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叶庆生正积极准备调回宜庆工作的时候,叶龙台孤身一人在台湾已整整生活了三十年。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每到过年过节,叶龙台都会跑到台湾西海岸边眺望大陆,望断秋水,大陆不可见,他只有踯躅在岸边,任潸潸泪水挂满脸庞。
当他回到冰冷孤寂的单间宿舍时,还是一个人的世界。偶尔碰到石课长,也只是客气两句,与陆大夫见面机会多一些。陆大夫有时见叶龙台一人在家,也过来坐坐。除问问叶龙台身体情况,谈得最多的是想家。他说的最多的是,也不知道现在妻子儿女怎么样了?叶龙台只有陪着陆大夫叹息。咀嚼同事倾诉的乡愁,倒成了慰藉自己的一副解药。本来在乱世之中,每个人都背负着世界的混乱和混乱中的悲哀,同病相怜多少也能缓解一些叶龙台惆怅的心境。
随着时间的流逝,叶龙台这种想家的心情也越来越强烈。当同事离去,自己关起门来,躺在床上,还没睡着就见到白发苍苍的奶奶带着自己在大皂角树下用竹竿打皂荚时的情景。可奶奶还在人世吗?他还记得,奶奶跟他讲过,等她百年之后,要把她葬在身后绿草如茵的老虎山上。他又想到自己的父母临送他和吕思麟上船时,要他们以工作为重,以学业为重,小庆生由他们照应。一想到儿子,他会起身翻出那仅存的一张儿子照片,白白胖胖的,有那么一种似笑非笑的苦样子,想起当时为照相恐吓儿子,真是不应该。当他拿着儿子照片到灯下仔细看时,竟能看清儿子颈子上的金刚结项圈,虽然没有颜色,他也似乎能看到五彩九眼的花纹,他还清楚地记得朗朗上口的《金刚结》,不由得随口哼了起来:
金刚结,彩丝结,
彩丝缕缕心中结。
结个宝宝心间挂,
结个金刚度万劫。
宝宝本是妈妈肉,
前世今生因缘结。
一针一线妈妈心,
宝宝与妈心连接。
一绕一结妈妈爱,
宝宝与妈缠成结。
缠成结,金刚结,
九眼金刚五彩色。
《金刚结》有时竟成了叶龙台的催眠曲。
叶龙台到化肥厂没过多久,化肥厂对面的山岗上为外省军人和眷属盖起了简易的房子,还用竹泥墙围起来,有近百户人家,当地人称为“眷村”。原坐落在这鬼不生蛋的城乡接合部的工厂一下子热闹起来。一到傍晚,眷村人大呼小叫喊自家小孩子回家吃饭,这南腔北调的声音成了叶龙台最熟悉也最喜欢听的乡音。
面对乡愁,陆大夫建议叶龙台生活应正常化,有合适的人时,重新成个家,当时叶龙台没有听进去。叶龙台决定少想烦心事,让自己忙起来,这也是他毕生工作的一贯准则。他升任工程部课长后,又投入到硫酸铵工厂和氮肥厂的建设之中,从规划到基建投厂,从工厂运转到建章立制,特别是改善工厂安全,可谓殚精竭虑,策划周详,事功甚巨。不久又连升两级为工场主任、副厂长。
工作严谨、待人诚恳的叶龙台当了副厂长后,就更加任劳任怨,不顾“家”了。有人说,叶厂长以厂为家,堪称中国工业的楷模。他只是笑而不答。他心中的苦,谁能了解?谁又能用准确的语言来描写他人生的况味?一步走错,一生走错。现居于海岛一隅,奢谈什么自由,什么楷模,有何意义?自两岸阻隔,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他心中时时念想的是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家乡。
天下变了,人生也因此而改变,他生活始终忧忧寡欢,就是老同学廖仲敏,他们一年也见不到一次面,何况在厂里他更是很少出门,很少与外界交往。他虽然眼看着要在台湾孤老终生,但作为赤子,只要活着一天,他都不会忘记在大陆的亲人。
1959年台湾提倡国语后,叶龙台才有时一个人上街走走。当他一个人沿街散步,看着美丽的街景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随意穿行在街巷中时,也会驻足看看当地人的生活。
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日落日出,他不在意什么,也不希望什么,只是想了解了解天底下芸芸众生与自己不一样的生活。可有什么不一样呢?大凡人活着,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为了活着。他更喜欢往农村跑,看远山近村,清澈的溪流潺潺的流水和清溪两岸青翠欲滴的树木,感觉到台湾乡间的景致和家乡的山水一样迷人。回程他还可以顺便到农家地头买点刚采摘的果蔬,回到家里洗洗涮涮,吃个新鲜。
