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一次,文国治问叶庆生:“你爸爸妈妈呢?”
叶庆生说:“我不知道。爷爷奶奶不讲。我有时问急了,总说下落不明。”
“你好在有爷爷奶奶照顾。”文国治叹了口气说,“我父亲死得早,只靠妈妈缝缝补补挣几个钱养活我,真不容易,我不好好学习,也对不起妈妈。”
文国治和叶庆生在同一所学校念书,文国治比叶庆生高一级。他们每天上学,正好一路做伴。
叶庆生的同桌胡来也住在这条街上,比叶庆生长两岁,皮肤黑黑的,身体壮壮的,喜欢打架,因头上有癞痢,总剃得光光的,同学们都叫他胡秃疤。叶庆生从来不喊他的绰号。而胡来动不动就喊叶庆生是野孩子。“野孩子,坐过去点!”“野孩子,让一下!”平时上课叶庆生都尽量往旁边坐,让着他。这天,胡来看见叶庆生铅笔盒里有一只子弹壳,就要拿。叶庆生赶快把子弹壳收到口袋里。下课后,胡来说:“叶庆生,把子弹壳给我玩玩。”
叶庆生说:“为什么要给你玩?”
“那我拿铅笔换。”
“不干。”
“不干?我就抢。看你这个不要脸的野孩子给不给?”
“你敢?你才是不要脸的野孩子!”
“野孩子”的绰号不胫而走,同学们早就知道了。见两人吵起来,跟胡来玩的几个小屁孩,起哄喊起来:“有娘生,无娘养,没人要的野孩子!”
“一二三,野孩子!一二三,野孩子!”
“啊——”他们几个人围着叶庆生起哄,巴掌拍得“啪啪”响。
叶庆生难过地哭了。他不怕同学们不带他玩,而是哭自己没有爸爸妈妈,恨胡来嘲笑他是野孩子。因为,叶庆生本来就没有爸爸妈妈,在他的记忆里没有一点爸爸妈妈的印象,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爸爸妈妈”。每天回家就叫“爷爷奶奶”。奶奶一直带他睡觉,喂他吃饭,每天给他洗脚、洗屁股。叶庆生早已习惯了没有爸爸妈妈的生活。自从上学以后才突然发现,自己的确是一个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叶庆生自管自地哭着,右手把口袋里的子弹壳捏得更紧了。老师走进教室,见教室里闹哄哄的,生气地大喝一声说:“别吵了,上课!”
放学路上,叶庆生孤单地走着,很难过,也很自卑。心想,“我是没娘老子养的野孩子吗?不是,我有家,我有爷爷奶奶。可是我的爸爸妈妈呢?我的爸爸妈妈到哪里去了呢?我怎么一直没有见到我的爸爸妈妈呢?”一路上自问自答,百思不得其解。可能这就是心理学家们常说的,这类孩子没有安全和归属感吧。突然胡来带着两个同学,从路旁蹿了出来,拦住了去路。“把子弹壳给我。”
“我的东西凭什么要给你?”
“你不给试试。”
“就是不给。”
“上!”
叶庆生见这三个人要上来抢,拔腿就跑。胡来和那两个同学一边追一边骂道:“什么屌东西,没人要的野孩子,还把子弹壳当个屄宝收着。”
叶庆生不管后面怎么骂,就是拼命地跑。只听胡来叫道:“拿石子砸那个狗日的!”
“咚!”一个石子磕在叶庆生的头上,血马上就下来了。“哇——”叶庆生吓得大哭起来。胡来一看惹了祸,三个人一哄而散,只剩下叶庆生一个人蹲在路边哭着。
“怎么啦?让我看看。”文国治正好路过,一边拿出手帕按在叶庆生的头上,一边对胡来跑远的方向大声喝道,“胡来,你们几个促寿鬼,看我报告不报告你们的班主任老师!”
