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妈妈”这两个字第一次出现在叶庆生的眼前,是那么突然,也是那么自然。这可是叶庆生平生收到的第一封由妈妈寄来的信。信上还有继父季伯伯的附笔:“你母亲(也就是我的老伴)现在身体很不好,盼你尽快来一趟。”在这个岁末年头的半个月时间里,身体不好的母亲一封接着一封,每封信都是辗转反侧伏枕而写,每封信上都沾满了泪痕。她在信中说:“我不敢相信,三十八年前失去的孩子又回到眼前。”她说,“我忍不住哭了半夜。我不敢提笔给你回信,因为这是非常痛苦的事,想说的话太多了,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母亲甚至坦诚地告诉叶庆生说,“生活对于我来说,越来越变成了沉重的负担。其实我生活中尝尽的苦难比起你的不幸来,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你的不幸正是你的妈妈造成的,你越是宽恕我,我就越感到自己是个罪人。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害怕给你写信了吧。你年近四十尚不失赤子之心,你找了我二十多年,而我找你的心愿却迟迟不能付诸行动。总之妈妈对不住你,对不住我时时在梦中见面的可怜的幼小的孩子。回来吧,我在等待你。”
妈妈的召唤,让叶庆生兴奋;妈妈的痛苦,让叶庆生同情;妈妈现在的心情,他也完全能理解。叶庆生在回信中说:“妈妈,我找您好苦啊。我就是想看看给我生命的人是谁。我就是想要在我有生之年找到生我的妈妈。妈妈,儿子这种出自天性、这种来自本我的需要和决心,您能理解吗?”
半个月似乎很长,半个月其实很短,他们隔着空间,就这样来回千里传书,不正是人性的释放和重续血脉亲情的体现吗?试想,母子分离三十八年,历经千辛万苦,今天终于联系上了,终于有了见面的机会,作为儿子,叶庆生能不急切地想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吗?血浓于水,难以割舍的亲情,让叶庆生心中仅存的那么一点怨和恨都化为乌有。
在回复母亲的每一封信时,叶庆生总是反反复复地展读着母亲的来信。因为这是母亲的亲笔信,流畅的钢笔字,怎么看都好看,怎么看都感到亲切。扑面而来的是母亲芬芳的气息,力透纸背的是母爱传递出的温情。虽然,字里行间也有母亲的插语和及时的补充,那是一位母亲给失散多年的儿子一种亲情的馈赠。三十八年,毕竟不是很短的日子,三十八年,叶庆生门口的香樟树都长成了两人合抱的参天大树,何况人事,已不再是母亲和儿子一对一的关系了,母与子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在这两个家庭相互嵌入融合过程中,又要有多少思想准备,又要有多少感情融合,又要有多少生活适应?
“妈妈,我请好假,安排好家中一切,会立即携妻儿,登上去北京的火车。”叶庆生马上回复说。
就在叶庆生决定到北京去看母亲的时候,母亲的信又到了:“我在等待你。快回来吧,孩子!我会到火车站去接你。别忘了电报告诉我你的车次、车厢和到达的日期。最好再给我一张你的近照,大一点的。”
叶庆生从小就离开了父母,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在叶庆生的脑海里没有一点母亲的印象。在奶奶箱子里留下的也只是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寻找父母的意识越来越强烈。只要母亲在世,他坚信总有一天能找到。而如今,生母突然找到了,这种人生的快事,怎能不叫叶庆生激动呢?
日子一晃就到了腊月。往年腊月数九寒天,是南方最冷的时候。叶庆生感觉今年的冬天特别暖和,出门都不用带围脖,也不用戴帽子。放寒假,妻子回来了。叶庆生与妻子商量,再困难,今年春节也要到北京去。
妻子说:“总算了了你的心愿。从结婚那天起,你就说要找妈妈,这一找十几年都过去了,孩子都大了。”
他俩从单位互助金里筹足了来回的车旅费,并向单位请好探亲假,打点好行装,就等着这趟京城母子相会之旅了。
叶庆生生活的宜庆,到北京没有直达火车,省会合肥每天也只有一趟,为赶合肥到北京的这趟列车,必须大清早坐汽车到合肥,下午再转乘火车到北京。因临近春节,客运繁忙,票还没有着落,叶庆生一时没有给母亲回信。可母亲连忙来信问道:“庆生,12月28日给你的信收到吗?至今未见回信,非常惦念。我每天盼望你的消息,不知你们何时来京?盼速复。妈妈1月6日夜。”
叶庆生托合肥的同学终于买到了1月24日普快进京的硬座票,高兴地准备出发。这时邮递员又送来母亲的信:“庆生,看见你的近照,你的模样和我记忆中的庆生完全联系不起来了。三十八年前从我生活中失去的孩子又回到我的眼前,我忍不住又哭了半夜……替我问候杜娟。亲吻我的小孙子,祝他们新年快乐!”
火车从合肥经蚌埠北上,沿着津浦线,“咣当、咣当”的一个劲地奔跑,叶庆生还是嫌火车跑得太慢。这条线,他曾走过好几趟。记得“文革”串联,车上人挤得水泄不通,叶庆生是同学从车窗里把他拉进车厢的,上车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只好钻到长座椅底下迷糊了一夜,天一亮也就到了。那时,他感觉火车跑得真快。
现已近年关,车厢里充满了新年的气氛。刚过去的1983年是农历癸亥猪年,也是丰收的一年。车厢里挂着一张《丰收图》年画,百花丛中有一个穿着红兜兜的胖娃娃,笑对着过来过去的旅客,增加了新年的喜庆。何况出了一个步鑫生,改革搞得红红火火,全国城乡经济也一扫沉闷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大家寄希望于新的一年,生活有较大的改善。叶庆生看见车厢里回家过年的人们大包小包,牵儿携女,谈笑风生,喜气洋洋,而自己心中则是五味杂陈。为什么自己快四十岁了,才第一次回家过年?家,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心里最深的牵挂。有钱无钱,回家过年。家就是亲人,家就是爸爸妈妈,有爸妈就有家。每到春节临近,中国人无论身在何地,或远或近,或穷或富,相同的是归家似箭。
火车“咣当、咣当”地欢唱着,渲染出一种节日的气氛来。车厢里,人们走来走去,互相递着烟,问候着,热气腾腾里,不时能听到“在哪发财”的问语。经商呀,发财呀,当官呀,这些都激不起叶庆生的兴趣,自己是个医生,不做良相,但为名医,这个理念使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事业之中。可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今天他沉浸在即将见到自己亲生母亲的激动之中。
寒冷的天气,让车窗上沾满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透过水雾,车窗外匆匆而过的城市、田野和村庄,朦胧而美丽。叶庆生以前每年回家看爷爷奶奶,也曾在一瞥即逝的车窗上找寻过父母的影子,随着“咣当、咣当”的声音,幻觉就像海市蜃楼那样很快消失。
火车奔驰在黄淮大平原上,进入夜间行驶,不时拉响汽笛。叶庆生知道自己离母亲越来越近了。看着偎在妻子身上睡着的儿子们,脸红红的,在梦境中还挂着一丝微笑,他突然想起那年在外地第一次带儿子们回爷爷奶奶家过年,儿子问:“家在哪里?”
妻子回答说:“妈妈就是家。”
“妈妈就是家!”这句话使叶庆生兴奋起来,那个封存在他心底里的“家”,就像《丰收图》一样喜庆,现在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使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这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