化肥厂生活区周边房屋越建越多,书店、餐馆、电影院、旅馆、水果店应有尽有,还盖了一座小学,生活区简直成了当地的一个闹市。因就近有餐馆能吃到清淡的简食和米苔目,叶龙台下班后常不急着回家,就在生活区溜达溜达。这时小学刚放学,孩子们的喧闹声一下子充塞了生活区的大街小巷。看着孩子们活蹦乱跳、叽叽喳喳地从自己身边走过,他感觉自己也好像年轻了许多。当然,他最烦男孩子打架,脏兮兮的,他都远远地避让开他们。特别是砸石子,互相对砸,不小心就会砸破了头,或砸坏了商店的橱窗,这时他就会大吼一声:“别砸石头!”孩子见有人管,立即跑开了。他烦孩子打架,是想到自己在大陆的儿子,也这般大了,不要学野了,不要被别人欺负了。
有一天,下午放学,叶龙台正准备到附近餐馆吃米苔目。只见几个小男孩围着一个瘦小的男孩骂道:“狗东西,给我打!”一伙学生把那个瘦小的孩子打趴在地上还用脚踹。叶龙台不忍,上前大声说:“别打了,看你们把他打成这个样子,还要打?”这些孩子见大人来了,一哄而散,只留下可怜的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跟灰老鼠一个样子。这孩子虽然瘦小,好像也是打架的老手,被打成这个样子也不哭,自己拍拍身上的灰,就要走。叶龙台拉住他,问:“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每次下课他们当地的同学都要围在教室外挑衅我们外地来的学生,我们几个眷村的同学都怕他们,跑得远远的,只剩我一个人,不怕他们,每天打!”
叶龙台看着这个瘦瘦小小而不服输的学生真有点担心说:“你家在哪里?”
那男孩指指对面山坡说:“在那里。”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如若在路上碰着,不是又要挨他们打?”
这次孩子没有谦让,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小男孩家在眷村最里面,一间约30平方米的小户。走进门,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正蹲在堂间铺开的塑胶板上划鞋样。“妈!”男孩喊了一声。这位妇女见有人来,放下手中的活,赶忙站起来,用抹布擦擦手说:“真不好意思。”接着她又用右手捋了捋披到脸上的头发说,“先生,请坐。”
小男孩挺懂事,放下书包,就去给叶龙台倒茶。叶龙台在门边的竹椅上坐下,对那位女士说:“你家孩子在外被当地孩子打了,我给你领回来了。”正准备起身告辞。孩子妈忙拉住他说:“还没谢谢先生,您就要走,我怎么过意得去。”一口湖南话。
“你是湖南人?”
“湖南常德人,一家人死绝了。我跟孩子爸到台湾,他爸前年病故了。”叶龙台见眼前这孤儿寡母的,一时同情心上来,也默默坐下来不再说什么。
“先生,让您见笑了,我们娘俩就靠代工划鞋底挣几个钱生活。但再苦,孩子的书不能不让他念。”一席话又让叶龙台感动。
“在外面常有本地孩子打外地人的孩子。可是他们也知道外地人厉害,都不敢到眷村里面来打。”她把小男孩拉到身边说,“快,快谢谢先生。”小男孩恭恭敬敬地向叶龙台鞠了一个躬。叶龙台刚欠起身,她又快人快语说:“您是长辈,他是小孩子,您不要客气。您坐、您坐。我去烧饭,您就在这里吃了便饭再走。”
叶龙台边起身边告辞说:“我是化肥厂的,不用麻烦,我们有食堂。”
“先生贵姓?”这位女士见留不住,就问先生姓名。
“鄙人姓叶,安徽人。”
“大嫂尊姓?”
“本人姓王,孩子从父姓刘,小名东东。”
星期天,东东找到叶龙台的家,敲开门就喊:“叶伯伯,我妈请您去吃饭。”见孩子期待的眼神,他只好跟着东东一前一后朝山坡眷村走去。这王家大嫂真心待客,做了一桌子的菜:红烧肉、剁椒蒸芋头、小炒肉、煎烧莲藕盒、剁椒鱼头、炒青菜,还有一盆鸡蛋汤,这在1961年,可是很奢侈的一顿饭菜了。
东东连过年都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他也顾不得有客人在,就狼吞虎咽起来,王嫂有时敲敲孩子的碗,叶龙台说:“让孩子吃、让孩子吃。”
王嫂见叶龙台吃得很少,忙问:“是菜做得不合口味?”
