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七月底,毛毛被送来北京,但是孩子已不认识吕思麟这个妈妈了。虽然家里有女佣,本以为可以稍稍解脱一下,可是半个多月下来,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带孩子,失眠和劳顿又把吕思麟折磨成了病人,刚刚恢复的一点健康又没有了踪影。好不容易适应了的工作,又显得无比艰难。
沙正清说:“上什么班?你是上班的料吗?就在家蹲着,照应照应孩子,于你于我都好。”吕思麟只好请假,可是单位又不批,报社领导说:“小吕同志,革命工作不能三心二意,你应珍惜才对。刚请假没几天,又请假,不好吧。”编辑部主任说:“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你还指望丈夫养活你?你真相信你那个丈夫养活你?何况编辑部的人都反映他作风不好。你没看见,他每天接送你,就喜欢和我们单位年轻的姑娘七搭八搭,让人很反感。”
吕思麟确实依恋沙正清,而且一直深爱着他。她认为在旧社会封建的家庭里,“爱”是一个奢望,无论父子、夫妻间都很难找到一种真正的爱。对真爱的渴望和追求,让她从一个封建的家庭进入另一个封建的家庭。吕思麟不认命,在偶然的条件下,她与沙正清邂逅,认为自己找到了爱。从此,她真心感谢沙正清给予她父亲和丈夫的双重感情。她非常珍惜两人之间的爱,虽然这种爱情成分酸楚多于欢乐,她也不愿意对此造成伤害。
吕思麟不听领导和同事们的劝阻,未经请假就离岗回到沙正清的家里,做了一个全职的太太。家庭是吕思麟的安乐窝,也越来越成了吕思麟最大的负担,常年的失眠、累月的焦虑,只有靠沙正清的抚慰,才得以稍许消停。可是失眠,已把吕思麟折磨得人瘦毛长,憔悴不堪,小孩照应不好,大人又满足不了。可是,沙正清身强力壮,欲望不减,竟然乘吕思麟上街短暂的间隙就与女佣上了床。归来的吕思麟看到自己心爱的男人竟与丑陋无比的女佣在他们的床上做爱,再好脾气的她也忍受不了了。她把女佣的衣服甩到门外,大骂:“你这个骚货,不要脸的家伙,不看看这是谁的床,也敢上!滚!滚——”吕思麟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这一哭闹,惊动了邻里。沙正清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从边门先溜了出去。吕思麟坐在房间里则是大哭特哭了一场。
晚上,沙正清不知道在哪里过的夜。吕思麟抱着儿子整夜坐着,黑沉黑沉的夜,压得她吐不过气来,让她感到恐惧和无助。她不断哭泣,哭泣着,直哭到泪干心碎。令她想不通的是:我与沙正清是真爱,曾经爱得那样死去活来。她擦了一下泪眼,又思忖:我不应该怀疑沙正清的爱。是我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但凭我们那么一片赤诚,即使另有新欢,他也应该向我说明白了。为什么急不可耐,跟这么一个上下一样粗、胖得像冬瓜、邋邋遢遢和猪一样的女佣上床?想到这一点,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女佣辞了,又换了一个。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不过沙正清晚上出去多了,大多要到九十点才回来。以前家庭中那种琴瑟和鸣、卿卿我我的温馨时光再也见不到了。得闲,吕思麟还得奉命为沙正清抄抄写写。可是,但凡偶尔抄错一个字,遭遇到的轻则是一顿臭骂,重则是拳脚相加。“你看看,书是怎么念的?这么简单的一个字都给抄错了!”甩手就给吕思麟一个巴掌,竟打掉了吕思麟的一颗门牙。怒气未消的沙正清,头都不回,撂下一句话:“重抄,不睡觉也得给我重新抄好!”说着,扬长而去。
吕思麟好不容易重新抄完,等沙正清回来,想辩解二句,话还没说完,沙正清就对着她咆哮:“你知道这份文稿的分量吗?比你这个人都重要!”
“比我都重要?笑话!那你叫我抄干什么?你自己抄好了!”说着起身就要离去。
“你给我回来!”沙正清用力一拽,把吕思麟摔倒在床上,指着她鼻子吼道,“你也不睁眼看看是谁在养活你!”
吕思麟挣扎着爬起来,怒对沙正清骂道:“你是人,还是猪?怎么动不动就打人?”
“打人?我打你怎么啦?你以为你是谁呀?”
