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华西大学中文系的一年,也是吕思麟值得回忆的一年。华西思想自由,学术氛围浓郁,生活不乏浪漫。宿舍的同学们各忙各的事,相处其乐融融。
那一年,正值太平洋战争爆发,抗战也处在白热化阶段,思麟一周回一趟家,也很少能见到父亲的身影。可是吕思麟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家中的千金小姐,如今成了学校里男同学们追逐的“太阳”。自己周围总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用余光瞟着她的不说,有的就直溜溜地瞅着她,猴急地跟着她,甚至有给她写求爱信的,让她不厌其烦。当然十几年家庭的娇生惯养和清高自负的禀性,对这些追逐者她是不屑一顾的。可是思麟已明显感觉到自身的变化,犹如初春地气上升样的感觉在心底弥漫,常让她生出一种无名的惆怅。她开始关注自己,注重衣着打扮。有时对镜顾盼,青春美丽的脸庞,更增加了自己的优越感。但是清秀靓丽、浪漫时尚的外表掩盖不住她那任性泼辣的个性,此时空想谈恋爱,只不过是一些男同学的一厢情愿、纸上修行而已。
春花哪一朵不漂亮?吕思麟知道“校花”只不过是在校园里追逐的人多了,送给她这位光彩照人、身材苗条、个性张扬、具有独特美感的女同学的一顶桂冠罢了。“校花”吕思麟,风声大了,也传到了家里。一天,信佛的母亲突然停下手中编织的金刚结,慈爱地望着欢畅的女儿问:“麟儿,你在学校谈恋爱了?”
思麟开始感到羞涩,有点局促,红着脸说:“妈,别听人家瞎嚷嚷,没有的事。”
不久,一位姓鹿的中文系助教竟手捧鲜花上门求婚,这下可惹怒了家教甚严的父亲,骂走了那位不识趣的助教,勒令女儿马上休学。“倒春寒”虽然没有打残“春花”,却让吕思麟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学业刚开始,就学着谈起恋爱来,真是有辱家门!有辱家门!”“只许读理、工、农,不准再学文、史、哲!”父亲连珠炮似的命令,犹如一个接一个的冰雹,砸在吕思麟的头上,就连学文的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也被打蔫了。
“吕思麟,该走了。”是同学们的敲门声。今天是生物专业的老师带同学们到天顶山做野外生态调查。吕思麟收起思绪,赶忙起身,穿好衣服,打上背包,带上工具,临出门还不忘在长裤脚上夹上夹子。
生物系要求采集生物标本之类的功课,都由学生自己动手去完成。一是可以锻炼提高同学们的实际操作能力,二是可以增加同学们对所学动植物的感性认识。这一天,生物学助教带领同学们采集动植物标本回程经过上坝村月亮田时,老师说,梁思成的家就在前面。大家拥挤向前,吕思麟一不小心崴了脚,走不了路,还是同学们把她背回来的。叶龙台老师听说后,饭都顾不上吃,就跑到吕思麟宿舍去看她。只见她躺在床上,左脚踝肿得很厉害,他带了正红花油和向当地老乡要的草药,准备给她揉揉,再敷上草药。可是手还没碰到吕思麟的脚踝时,“哟,哟,痛!”吕思麟就一个劲地叫喊起来。他只好一边哄着她,一边轻轻敷上草药。吕思麟看着眼前这位像兄长一样的老师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敷药和包扎,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生出一份莫名的亲近感。
新学年,叶龙台的同事们都忙着重新准备教案和见习计划。这一天,叶龙台一路走一路哼着:“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哎呀,哎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一进工厂的大门,小柴进劈头就问:“龙台,瞧你这么高兴,任务完成啦?”
