会,高唱着:‘我们奋起战斗的青年,我们奋起今天,本着同济固有的精神……’,雄赳赳,气昂昂,奔赴前线。”

“我们奋起战斗的青年,我们奋起今天,本着同济固有的精神……”廖仲敏、赵山生、吕思慧、吕思懿跟着彭枫林的声音唱起来,还真有那么一点气壮山河的味道。

“载存后来呢?”叶龙台急着插上前问小妹。

吕思慧脸露喜色地说:“快回来了。”

大家一时莫名其妙。小妹拿出张载存最近来的一封信晃了一下,兴奋地准备展开,被赵山生抢了个正着。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说:“快念念,快念念。”

小慧:

我们随部队经过三个月的训练后,只开拔到泸州。日军事实上已成强弩之末,前线也不需要我们这么多译员。听上峰说,等胜利后,我还有可能复员回学校工作。目前我们连队就在驻地维持治安。勿念。

载存字。

“啊——”大家蹦起来,跳起来,廖仲敏把头上的帽子都甩到天花板上去了,尽情地欢呼着。这胜利前的欢呼也感染着小庆生,他舞动着两只小手,嘴里“啊,啊”不停。

1945年8月15日正午,当日本天皇向全日本广播,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的特大新闻在禹王宫南墙上张贴出来时,整个同济校园沸腾了。下午,全校教职员工集中到禹王宫校总部开庆祝大会。

这时,吕思麟正抱着小庆生在四方街上玩,当她看到街上的人奔走相告,接着就听到卖报纸的小孩喊:“号外!号外!日本鬼子投降啰!”她还不敢相信,于是买了一份报纸一看,也情不自禁地叫喊起来:“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了!”她不断地亲着小庆生的脸,不断地叫喊着,“日本鬼子投降啰!日本鬼子投降啰!”小庆生在妈妈怀里,也被妈妈这一时的“疯狂”刺激着,拉开报纸,不断向上挣扎,终于伸出了小脑袋。

整个李庄,这一刻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突然禹王宫里就像炸开了锅似的热闹起来,年轻的学生和教工们手执着中国、美国、英国和苏联四国的旗帜,冲向街口,人们蹦着、跳着、喊着:“我们胜利了!中国胜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接着李庄各界父老乡亲,举着“庆祝抗战胜利”的旗帜,打着锣,敲着鼓,有的干脆敲打着脸盆,从四面八方涌向四方街。一时间,小小四方街人头攒动,整个李庄被挤爆了,鞭炮声、欢呼声响彻天空。吕思麟抱紧宝宝,跟着大家一齐喊,一起笑,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中国人压抑太久了,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这种发自心底的高兴让人们欢呼,让人们疯狂。同济大学的师生和李庄父老乡亲们一道欢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一天一夜没有停息,鞭炮声此起彼伏,震天价响,大家都沉浸在胜利日狂欢的海洋里。

吕思麟赶回家中,妹妹带着张载存已先来了。也就是今天,张载存已复员回到了同济工学院任教。叶龙台正准备饭菜,一家人高兴得把酒言欢。这时,吕思麟看见小庆生在张载存的怀里,伸出两只小手,向吕思麟“么妈——”地叫起来,她赶忙跑上前一把把儿子抱起来,亲了又亲,高兴地说:“我儿子会叫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