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庆生办完妈妈的丧事,回程时买的是无座车票。好在临上车,弟弟季桑从售票厅退票窗口前抢到一张坐票。告别弟弟,进到北京站,离开车时间已很紧张,叶庆生匆匆登上上二楼的扶手电梯,一脚踩滑,差点摔了下来。他也不管自己多么狼狈,拎着帆布旅行袋,冲向检票口,硬挤上了南行的127次列车第10节硬座车厢。
没想到列车上人竟然这么多,人挤人,人贴人,连过道上都是人。叶庆生把手提黄色帆布旅行袋顶在头上,一步一步向位于车厢中部的自己座位挪去。几米的距离,挤得他全身冒汗,头上冒热气,还没挤到座位跟前,火车就开了。叶庆生好不容易挤到位子前,见座位上已坐了一位穿灰呢外套的女人,抱着不到两岁的孩子,正在哄孩子睡觉。她脚边还放着一个鼓鼓的马桶包。两个人的座位,靠窗边坐着一位穿蓝棉制服,戴黑色人造革鸭舌帽的中年男子,他见叶庆生一手扶着头上的旅行袋,一手拿着车票,站定不动,指着身旁女同志说:“她问我位子上可有人,我看车都开了,就说,没有。她就坐了下来。”叶庆生点点头,站着把旅行袋塞进右上边的行李架上,说:“没关系。”那位女同志见状,不好意思地说:“刚从姥姥家来,买不到硬座票。”说着,就要起身让座。叶庆生看她抱着孩子,还带着东西,起来让到哪里去?忙摇摇手说:“你先坐着,你先坐着。”
“大哥,谢谢了。我家在天津卫,年前几天假,带孩子去看姥姥。没想到,还没到春节,车票就这么难买。”说完,她低下头,怜爱地抚摸着怀里的小男孩,继续哄他睡觉,嘴里还轻轻地哼着摇篮曲。
叶庆生直直腰,扶着黑色人造革的座椅背,调整了一下站的姿势,顺手解开自己棉衣纽扣,舒了一口气。一看车厢里,不仅是人满为患,也是货物成堆了。地上撒着烟头、瓜子壳和橘子皮。抽烟的喝酒的,乱糟糟的,乌烟瘴气。两边行李架上,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北京果脯、糕点自不必说,连粮油都堆在上面。特别是那些廉价的条格塑料袋里塞得鼓鼓囊囊,竟然是抢购来的钢精锅,袋子都快要被撑破了。车厢两头也挤满了人,堆满了行李。自己座位对面是一对小夫妻,穿得还时尚,男青年,把棉大衣挂在衣钩上,人靠在绿色的窗帘上,望着窗外黄昏时刻最后一抹阳光,女青年穿件橙色花呢翻领外套,靠在男青年身上,嗑着葵花子。她头上行李架上放着一个醒目的大大的红色塑料旅行袋。她这身“花”和头上这朵“红”,无疑给车厢蓝绿灰底色添加了一点亮色,也增加了一点热度。
不知怎么搞的,近几年,人心是浮的。车上也不例外,生怕物价上涨,大家抢购着锅碗瓢盆、冰箱彩电,就连柴米油盐也往家里搬。叶庆生想不通的是,现在也不是没有得吃没有得穿的时代。抢什么?锅碗瓢盆家里有得用就行了,买许多放在家里,久了还是垃圾。心想,自己1968年从医学院毕业,工资十年不涨不也过来了。现在已翻了一番,每月也能拿到一百多元,去年又评上了主治医师,日子顺着过,也就有希望了。想想,继父季侯道是位老干部、老教授,每月工资400多元,也对目前调资调低不调高有意见。临走,他还跟叶庆生叨唠:“庆生,我这是几年一贯制了,工资就是不涨。还是你们年轻,当医生的,实用,有希望。”
“宝宝乖,宝宝乖,宝宝是妈的好乖乖……”穿灰外套的妈妈慈爱地望着怀里的儿子,不时轻轻拍着宝宝。孩子已睡得很沉,车上这么闷热拥挤,他感受不到,仍能甜甜地睡在妈妈的怀抱里,嘴角还流着梦口水。
这位年轻的妈妈用天津话哼着摇篮曲,是那么自然,别有一番韵味。叶庆生触景生情,心生羡慕。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位妈妈的韵律在心里哼起了摇篮曲《金刚结》。这是他快到四十岁时,找到妈妈,靠在妈妈的怀里,妈妈教他唱的。
金刚结,彩丝结,
彩丝缕缕心中结。
结个宝宝心间挂,
结个金刚度万劫。
宝宝本是妈妈肉,
前世今生因缘结。
一针一线妈妈心,
宝宝与妈心连接。
一绕一结妈妈爱,
宝宝与妈缠成结。
缠成结,金刚结,
九眼金刚五彩色。
哼着哼着,叶庆生有点可怜自己起来。他始终不明白,小时候,父母为什么要抛弃他?以后妈妈为什么不找他?父亲又为什么跑到台湾去了?现在总算搞清楚了,搞清楚了又有什么意思?自从自己成家之后,最讲究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自己不吃要先给两个孩子吃。冬天怕孩子冻着,夏天怕孩子热着。饭凉了温热了再喂,连吃鱼都先要把刺给挑尽。平日里把两个孩子照顾得好好的,生怕孩子有一个三长两短。寻亲多年,也想开了,人到中年什么苦难没有经历过?但从小失去父母的陪伴,现在亲人又一个个先后离去,才是叶庆生现在最痛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