“起来,快回家包扎一下。”
“叶奶奶,叶庆生被同学打了,头都打破了。”文国治一进门就喊叶奶奶出来看。
“哎哟,我的乖乖儿,让我看看。流了这么多血,补都补不起来。”
爷爷把叶庆生拉进屋里,对奶奶说:“快洗洗,把云南白药敷上。”说着就去端水拿药帮奶奶给叶庆生包扎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奶奶问孙子。
“我没惹他们,他们要抢我的东西,我就跑,他们在后面骂我是‘野孩子’,还拿石子砸我。”叶庆生委屈地哭着说。
“我看见的,是上街头胡妈妈家的儿子胡来砸的,还骂叶庆生是没老子娘要的野孩子。”文国治说。
“谢谢你,小国治,真感谢你帮了小庆生的忙。”
“不要谢。我回去了。”文国治又回过头来对叶庆生说,“下午你不要上学了,我向你们班主任报告胡来把你头磕破了,并给你请个假。”
文国治走后,奶奶问爷爷:“哪个胡妈妈?”
爷爷说:“就是上街头那个胡寡妇。”
“哪个胡寡妇?”
“刚解放时,居民大组学习,我们分在一组,她一天到晚说丈夫要她去宁波上船到台湾,她相信共产党,热爱新社会,把船票退了,带着儿子跑了回来。”
“啊,就是那个说话跟吵架一样的婆娘,我找她去。”
“你不要去。等会我带小庆生去。她现在靠卖菜为生,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
等下午放学时分,爷爷牵着孙子出了门。叶庆生头上用白布裹着,像个伤病员,走在大街上,叶庆生不好意思,就用右手把头护着。胡来家住在上街头一个庳屋里,门口放着卖菜的挑子,一头筐子里还剩些大白菜,估计没卖完。爷爷站在低矮的门口问:“胡家嫂子在家吗?”
“呵,呵,在家呢。”说着,只见一位面色憔悴的中年妇女伸出头来。一见面就说,“是叶大组长,是叶大组长来啦。屋里坐。”
爷爷说:“我就不进去了。只是今天你儿子把我孙子头砸破了。还骂他是没老子娘要的野孩子。你也该管管他了。”
“哎哟,让我看看。”她过来就要看看叶庆生的头。
爷爷说:“我已包好了。也不费你心了。”
她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用脏围裙擦擦鼻子,转过头扯起喉咙喊:“胡来,你这个摊炮子的,给我过来!把人家孩子打成这样。”胡来躲在屋角里就是不伸头。
“你快说,你骂没骂叶爷爷孙子‘是没老子娘要的野孩子’?”
“骂了。他本来就是没爹没娘要的野孩子。”
“你这个短命鬼,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你说的。”
“你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要不是老娘养了你,你早死了。”胡妈妈气得脸涨得通红,一边骂着儿子,一边点着头向爷爷道歉说,“叶大组长,大人不计小人过,您老不要往心里去。回头看我怎么收拾我那畜生儿子。”
爷爷平心静气地说:“这条街上跑到台湾去丢下一家老小不顾的人也不少,你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也不容易。别人家的事,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样不好。”说完牵着小庆生就走。
晚上,奶奶带叶庆生上床睡觉,并给他掖好被子。叶庆生不想睡,因为一碰到伤口就痛,奶奶想哄他睡觉,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讲个故事。“讲什么呢?”奶奶问。
“讲黄巢的故事。”
“黄巢造反?不是讲过了吗?”
这个故事叶庆生以前是听过,但叶庆生没弄明白,为什么造反失败后,黄巢想躲都躲不掉,结果是“在劫难逃”?
“奶奶,再讲讲嘛。”
“好、好。你闭着眼睛听就行了。”
小庆生皱着眉头,紧紧地抓住奶奶的手。
“怎么啦?”
“我怕。”
“怕什么?”