叶龙台只是笑笑,不好意思作答。
入云龙讪笑着说:“谁说智多星‘无用’?我们自愧不如。”
花和尚善意地解嘲说:“日久生情,人之常理。”
还未等神行太保上前,叶龙台忙堵住大家的嘴说:“别瞎说,没有的事。传出去,是要闹笑话的。”当然,叶龙台心里明白,这大后方,深山野墺里的孤男寡女,抱团取暖,心灵擦出火花也是有的。这福建佬小柴进廖仲敏不正跟医学院的女生谈得热火朝天?这浙江来的入云龙张载存跟小妹吕思慧也有那么一点意思。上海的大哥赵山生和广东的小弟彭枫林家中早已定了亲,又当别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是时候了。不过同事们开心归开心,吕思麟是如何想的,自己心里真的还没有底。
吕思麟的脚崴了,每天一跛一跛地去上课。下课后,叶龙台天天赶来为吕思麟换药。一周不到,吕思麟的脚也好利索了,叶龙台就请吕思麟到留芳菜馆打牙祭。留芳菜馆是四方街最大的菜馆了,叶龙台订了楼上一个小包间,二人世界,比较安静。听说吕思麟喜欢吃鱼,特地为吕思麟点了一盘清蒸鳜鱼。吕思麟尝了一筷子说:“食材还算新鲜,但是不够川味。哪天我做给您吃。”
话题转到生物系,叶龙台问:“所学专业还感兴趣吗?”
吕思麟说:“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但是我非常喜欢听童第周教授的课。”
于是,吕思麟就一五一十地向叶龙台介绍起听课和学习的情况。她说,童教授虽然清瘦,但上课时总是喜欢穿一套银灰色西装,打着领结,显得非常精干。他每堂课都先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授课提纲,让助教挂好教学挂图,然后深入浅出、切中要义娓娓道来。
“今天我们讲的是生命之谜。”童老师宁波口音很浓,吕思麟注意力高度集中地听课,“生物是由细胞组成的,细胞有‘吃’‘长’‘生’三种能力,通过不断分裂才能长大。细胞核内携带的生命遗传物质叫‘染色体’。请同学们看彩色挂图。”他侧身用教棒指着整套人类染色体挂图讲,“染色体都是成对排列,每对一半来自父方,一半来自母方。其中有一对表明主人的性别,叫性染色体。图中XX是女性,XY是男性。在受精过程中,雌雄结合可能产生含有一对X染色体的受精卵,也可能产生含有XY各一条的受精卵,前者发育成女孩,后者发育成男孩。”童老师停下来望着全班同学问,“请问生男生女,是由谁决定的?”
“由男方决定的!”同学们齐声回答。
“是的,我们应该把我们学到的科学知识讲给当地的老乡们听,就像我们医学院不仅治好了当地的‘麻脚瘟’,杜公振教授还查出了病因,就是食盐中氯化钡惹的祸,向老乡普及了科学知识,根治了这个病。”
童老师归到正题说:“当一个精子细胞穿透一个卵子细胞的表面,精子与卵子的细胞核就会融合。当然,卵子只能允许一个精子进入,只能一心一意,不能三心二意啊。”同学们都笑了,课堂气氛十分活跃。童教授用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继续听讲,“如果一切顺利,不出几分钟,受精卵将制造出一个人所必需的10的16次方个细胞中的第一个细胞。”
他见同学们听得很认真,他教得更认真。他布置好作业后告诉大家说:“胚胎发育,是指胚胎构造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我们下一节还要重点讲,请同学们先预习一下。”童教授话音刚落,下课铃也响了。
一堂课让同学们饱餐之后还未回味过来,一位男同学见助教收拾好教具准备离开时,忙问:“老师,花儿为什么那么好看?”
“漂亮才能吸人眼球呀。”
“那花是植物的什么器官?”
