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当然不知道,她的儿子也很争气。

三年前表哥吕天洋考取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去年文国治也考取了安徽大学中文系。文国治临走时,叶庆生问他:“你们中文系将来是干什么的?”

“教书、当秘书或当作家。”

“当作家,那可是个好专业。”

叶庆生读到高三时,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他善良正直,宽厚温和,责任心强,选他当了班长。他每天都过得很充实,除了上课、做作业、复习,还和好朋友一起帮助学习有困难的同学。说起好朋友,就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裴文静,她又是班团支部的组织委员。裴文静是一位极聪明,又非常清秀的姑娘,她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总是闪着动人的眼波。她是叶庆生入团的介绍人,她也希望叶庆生早日加入团组织,但是她从不说教,而更多的是同情叶庆生,尊重他,平等地与他讨论问题,协助他搞好班级工作。但是她也弄不明白,叶庆生入团班上团支部通过了,校团总支批准了,早已报到团市委,不知道为什么上级团组织就是迟迟不批下来?

入团不入团,这丝毫没有影响叶庆生复习迎考的决心,也丝毫没有影响他和学习委员裴文静的关系,特别是到了高三下学期,几乎天天要接触、天天要商量如何当好班主任老师的助手,搞好班上的复习迎考工作。裴文静经常协助叶庆生帮助学习遇到困难的同学,叶庆生与她在帮助同学的同时,也互相勉励,争取考出好成绩,考上好大学。

填报志愿的那一天,裴文静高高兴兴跑来跟叶庆生说:“叶庆生,国家都要造原子弹了,我们再不努力,也对不起党的培养。”为改变我国“一穷二白”的面貌,叶庆生早已下定为国学习、为国争光的决心。这次考试就是他向祖国交的一份答卷。裴文静关心地问:“你准备报考什么学校?”

“我考北京医学院。”

她高兴地说:“我也学医。”她说,学医可以解除病人的痛苦,是一种高尚的职业。她母亲就是一位受人尊重的儿科大夫。她将来也想当一名儿科大夫,就像她妈妈那样。叶庆生非常赞同裴文静的话,因为他从小就体弱多病,爷爷奶奶也希望他将来当一名医生。特别是去年春天,在课堂上患急性阑尾炎,经医生手术治疗,及时解除了病痛的亲身经历,令叶庆生感受到医生这个职业的高尚,加上学医的叔叔做工作,叶庆生最终还是放弃了学美术,选择了学医学。

文静的家在学校东边的一条小街窄巷里,进门是一个小院子,院子中间有一丛腊梅树。文静的妈妈是市立医院的儿科大夫,她爸爸是卫生局长,家中还有一位老外婆。每次叶庆生去她家,老外婆都非常热情,叶庆生看到她的外婆也感到格外亲切。

叶庆生觉得与裴文静非常投缘。不知道为什么,裴文静也愿意跟叶庆生在一块。每天放学,她等叶庆生收完同学们的作业本,就陪着一道送到授课老师那里去。虽然他们回家不同路,叶庆生有时也要陪她走一截路,然后绕道回家。叶庆生与裴文静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从家庭谈到学习,从学习谈到理想,从理想又谈到眼前的复习迎考。裴文静非常同情叶庆生的境况:从小失去父母,全靠爷爷奶奶含辛茹苦地抚养长大。她时常安慰叶庆生说:“你总有一天能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

在叶庆生的眼里,裴文静是班上最出色的女孩子,跟她在一起就有一种愉悦感和满足感。有一天裴文静腼腆地对叶庆生说:“跟你在一块,我很快乐。”

裴文静的话,让叶庆生怦然心动。但是叶庆生马上避开了裴文静的眼神,低声地说:“我也是。”其实,叶庆生就是喜欢她,特别喜欢她的微笑。她的微笑是那么地让人赏心悦目,令人神往。平时叶庆生总是装扮得一本正经,与裴文静以礼相待,讲话也非常注意分寸。可是开班务会时,他就情不自禁地偷偷地看着她,她也不时侧过脸来看叶庆生,她微微一笑,让叶庆生慌得赶快躲开她的眼睛。有一次传递作业时,叶庆生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就像触了电一样,就在叶庆生不好意思缩回自己手的时候,裴文静投过来的还是那令人魂不守舍的微笑。叶庆生真不敢想,这就是青春萌动时的爱情,没有任何表白和誓言,有的只是面红耳赤、心慌意乱。初恋就这样悄悄地来到,就像夏天的阳光,照得人心里暖洋洋,让人终生难忘,回味无穷。但是理智战胜了一时的冲动,因为他们都怀有美好的理想和远大的抱负,希望在高考中一展自己的身手,考出理想的成绩,考上心仪的学校。