叶庆生困惑的是,黄巢本事那么大,会武功,造反时杀人如麻,连唐朝京城长安都给他攻破了,后来兵败逃到泰山狼虎谷,性命难保,他的朋友黄庙住持要他躲到庙后的千年古树洞里,看看能不能逃过这一劫。结果上天有眼,精准定位,剑锋所指,人头落地。奶奶抚摸着叶庆生的额头,肯定地告诉叶庆生说:“这就叫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定要报’。黄巢他们原本是八百万号丧鬼投胎,来世上兴风作浪,纵兵杀人,啖食人肉,作恶多端。你看他攻进长安时要多狂有多狂,自以为马上就要当皇帝了,作诗说:‘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其实,天若灭其,必让其疯狂。上天要收他们回去,他能躲到哪里去呢?”后来,叶庆生看书,看到孔子对颜回说的话,“千年古树莫存身,杀人不明勿动手”,心想,这可能是历史巧合,也可能是因果报应。黄巢当时肯定没有读过孔子的书。
学期结束时,叶庆生班主任范老师来家访。奶奶一见范老师的面,就知道她是经过师范学校正规培训出来的老师,斯斯文文的,很懂礼貌。短短的卷发,清秀的脸上戴着一副玳瑁色的近视眼镜,一身蓝格子短袖旗袍很得体,手里捧着一个自制的墨绿色丝绒小书包,款款坐下,慢慢打开手中的小书包,抽出学生成绩册,翻了一翻,对奶奶说:“叶庆生同学很老实,也很本分。遵守纪律,尊重老师表现不错。只是学习成绩一直上不去。你看期末考试还是六七十分。”范老师指着她带来的成绩册缓缓地说。
奶奶插话说:“这孩子就是太老实,回来就做作业,从来也不出去野。”
“是的,我也觉得奇怪。这学期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叶庆生在班上不爱和同学玩,一天到晚落落寡合。上课时,看似盯着黑板,当我叫他起来回答问题时,他迟迟不作声。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在那里出神,摆弄铅笔或在纸上涂涂画画。因为我担心孩子遇到了什么事,所以就过来问问。”
老师的话奶奶听进去了,说:“非常感谢范老师对我孩子的关心。小庆生没有父母,从小都是我一手拉大的。他就是一个闷头驴,每天回来除做作业就闷头闷脑地玩。以后还望范老师多多关心他。”
范老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其他老师我也可打打招呼。但也请家长多关心孩子的成长,有什么情况,我们可及时沟通。”
失去父母的陪伴使叶庆生从小就有自卑感,对爷爷奶奶有极度的依赖性。奶奶心里明白,有爷爷奶奶在,不会让孩子饿着冻着,但是把再多的爱给孩子,也代替不了他父母的爱。小庆生从小性格内向,性情孤僻,胆小怕事,不合群,在家只晓得跟着自己转,学习成绩上不去可能与这些也有关系。奶奶把范老师家访的情况对孙子说:“范老师讲你在校表现不错,就是成绩为什么上不来。读书是要靠天分,但不勤奋也不行。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做人,要记住‘穷不失志,富不癫狂’这句话,诚实守信,做事要凭良心。”爷爷回来后,奶奶把老师家访的事跟他也说了一遍。爷爷说:“这孩子是有点不自信。”
“勤奋也不够。”
“那让我们多鼓励鼓励他。”
“宝宝喜欢画画,你也可在这方面培养他的一些兴趣。”奶奶说,爷爷点点头。
爷爷一向做事雷厉风行,第二天就给小庆生买了一本《芥子园画谱》,还买了不少纸笔和颜料。叶庆生高兴得合不拢嘴,这下有东西画画了。
奶奶知道小庆生有心事,在家更注意着孙子的一举一动。晚上陪着他做作业,有时还带着他玩玩纸牌游戏,睡觉前不忘给他讲故事,给孙子捏捏脊背,让孙子睡得更香。爷爷老朋友们聚会时,也有意带着小庆生去。有时半天,有时一天,有得吃,有得玩,也有人疼爱。这些白发银须的老人聚到一块,总是谈笑风生,虽然叶庆生进入不了他们老人的世界,但是他们个个仙风道骨的模样却留在叶庆生的记忆里。随着年岁的增长,叶庆生慢慢地知道这些老人都是皖省近代革命史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有辛亥老人、北伐功臣,还有皖省的民主斗士。