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去世,并没有影响叶庆生每月给婶婶的一封信。因为叶庆生每月要给奶奶寄钱寄粮票,总要问问奶奶的饮食起居和身体情况,每次回信都是平安、健康、高兴这类的词语。今天接到婶婶的信,因上班病人多,还没来得及看,回来觉得有点累,吃过饭,教两个儿子写了几个字,就早早地躺到床上去了。妻子洗过碗,搞清了家务,坐在床边把婶婶的来信念给叶庆生听:

庆生、杜娟:

你们好!孙子们好!想要点什么吗?请来信。你们寄来的十元钱和粮票收到了,奶奶很高兴。她给我了,准备给她办生日,做点寿面,全家团聚一下,也为使她老人家高兴。最近天冷,奶奶身体还好,只是惦念着你爸爸,他已一年多没来信了。目前转信很困难,香港朋友转移到美国去了。我请我老校长从加拿大与你父亲联系过,你父亲说,千万不要给他写信,他是公职人员身份,已退休了,还是不要乱找人为好。听说他们那里很严,怕说通大陆。有信来,再告诉你们……

婶婶1983年3月2日

叔叔去世后,类似这样的回信也不止一封了。叶庆生进修结束刚回来时,婶婶来信也是这样说的:“来信收到了,钱和粮票也已收到了。知道你学习结束了,这样对家庭及孩子有照顾,很好。最近天气暖和了,奶奶身体恢复多了,能每餐吃一碗饭了。每天还能自己在房里转,念经,睡觉,生活很稳定。你小弟夫妻照顾很周到,每天早上一个蛋,一碗蜂蜜和麻油水,东西吃不完。目前她的生活与你叔叔生前一样,这点请你放心。你父亲很少来信,因转一封信非常困难,香港的转信人跑到美国去了,我的老校长去加拿大,我请他给你父亲去了一封信。我的老校长已回来了,说你父亲现已年老退休在家,他怕与我们来信,因为台湾管得很严,怕自身难保。只是口头上说的,没有带回任何东西。我请求你爸爸回来探亲,但老校长说,根本不可能,只有盼今后了。据说,那年你广播找你父亲找坏了,你父亲更害怕更不敢来信了。”

杜娟刚念完婶婶的来信,大表姑就来了。大表姑是个快人快语的人,说话直率,又不乏幽默。叶庆生始终没有忘记小时候大表姑说他是从奶奶胳肢窝里掉下来的调侃。大表姑一进门就嚷嚷:“庆生,你这个夜猫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往床上爬?”

杜娟上前忙说:“表姑,请坐。”

叶庆生起身为表姑沏上茶,笑着说:“大表姑,我早点上床怎么啦?”

大表姑说:“俗话说,隔墙有耳,进门我就听到杜娟在念信。庆生,你怎么啦?真被那个婶妈糊弄住了?”

大表姑刚从北京回来,因表哥北大毕业后分配在北京工作,去年底接她到北京过年,她没事就去看看她的二姑,也就是叶庆生的奶奶。她说:“你叔叔家发了,进口的大彩电,原来的旧木家具全换成新的进口红木家具了,堂屋那组进口皮沙发就值一万多块,小表侄也留学去了。听说,他们还在三环内买了新房子正在装修呢。”

叶庆生跟大表姑说:“可能是婶婶家的定息补发下来了?”

“那才几个钱?”

叶庆生说:“他们把奶奶生活照应得很好,我就放心了。管他家有多少钱。”

“你这个大孬子!听说是你父亲寄了不少钱回来,你叔叔婶婶做人不厚道,独吞了。他家四邻都有议论,说每月有成千美元的汇单,前两年一家吵得人死牛翻瘟,你叔叔去世后,你婶婶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街道上一切活动都拒绝参加,最近又在准备着搬家。”

“我奶奶身体怎么样?”

“你祖母真有定律,还是老样子,整天窝在二丈的披屋里,就像鸽子笼的鸟,孤苦伶仃一个人,他们早晚喂一点,就吃一点,对你叔叔过世,只字不提。”

叶庆生知道奶奶一生经受过多少磨难:早年战乱,以后又逃难,居无定所;中年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还要照应孙子;老了又远离故土,痛失亲子。对人生无常看淡了,心也硬了。

杜娟说:“奶奶心中有‘佛’。”

“说得好。你奶奶托菩萨保佑。”大表姑点点头说。

“听婶婶说,我父亲好久都没来信了。”说着,叶庆生把婶婶最近的来信给大表姑看。大表姑看完信说:“扯淡!”大表姑是叶庆生叔叔的表姐,婶婶上次回来就住在她的家里。大表姑说:“你那个婶婶撒谎都不会,她还常在邻居面前夸耀说,她这几年日子好了,是因为有加拿大亲戚接济。人家都知道,她海外有鬼亲戚呀!不就是找到了你父亲以后才得意起来的。”

大表姑愤愤地说:“她只能骗你们,骗你奶奶和你爸,她欺骗不了别人,旁观者清嘛!”

叶庆生跟大表姑说:“爸爸有点钱给她也好,一则赡养了奶奶,二则也感谢了叔叔多年培养我的情。”

大表姑说:“你呀,你,就不知道‘人心无足蛇吞象’?要钱,也不能避着你们啦。”

“避着我们好。我嫁给叶庆生时,图什么呀?图钱,还是图财?当时只知道他家里有两个老人,父母在台湾,承受的是责任和委屈,是带薪的保姆,就没想过有一天能捞个外快钱。要有自己有。再多的钱,我不稀罕。叶庆生大学毕业后四十二块半拿了近十年,日子不也过了。现在加工资了,日子好过些了,谁还愿为钱去讨那个气?”杜娟一吐为快。

大表姑则不以为然,她说:“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钱的日子总比没钱过得舒坦些吧?”

杜娟说:“表姑,我是一个多求安稳少求财的人。你那个表侄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加个‘更’字,他不会用钱,钱也用不出去,除了看病人、看书,什么都不想。每次搬家,他把书放在箱子里,却把衣服塞在纸盒里。他只有一个心病,就是想找到他的生身父母,父亲找到了,结果还被‘家鬼’害了。”

“听你奶奶说,你妈妈没去台湾,在北京又嫁了人?”

“是的,也是奶奶临走才跟我讲的。我正准备托表哥在北京帮我打听打听呢。”

“好事,这是好事。我也叫天洋在北京留心给你们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