“道地的湖南菜,很好吃。特别是这个红烧肉,肥而不腻,非常入口。”
“那您怎么不多吃点呢?”
“不瞒您说,鄙人小时候胃就不好,大了跑鬼子反,饥一餐饱一顿的,这十年一个人过,吃食堂,胃病就没好过,特别怕吃辣的。”
王嫂面露歉色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害您白吃了这餐饭。叶先生,我给您下碗湖南米粉,不放辣椒,多放点青菜好不好?”
叶龙台站起来,连忙说:“太费您心了,太费您心了。”
这之后,王嫂隔三岔五地叫孩子给叶龙台送来刚出锅的蒸糕、米粑等小吃,有一次她亲自拎了一陶罐湖南米粉进门,叫叶先生趁热吃。从一来二往中,叶龙台知道王嫂叫王华,因日本鬼子打常德时,丢细菌弹,她家人都死光了,若不是她跟丈夫跑出来也早死了。刚来台湾时,丈夫有枪伤,多病,到临死除丢给她一个破家,就是这个孩子。那时三口之家,米不够吃,天主教堂发大米,但领大米前必须入教。她回来跟丈夫商量,丈夫说:“为了活命,你就入了天主教吧。”
一天晚上,陆大夫进门就说:“恭喜恭喜,叶兄走了桃花运了。”
“您别瞎说,人家孤儿寡母的不容易,能帮衬点就帮衬点,有什么不好?”
叶龙台本来就是手松的人,因王华多次善待,为感谢,他偶尔也给孩子买点文具、糖果、饼干,过年过节还给王华买点礼物,这本是人之常情,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前几年,陆大夫就跟叶龙台谈过:“我们来台湾头十年了,家没个家,孤身一人,活着真没意思。”他对叶龙台说,“我家还有妻子儿女可盼,你就一个人,在台湾找个当地的姑娘成个家,特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不办?”叶龙台也诚恳地告诉陆大夫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己选择的婚姻,结果鸡飞蛋打,到头来,一场空。这种伤害太大了,现在连想想都害怕。“按我们的条件在台湾找个当地姑娘,是很容易,可我们没有办法征求父母的意见,如何续香火?若再遇到一个‘三年之痒’,我又能往哪里逃?”
近年来,陆大夫跟叶龙台谈成家的事更多了。他说:“我整天盼星星,盼月亮,盼夫妻团圆,猴年马月才能盼得到?不如想开点,在台湾成个家,也好图个照应。老叶,特别是你,身体又不好,身边没有一个端茶递水的人不行。”
自陆大夫发现叶龙台和眷村的王嫂来往,更来了劲,见面就吹风说:“我看王嫂这个女人对你有点意思,不能错过哟。”“我看王嫂挺能干的,是个持家能手,讨着做老婆没错。”
讲多了,叶龙台说:“这些都是你的单相思,你知道人家有没有这个意思?”
“什么单相思?有单相思就对了,你有想法就要跟人家提出来呀。”
“我有想法?”
“对呀。你是怕人家带着一个‘拖油瓶’?”
“讲哪里的话,我是那种人吗?我只是怕人家不同意。”
“我给你去说。我这个红娘是做定啰!”说着哈哈大笑而去。
当然,陆大夫是如何当红娘,如何上门找王嫂为叶龙台他们说合的,叶龙台没有问,也不好意思问,结果这件事真的办成了。
“老叶,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嘛。找个黄道吉日把好事办了。”
叶龙台可没有陆大夫想得那么简单,他亲自上门与王嫂商量,孩子同意不同意?婚前还有什么准备的?王嫂说:“孩子没有意见,孩子说,叶先生是好人,他喜欢你。何况我也没有父母、兄弟姊妹,只有一个人,跟谁去说?只是有件事要与你商量着办,就是我信了天主教,按理结婚对象也应入教,婚礼应在教堂办。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叶龙台说:“我不信教,但我会尊重你的信仰。至于婚礼,可以在教堂办。听教会人说,虽然不能领受婚配圣事,但可在教堂举办一个简单的婚礼祝福礼。”
“是的,是的。天主教徒们结婚是不允许离婚的。虽然你不信教,我会一辈子照顾你,我想你也不会离开我吧?”