1963年高考是在7月中旬,连考三天,那也是宜庆市最闷热的三天。知了不厌其烦地吹着冲锋号,同学们在考场里冲锋陷阵,个个挥汗如雨。那时没有电扇,也没有空调,监考老师在教室中央放了一个大澡盆,大澡盆里放着一块大冰砖,就这样,止不住的汗水还是顺着叶庆生的手腕往下流,他把干毛巾扎在右手腕上,防止汗水印湿了试卷。叶庆生低头疾书,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答卷。叶庆生考试有一个特点,事前都要充分准备,他不喜欢临时抱佛脚,考试结束,基本心中有了底。最后一场考下来,裴文静拦住他问:“你考得怎么样?”

叶庆生信心满满地说:“感觉不错。”自忖考上北京医学院没有问题。虽然学校一再告诫同学们要抱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可叶庆生连“服从分配”都没有填。

毕业联欢会的气氛既热烈又忧伤,教室里张灯结彩,大伙含泪唱着歌,互相赠送照片和纪念册,在临别赠言中展开想象的翅膀,写上祝福溢美之词:“祝君鹏程万里,大展宏图”“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等等。平时,同学们都想早点毕业,可在即将离校时,大家意识到同窗共读的美好时光已不会再来,心中顿时生出一丝惆怅和眷恋。大伙相聚通宵达旦,尽兴才散。

8月初,高校录取通知书陆续来了,叶庆生陪裴文静到校长办公室取通知书,老校长和教导主任祝贺她考取了北师大生物系。虽然裴文静将来当不成医生,但是她还是很兴奋,因为考取了全国重点大学,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叶庆生站在她的身后,学校没有他录取的信息。平时挺热情的老校长和教导主任,今天就好像没有看见叶庆生一样,只顾跟其他同学寒暄。

叶庆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迟迟没有来,不少同学都在打点行装,准备起程了。叶庆生整天憋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焦急得茶饭不思。奶奶沉不住气了,问:“你这次没考好?”

“不是。”

“考好考不好,饭总是要吃的。”

“不吃。”

“这孩子,‘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行。大学可明年再考嘛。”

叶庆生就是想不通,考试下来,老师组织同学们估分时他算出自己平均也在90分上下,录取全国重点大学没有问题,怎么录取通知书到现在都没来?看看学校老师们对待自己的态度,心想这次考大学肯定黄了。叶庆生一个人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懊恼,怎么还有心思吃得下饭?奶奶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久了会憋出病来。

“我给你找个算命先生算算?”

“搞什么嘛,那是迷信!”

一天奶奶真的把算命先生请来了家。叶庆生只见一位小姑娘牵着一个盲人算命先生进来,那人瓜皮帽下戴着一副墨镜。算命先生坐下后,找奶奶要了叶庆生的生辰八字,仰面朝天,掐指算起来。叶庆生听不懂算命先生嘴里咕噜着什么,奶奶则听得很专心。叶庆生只听清最后一句:“贵人相助待时日。”

“天无绝人之路!”奶奶非常高兴地说,“‘命中有时终归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小庆生,你有‘贵人’搭救,在家好好等着吧。”

又过去了几天,到了8月中旬,邮递员才送来录取通知书。叶庆生抽出在毛边纸上打印的录取通知书,是淮河医学院。通知书要求:带户口、粮油转移证明,书籍讲义费和伙食费各10元,8月底来校报到,逾期不来报到者即取消录取资格等。可是这座省内高校叶庆生志愿上没有填报,因老师估计叶庆生这次考得不错,有把握进重点,填写的都是全国重点高等医学院校。“怎么一所重点高校都不录取我?”叶庆生心里很沮丧。他跟爷爷奶奶说:“我准备复读。”

爷爷说:“这种事要慎重。可先跟班主任老师商量商量再定。”

裴文静见到叶庆生时则鼓励他说:“有什么气馁的,毕竟录取了。学医不在乎学校是不是重点,而在于自己立志。华佗读的是什么大学?靠的是刻苦钻研,不是成了历史上一代名医?”