“我是谁?”这一句话骂醒了她,他们只是同居者,没有婚约。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雅愫已与沙正清解除了婚约,但是作为同居者的吕思鳞还不如家里的雅愫。只因为吕思麟痴爱着沙正清,仰慕他的学识和风度,作为一个女人,更陶醉于每次沙正清都能给予她所需要的性快感。可这个时候,她感到受了欺骗。一时感情冲动,让她红颜变色,杏眼倒竖,直指沙正清的脸骂道:“沙正清,你这个大骗子,也不屙泡尿照照,看看自己屁股上有多少屎,尽干些欺世盗名、坑蒙拐骗的勾当!”
沙正清脸色铁青,正要发作,吕思麟凑上来说:“你还想打我?你打、你打,我让你打!”沙正清面对一转脸间变得狰狞可怖的女人,也失去了往日的方寸。因为暴力和哄骗对于一个失去冷静的女人都是无用的。吕思麟把被沙正清打落的门牙拿在手里,威胁道:“我明天就到你们单位找你们领导,让他们看看你家暴的战绩!”
沙正清因作风问题刚背上一个记大过处分,已无脸见人。现在,他不愿再刺激吕思麟,让她任性所为,但是,中国传统男权和自恃的权威受到挑战,一时怒气难消,气得手直发抖,声嘶力竭地叫道:“滚!你给我滚!”
“滚?这是我和我儿子的家。”
“你的家?你不要得了好,还卖乖。我要让你知道,这是我的家,是我养活了你和你的儿子!”沙正清用手指敲着桌子,恶狠狠地对着吕思麟说。
吕思麟一下子被骂蒙了。她擦干眼泪,直盯着沙正清那双虚伪得失真的双眼,连同那张胡子拉碴的黑脸,越看越觉得丑陋无比。沙正清过去哄骗要养活她的一切承诺和温情,看来都是赤裸裸的谎言。她气得一时找不到话回击他。想不到沙正清这时一下子扯下伪善的面皮,嗔恚地对她说:“你不是一直想要走吗?你走、你走呀!我绝不留你!”
吕思麟从小到大,还没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这句话如晴天霹雳,让她猝不及防,心有后怕。她真不懂,自己真心相爱的丈夫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六亲不认的“魔鬼”?她不知道,沙正清崇拜的是她一时的美貌,现在厌烦了,不需要了;她更不知道,他在给她幸福的幻觉时,带给她的将是无边的痛苦。何况吕思麟寄生在沙正清的身上,她在沙正清的心目中,不过就是一个靠他养活的穷学生,一个玩偶,又能算得上一个什么东西呢?
吕思麟大梦初醒,一下子从床上抱起宝宝,哭着冲出了家门。天正下着大雨,保姆紧跟上来,硬从她怀里夺过宝宝。宝宝受惊吓的嘶哭声,吕思麟没有听到,她就这样湿淋淋地站在大雨中,望着黑咕隆咚的天空,哭喊着:“天啦,这就是我要的爱,这就是我深爱的男人吗?”
毛毛被送入栖凤楼街道托儿所。现在,即使白天在家,吕思麟与沙正清也没有多少话可说。所谓夫妻感情,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吕思麟常常想,我失眠,是因为恐惧于他的种种威胁吗?笑话!人活着总免不了一死,说我明天就要短命也好,无论如何,今天我到底还活着,这就够了。在我认识了他的所谓爱情之后,也实在不应该老着脸皮鬼混了。现在心里要盘算的是,今后我应该怎样活!