“不会,王华,请你相信我。为尊重你,我支持你每周去教堂做弥撒,吃饭前你也应带我和孩子一起先做祷告,今后我会抽时间陪你念念《圣经》。”
“叶先生,我相信你。我想成家后,孩子改姓叶。”
“王华,不要改了,刘家也只他一个后了。好在大陆我还有一个儿子。”
叶先生善解人意,王华会意地笑了。
叶副厂长要结婚,厂里准备给他调换一套新房,叶龙台和王华商量后,坚持还是住在老地方。因为,石课长调回台北肥料公司总部去了,空出一间房子,三口人住也够了。厂里还是给他们的两间房重新装修了一下,并修建了私人厕所、浴室和厨房等配套设施。
叶龙台夫妻在化肥厂一住又是一个十年,直到1973年叶龙台退休,被聘为华昌公司任副总经理,才搬离新竹到台北仁爱路公寓楼里去居住。
眼看着1978年就要过去,台北的冬天跟江南的冬天一样难过,只要寒流一来,虽然气温从来没有低过10℃,但寒风夹带着小雨,湿冷透骨。王华早早地给叶龙台穿上棉被心。叶龙台这个副总经理,有点像顾问,是带有照顾性的工作,可叶龙台一辈子工作惯了,在家歇不住,每天照常按时上下班。刘东东,工业学校毕业后,在铁路公司供职,刚成了家,也搬出去住了。白天就王华一个人在家守着,没事她就对着天主十字架祷告,感恩天主所赐,一家平平安安,祈求天主怜悯、帮助,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远。
下班时,叶龙台带着一阵寒风和身后一位小老头走进门,进门叶龙台就招呼:“王华,烧一条黄鱼,煲一罐山药红枣骨头汤,再炒两个下酒小菜,难得今晚我们老同学聚聚。”说完,他又忙着给退休在家的廖仲敏和小范夫妻挂了电话:“喂,你们动身了没有?彭枫林已在我家沙发上坐着了。快点啊,六点半到?好,六点半。”
同学聚会是人生一大快事,特别是远在美国三十年没见的老同学回来一聚更是一件难得的幸事。在台北的廖先生和夫人范医生,因每年都见面,王华是认识的。坐在叶龙台身边的客人小矮个子先生,她是第一次见面。叶龙台向她做了特别介绍:“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我们同济‘四兄弟’之一的神行太保彭枫林彭先生,广东人,因继承家业到美国去谋生,一别就是三十年,这次来真是难得啊。”
“欢迎彭先生到寒舍来坐坐。我代我家先生先敬远道的客人一杯。”王华站起身,先敬彭枫林一杯酒,仰头就倒进嘴里。
“不敢当,哪敢要嫂夫人敬酒的。我再自罚一杯。”彭枫林也站起来,喝干杯中的酒,又自罚了一杯。大家都劝道,同学小聚,一切俗礼全免了,也不用再站起来敬酒,博得全场同意。
“彭兄,这次来有何公干?”廖仲敏问。
“什么公干?是私干。”大家笑起来。
“听说枫林兄要在台北开饭店。”叶龙台说。
“呵,好哇。以后打牙祭就有不用花钱的去处了。”廖仲敏打笑说。
王华忙着劝客人吃菜,特别关照着范大夫。她小声问范大夫:“您现在还在长庚医院帮忙?”
“是的。孩子大了都出去了。老廖退休在家,还喜欢打打牌,我没这个爱好,蹲在家中无聊,不如到医院去上上班,还充实些。”
“还是女同胞亲热些。看我们这些男子汉尽说酒话。”彭枫林又恢复了同学时的风趣。
“哪里,您是贵客,请都请不到。还是听听彭先生多给我们讲讲外面的事。”王华很得体地收住自己的嘴,又敬了彭枫林先生一杯酒。
“我们都想听听彭兄的高见。”叶龙台紧跟夫人补上一句。
彭枫林详细介绍起这次来的目的。他说:“自家父去世,我是老大,回家继承家业。这几年,世界经济好转,特别是东南亚这一块发展很快。我就想把美国的‘椰林小馆’餐饮业扩大一些。去年在香港新开了一家‘椰林小馆’,交给了老二杉林管理。今年,我到台北来考察开第三家‘椰林小馆’连锁店的事,开业后准备让老三松林来经营。”听到这些,老同学们当然高兴,因为又多了一个好友聚会的地方了。
彭枫林当然也带来了不少大陆的消息。
王华用脚踢踢叶龙台,叶龙台正好“就汤下面”说:“我还想拜托仁兄一件事。”
“你说什么事?”