第二天,叶庆生到学校找到班主任成老师,想把自己复读的意愿跟老师说一说。成老师为人憨厚,因他出身贫苦,学生时代入了党,师范一毕业就分配到龙门中学搞团的工作,但他坚持不脱离教学,有时带带政治课。“学高为师,德高为范”是他一生为人师表的理念。他不太爱讲大道理,把学生培养成合格的无产阶级接班人贯穿在他日常为学生服务的一言一行之中。

记得填写报考志愿的那几天,教室里整天闹哄哄的。“老师,你看这样填行不行?”“老师,全国重点我该填哪几所高校?”班主任成老师回答了这个同学,又忙着看另一位同学填写的志愿表。指导填写报考志愿需要智慧,也需要技巧,成老师根据同学们平时的表现,因人施策。学习成绩好的,鼓励多填写全国重点高校;就是成绩不稳定的,老师也反复斟酌,让你填写省级有录取把握的学校。结束时,成老师总不忘告诫大家一句:“同学们注意了,表最后一栏千万别忘了写上‘服从分配’几个字。”同学们陆陆续续散去,成老师才把叶庆生留下来,关心地问叶庆生是不是考虑成熟了。

“考虑好了,成老师,我决定报考北京医学院。”叶庆生跟成老师讲。

“好、好,学医好,就这么定了。”成老师看起来很满意。

其实,成老师这半年来,一直关心着叶庆生的报考志愿。因他知道,叶庆生自幼喜欢画画,学校宣传画大多出自叶庆生之手,叶庆生也有立志当个画家的想法。

“你原来不是想报考美术学院吗,怎么变了?”

“叔叔不同意。他说,那只能做个业余爱好,没有多大用处。要考,也只能考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工艺美术实用些。”

“这也很好嘛。”

“可这两天叔叔又来信,坚持要我报考医学院。说,学医好,学医实用。是最受人尊重的职业,在国外工资也最高。他甚至说,就是坐牢也不会吃苦,还是当你的医生。”

成老师看着自己心爱的学生笑了。心想,这个叶庆生的叔叔也逗,几乎把事情讲绝了。本来学生所学应根据自己理想和国家需要,可往往他们自己做不了主,所学非所用的也的确不少。“学习是你自己的事,你应该做主啊。”成老师鼓励叶庆生说。

“可爷爷奶奶一劝我,我就六神无主了。奶奶说:‘学医好啊,可以济世救人。何况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当医生好。’爷爷说:‘就听叔叔的吧,报考医学院。”

“就这样定了也好。”成老师欣慰地说。

成老师是叶庆生最信得过的老师,他不找他商量一下,自己下不了决心。叶庆生一走进成老师办公室,就不好意思嗫嚅着喊:“成老师。”

成老师看看叶庆生,又看看对桌的同事,低声对叶庆生说:“你找我有事?”叶庆生点点头。成老师站起来说:“我们到外面去谈。”

在操场石阶上,成老师拉叶庆生坐下说:“遇到什么困难了?”

“没有。我觉得这次没考好,想复读一年后再考。”成老师突然站起来,认认真真地对叶庆生说:“不可,明年再考?你肯定考不取。”

临离开宜庆前,成老师又带信叫叶庆生到学校去一趟。他从办公桌里抽出一个大档案袋交给叶庆生说:“这是你入团的档案,到大学交给组织,对你进步有帮助。”叶庆生看是团市委退给学校团总支的材料,已封口,档案袋上盖了一个蓝色的方戳,上面有“社会关系不详,退回”的字样。成老师告诉叶庆生:“这个袋子里装的是你入团的申请书和学校团组织同意发展你的意见,因为你父母的具体情况不详,团市委没有批,希望你到大学后还要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实现自己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