爷爷可能是几十年的行伍生涯,养成了烟、酒、茶的嗜好,虽有这些嗜好,但他不讲究,用泥丘壶把茶叶放在炭炉子上炖得浓浓地喝。老朋友来了,他也是用这三样待客,从不分彼此。也正是这烟、酒、茶浓烈的刺激,铸就了爷爷坚韧的性格。他的话很少,不仅是因为他的右耳被炮弹震聋了,听力不好,也是他的性格使然。他很豪爽,只要朋友有事相求,哪怕自己不吃不喝,也要解囊相助。朋友病了,他都要登门看望。朋友走时,他每次送客都要送到大门口,恭送客人走远了,才回来。奶奶说,这些都是爷爷待人接物的习惯。当然奶奶最了解爷爷的个性,她对叶庆生说:“你爷爷一生仗义疏财,很得人缘。他最烦那些言而无信之人。”
高小报到时,爷爷叶国勋找到新任班主任白川老师,说孩子从小失去父母,比较内向,请求白老师对孙子多兼点心,白老师爽快地答应了。上课第一天,白川老师就把叶庆生喊到办公室,告诉他说:“叶庆生同学,你知道的嘛,你爷爷奶奶很爱你。你爷爷曾找过我,希望我多关照你。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理解家长和老师的一片苦心。现在国家正在进行第一个五年计划建设,年轻的中华人共和国朝气蓬勃,各行各业欣欣向荣,我们不要辜负了祖国的希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时刻准备着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好不好?”叶庆生肯定地点了点头。
白老师人到中年,寸头间杂着不少的白发,但总剪得整整齐齐。正如他姓白,皮肤白白的,脸上长着一双和善的眼睛。他身兼数职,教叶庆生的语文、美术和音乐,还担任着学校少年先锋队大队的辅导员。白老师讲课,绘声绘色,很能吸引同学们。他讲祖国大好河山时,就带着彩色长城、黄山等挂图,让同学们先看,看后让同学们一个个上台讲讲对祖国山河美如画的印象;他上音乐课时,先从简谱教起,不光带同学们唱流行歌,还教唱家乡黄梅戏;他上美术课时手把手教同学们学着观察、透视、速写、素描,还亲自动手带同学们和黄泥巴学雕塑。白老师发现叶庆生很有画画的天赋,就鼓励他参加课外兴趣小组,带着他到野外去写生,为学校和班级写黑板报。为了迎接国庆节,学校准备排节目时,白老师就吸收叶庆生参加黄梅戏《打猪草》演出,让叶庆生高兴了好一阵子。叶庆生为演好陶金花,一路走一路唱,在家里他还不时哼唱着:“小老子本姓陶,呀子依子呀……”
奶奶说:“你讲什么话,什么‘小老子长,小老子短’地挂在嘴上,要不得。”
“奶奶,你说什么呀,我在唱黄梅戏,国庆要演出。”
功夫不负有心人,结果演出非常成功,在市里还得了奖。叶庆生在白老师帮助下,课后雕的《鲁迅》半身石膏塑像也参加了全市中小学学生美术展。
这一年,白老师让叶庆生找回了自信,学习成绩也赶上来了。这一年,叶庆生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少年先锋队,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这一年,让叶庆生一辈子忘不了的是见到了我国自行设计制造的第一辆解放牌汽车。那是叶庆生刚戴上红领巾不久,听说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生产的我国第一辆解放牌汽车要来宜庆巡游展览,学校少先队组织全体队员,身穿白衬衫,背带裤,系着红领巾到市中心广场参加欢庆仪式。
叶庆生和老师、同学们赶到指定地段时,街上已是人山人海。随着鞭炮声响起,叶庆生看到一辆草绿色的四轮大卡车缓缓驶来。车头上系着一朵大红花,三条彩带连接着车顶上的三朵大红花。车厢上站满了人,车周围也都是人,人们欢呼着,跳跃着,还不断往车边挤。绿色大卡车鸣着清脆的喇叭,像一条神牛,慢慢地犁开汹涌的人流。白川老师叫同学们保持好队形,可孩子们兴奋得忘记了老师的嘱咐,也一个劲地往前挤。叶庆生和同学们一样,就是想多看一眼我国工人叔叔亲手制造的大卡车,亲手摸一下这庞然大物崭新的身躯。这时同学们心里,谁不在为共和国取得的巨大成就而高兴,谁不想将来长大了为共和国做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