“还不是拜托你有机会为他联系一下他在大陆的父母、兄弟和儿子。”廖仲敏快人快语说。
“是的、是的。三十年了,也不知道在大陆的父母、兄弟和儿子怎么样了?”叶龙台期盼地点点头。
“完全可以。可你得告诉我他们准确的家庭地址。没地址我从哪里能找到他们?”
一讲找地址,叶龙台就头痛,怪自己一时糊涂,“一失足而千古恨”,没能保留下父母只字片语。最后的一封信也是叶龙台弟弟叶龙平1949年从他寄居的北平同乡会长家寄来的,还不知道现在地址变没变,他们人还住不住在那里。
“你们安徽同乡不是也常走走,就没一点家里的消息?”廖仲敏问。
“是的。到台北这几年,认识不少安徽老乡,哪个不想家?我们宜庆人相约每年春节后第一个周日在台北饭店聚一聚。你是知道的,以旅台同乡讲学基金会的名义在一块吃一餐饭,共同祭个祖。会上也只是各自介绍一下情况,大家共同拜个年,谁也不知道大陆家人的情况。
“等会我去找找,找到地址给你带走。”叶龙台说。
彭枫林说:“不用着急。我还要找回大陆的机会。只有回大陆时,才能帮你去找。”接着彭枫林介绍说,“台北‘椰林小馆’开业后,还要请各位仁兄多关照。虽然这家餐馆由我三弟经管,我还要不时过来看看。今后,我们相聚的日子也会多起来。”
彭枫林离台不到半年,叶龙台就收到他通过香港“椰林小馆”彭杉林转来的写给叶龙台的一封信。在信中,他说他最近回了一趟广东老家。走进家门,恍如隔世,佛山还是离开大陆时的那个样子,几乎没有变化。
在信中彭枫林说:“龙台兄,因从美国飞大陆必经北京机场入关,我特地停留了一天,按兄给我的地址找到西单口那个小胡同,一问才知道,那正是原宜庆同乡会会长的私宅。两位老人很客气,说叶龙平是他的女婿,现在在三附院上班。因时间紧迫,我赶到三附院找到你的兄弟,你俩长得很像。当时,他激动万分,问这问那。我只简单告诉他你的近况,叫他把家中情况写一下,让我带走。我说,‘我还要赶晚班火车去佛山,不能在北京久留,今后你若与你大哥通信可直接经香港我二弟杉林处转寄。’他表示同意。我特地把杉林的家庭地址留给了他。龙台,你交给我的任务我算完成了,看你怎么谢我。
“呵,还想起一件事,在北京机场我还遇到一位老同学,料你也想不到,就是程梅生,他现在在国家体委工作。他听说了你的情况,还记得在李庄抱过小庆生,表示他也可以帮助你打听打听父母和儿子的情况。”
接到彭枫林的来信,叶龙台一下子陷入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之中。父母亲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儿子也人到中年,想奶奶和不少熟悉的长辈也先后谢世,思亲念头一起,眼泪就下来了。他面西忏悔着:爸爸妈妈,儿子不孝,跑到台湾来本想躲一躲,没想到这一躲就是三十年。这三十年,儿哪天不想家,就是回不去啊。我这一辈子亏欠家里的太多,既没有赡养父母,又没有教养儿子,有事还仰仗兄弟龙平。龙平,我对不起你,我这一辈子永远记着你的情,想报答也报答不完。
王华听龙台说弟弟找到了,自然高兴,也感觉龙台同学情深,办事踏实可靠。见龙台到书房写信这么长时间都没出来,急了,她推门只见龙台面朝西墙站在书房里一动不动,早已泪流满面。她心疼地说:“龙台,弟兄找到了是件喜事,应该高兴才对,你怎么哭了?”
龙台回过头来,望着爱妻说:“我不是难过,是激动,是高兴,终于盼到与大陆亲人联系的机会了。”
“那你赶快写封回信给你弟弟。”
“三十年音讯断绝,今天可以写了,又叫我从哪里下笔呢?”
王华见叶龙台字纸篓里丢了不少写废了的信稿,有的撕碎了,有的揉成团,她温柔地劝叶龙台说:“我知道你最难舍的是对家的眷念,几十年亲情被分割的痛苦难以下笔,那你就先从来台颠沛流离的经历写起,写写对父母兄弟的想念和忏悔,写写对儿子的希望,顺便问问家中的情况,附信寄点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