十月,老太太从上海回来了,沙正清依然十点以后才回家。这种家庭冷暴力,吕思麟已不能忍耐了。她决定把儿子还给他们。此时,吕思麟早已心灰意冷,承认要不了儿子毛毛,也要不了丈夫。第二天,办好手续,在邻里好心人帮助下,拎着自己的小皮箱、棉被和装洗漱用品的网篮搬到《群众日报》社宿舍暂时栖身去了。
吕思麟找到《群众日报》社的领导,表达想回报社上班的意愿。报社领导非常同情吕思麟家庭遭遇,温和地说:“吕思麟同志,不是我说你,你这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作祟,应该要好好改造改造。为了家庭,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上班呢?一去就半年多,连个手续都没有,报社也只能按自动离职处理了。”
“领导,是我错了,我没有听组织劝告,犯了严重的自由主义错误。领导,可是我在北京举目无亲,丢掉了工作,我怎么生活呀?”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小吕同志,不要哭了。你回去好好写一个深刻检查送来,交报社党组研究以后再说,看能不能重新给你一个工作的机会。”
吕思麟从报社出来,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回到宿舍倒在床上,一时真不明白自己怎会落到这么一个境地。当初一根筋,不听单位领导和同事们的劝告,死心塌地地跟着丈夫跑,现在可好,应验了。妈妈在家说得好:“要有自己有,丈夫还隔个手。”怎么自己就那么糊涂?她是怨恨自己,还是记恨沙正清,哀叹命运对她不公,她也一时说不清,一种被家庭和社会抛弃的悲哀在心里弥漫开来。
自怨自艾支持她度过了一个礼拜的光景。等到冷静下来,才明白没有工作不行,离开沙正清也不容易活下去。有两整宿失眠连着失眠,让她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心里老盘算着一个念头:沙正清已经完全背弃我了,我也离开了他,什么都落了点,心里为什么还是这么焦虑,不能放松下来?当然,她自己心里明白,这空虚不是任何男人的爱情所能补偿得了的。她捶着自己的脑袋说:“我真该死!还每天不能自持地去想他,我实在管不住自己的感情。”
报社的事情,凶多吉少,已没有多大希望回去。正巧,小妹思旗来北京读书,吕思麟按小妹思旗告诉她在北京上大学的住址赶过去,想在他们的图书馆看看书,让大脑冷静冷静。当小妹听到大姐的想法时,一顿责备道:“大姐,你就死了这个心吧。这种人不是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到处拈花惹草。他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你一个女人。他有本事把自己装扮成正人君子,把好色的情欲当作感情掰成很多份,给出的每一份都看着是那么‘真诚’,让痴情女子上当。结果是始乱终弃,看把你欺负成这个样子,你还想着他?”见大姐不作声,小妹又补了一句,“大姐,不是我说你,不知道他现在又搂着哪个妖精在寻欢作乐呢。”妹妹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在吕思麟的头上,让吕思麟清醒不少。这句话也让妹妹说中了,不到一个月,沙正清又要结婚了,这是后话。
问到四川老家情况,思旗说:“爸爸把家产全捐了,我们都成了自食其力的无产者了。哥哥思懿和他的丈人老子谢德理因院系调整现在又回到重庆大学工作去了。二姐思慧夫妻已分配到天津。你可以到她那里散散心。”
买好下午四点十分的快车票到天津,可是一想到沙正清和儿子,吕思麟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又流下来。在天津由吕思慧和张载存夫妻陪着她跳舞玩笑,又去马场看华北物资交流展览会,让吕思麟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说到沙正清和儿子,吕思麟不免难过起来。吕思慧劝道:“俗话说得好,‘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沙正清有学问,有风度,你爱他,我相信,可他家有老婆,却来纠缠你,我看这个人就靠不住,离开他好。”
张载存也劝道:“大姐,夫妻共处,信任最重要,既然沙正清这么对待你,你也没有什么想图的了,把心放开些,要活得比他好才好。”
说到儿子,吕思慧说:“看来,你与沙正清的儿子你是要不回来了。可是你与龙台的孩子庆生,你不想把他接回来?”
思麟皱着眉头说:“二妹,想是想,想有什么用?你看我这个样子,工作都没有,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还能养得活孩子?不想也就罢了。”
思慧给大姐在书店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小妹思旗为吕思麟在北京舍光女中找到一份代课的事,可是吕思麟一圈转下来,疲惫不堪的身心都没有恢复,只好等休息休息再说。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合适的工作仍然没有找到,吕思麟又一次跨进《群众日报》社。她相信报社那位主要领导,是他亲自招收她,是他鼓励她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建设好好工作的,正是因为他的照顾,她暂时还住在报社宿舍。这位领导是一位革命老同志,对报社同志都非常关心,吕思麟觉得他就是自己的依靠。这位老同志见到吕思麟来了,还是如往常一样热情,不过说:“小吕同志,报社岗位已满,你回来上班的可能性是没有了。不过听说《文学读物》缺人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那里工作?”吕思麟正愁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听到又可回到编辑岗位,还与“文学”有关,便欣然答应下来。等开好推荐信,这位领导语重心长地说:“吕思麟同志,你到新单位要好好学习,不能再犯无组织无纪律的错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