“花是植物的性器官。”同学们笑起来。
助教笑笑后一本正经地说:“有什么好笑的。春花绽放标志着植物性成熟,美丽的花朵要靠虫媒结合。人类则复杂多了,正如以前中国男女结婚,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然,现今社会放开些,可以自由恋爱了。”
“‘春花绽放标志着植物性成熟’,那德文为媒,同济不就是我们的爱巢了?”叶龙台听吕思麟讲着,一时胡思乱想起来。
同济大学,这个不想来被逼来上的学校,吕思麟开始抵触、拒绝,但家庭不允许,只得认命。虽然内心念念不忘自己喜爱的文学,但生物系丰富有趣的知识,可敬的老师和和谐的师生关系,让素来学习认真的吕思麟也按部就班地钻研起生物学来。她在日记里写道:“李庄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晨曦初吐,夜露犹存,手捧书本,朗声诵读,神清气爽,过目不忘,在古镇校园里,探索生命之谜,真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吕思麟带着弟弟妹妹到同济一晃两年过去了,两年来三姐弟生活得无忧无虑。妹妹吕思慧比姐姐小两岁,脸模子长得很像姐姐,只是稍胖一些,才读高二,她为人憨厚,做事认真,性格比较倔强。因她远在镇东麻柳坪附中读书,除跟工厂的几位老师混得很熟,很少到大学部伸头露面。弟弟吕思懿刚上高一,性格内向,因为从小家教严苛,处事一直谨小慎微,现又得到教务长谢德理夫妻的关照,住在他们家,越来越拘谨得可爱,给人的印象,他就是一位憨态可掬的小弟弟。姐弟三人学习都很刻苦。学习之外,吕思懿不问事,吕思慧对姐姐的事则隐约知道一点,她对叶龙台老师印象非常好,是乐见其成的人。吕思慧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爱情是外人无力促成和改变的事。而吕思麟两年来,性格变得越来越活泼开朗起来。骨子里的清高也无法掩盖发自内心的欢欣和畅快。她觉得就是在华西,曾被捧为校花,也没有在同济学习这样轻松愉快过。
每天清晨,同学们从东西街的男女宿舍涌向一座座庙堂。一时间,小街上挤满了去上课的同学们,有的拎着书包,有的随手拿着书本,有的彳亍独行,更多的是三五为伴,脸上充满了阳光和欢乐,有说有笑,有礼貌有风度。一幅《战时莘莘学子图》,就舒展在川南的大地上。在这幅学子图上,吕思麟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匀称的身体,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裙,齐耳的短发,姣好的面容,常常吸引着不少人的眼球。只见她左肘弯曲,习惯地用手托着教材和《德华大辞典》,与同学们一齐赶往教室。当她用德语问候沿途的老师和教授们时,俯仰之间,简直就像一位骄傲的公主。
抽空帮助叶龙台洗洗衣被,也成了吕思麟乐意干的事情。虽然叶龙台坚持不让吕思麟代他洗衣浆衫,可是一到周日,吕思麟总是抢先把叶龙台的衣服拿到江边清洗,叶龙台只好提着衣篮跟在她的身后。“你跟在后面干什么?”见叶龙台闷声发大财似的跟着不回答,她说,“不就是两件衣服。你怕我洗不干净?”
“不,不,我怕您累着。”
吕思麟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希望叶龙台就这么陪着。她有时望着跟在她身后的这位清秀有点腼腆的龙台老师,觉得可亲可信。龙台老师为人忠厚正直,做事一板一眼不说,对她可是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想到终身将要托付给他,不觉脸红起来。心想,我和他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怎么心生此念?不过郁闷的心情早就没有了,此时的李庄在吕思麟眼里,无论是两岸春山、川江白帆,还是小街庙堂、落日霞光,都是那么美丽,那么亲切,也激起了她的诗兴。她一路走着,心里还在斟酌着诗句。叶龙台见状问:“你嘴里在念着什么?”
“我在作诗。你想不想听?”
“作诗?念出来听听。”
“这是我路上酝酿的七绝《春到李庄》。哪句不好,你可要帮我改改啊。”吕思麟不等叶龙台反应,放下夹着的脸盆,拿棒槌的右手向上一挥就吟道:
春来绿草荣江岸,
满目山花点素妆。
课罢随心呼女伴,
水边浣衣沐斜阳。
“好美的意境!”叶龙台虽然不会写诗,但身临其境,的确感到好。他放下衣篮,忙空出双手拍着巴掌连说:“好!好!好!”。
只见这两个人,旁若无人,一路欢歌,一路笑语,你追我赶,穿过草色青青的运动场,向江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