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话又说回来,当夜航船把叶龙台和吕思麟带到上海时,天已大亮了。他俩拎着皮箱从十六铺下船。码头上人头攒动,叶龙台和吕思麟好不容易才挤上岸。放下皮箱,叶龙台叫吕思麟看着行李,他去喊黄包车。
吕思麟站在江边人行道上,俯瞰着黄浦江宽阔的江面,大小船舶穿行繁忙,一艘外国的巨轮正在迎面驶来,江边一座座大小码头上,有不断上下船的人和货物,显得异常繁忙。外滩风格迥异的西式建筑林立,各国洋行楼顶上都高高飘扬着异国国旗,道路宽敞,小轿车众多,热闹和繁华是成都不能比的,李庄就更不用说了。
两辆黄包车来了,一前一后拖着叶庆生夫妻向虹口方向驶去。先来上海的二妹吕思慧已在虹口租下一个大房子,安置他们一家和大姐夫一家。赵山生回自己家住去了,廖仲敏暂时住到学校宿舍里,彭枫林到上海不久因继承遗产,到美国去了。吕思麟的小弟吕思懿一直跟谢德理生活,还没有到上海。
叶龙台和张载存整天忙着机械系和实习工厂的复建和教学恢复工作,吕思麟和吕思慧又恢复了学生生活。枯燥的学习,让吕思麟一直打不起精神来。周日姐妹俩上街,南京路上,有轨电车、小汽车,车来人往,好不热闹。街道两边布满了标牌和广告,加上电影、舞会等西方生活方式,让她俩见识了什么叫现代大都市的魅力。虽然一路大减价、大赠品促销不断,但姐妹俩还是看得多,买得少。刚来上海,自己烧自己吃,每天到虹口菜场,避开大腹便便、满脸络腮胡子、头戴包巾的印度警察,从当地渔民、屠户和农民手里买些既便宜又实惠的鱼、肉、鸡蛋和蔬菜,精打细算,省着点过,感觉生活水平也不是太高。
上海金融、贸易和商业发达,社会上弥漫着一种认钱不认人的气氛。吕思麟到上海不久,也渐渐学会了上海人的精明,因为在这个商品社会里,什么东西都要用钱买,自己既不富有,又不是人下之人,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只能货比三家,讨价还价,买到价廉物美的东西,图的不就是一个实惠?在注重生活实惠的忙忙碌碌之中,也逐渐消减了吕思麟对政治的热情,她采取的是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随着内战的开打,市面上人心惶惶,物价飞涨。吕思麟感觉到这日子越来越没法过了。她在附近小学找了一份兼职教师工作,以补贴家用。叶龙台全然没有注意到社会生活上的这些变化,只是日复一日地埋头做着他理工男的机械工作。
1947年底,同济学生在寒衣劝募活动中,喊出“高涨物价,死人无减”的呼声,开展了“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和救饥救寒的运动,遭到镇压。因为同情,叶龙台把自己的学生藏匿家中,吕思麟很不高兴,说:“人家躲都躲不掉,你还引火烧身?”叶龙台说:“他们是我的学生,学生有什么错?”加上叶龙台支持学生自治会改选应学生自主,也得罪了校方,受到警告。
1948年初,校方开除了三批闹事的学生,从而爆发了“1·29”同济学生大游行。军警搜查学生宿舍时,也连带搜查了叶庆生他们在虹口租住的房子。吕思麟怪叶龙台不听话,搞得一家不得安宁。
吕思慧劝说,时局这样,也怪不得姐夫。叶龙台负气干脆搬到校办工厂去住。吕思麟觉得叶龙台简直不会生活,她和他几乎没有共同点,自己仅有的一点理想主义,也被他的机械棒击得粉碎。
想想三年来,因为生活中的分歧,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争吵中度过的,无法沟通。原来最看中的是叶龙台的忠厚正直和他决不会昧着良心去做一些损人利己的事情,但是他做人做事,一板一眼,太执着,太刻板,似乎一切都得按图纸来,没有丝毫的迁就和通融,就像一位不近人间烟火的菩萨,没有一点浪漫情怀和感情色彩。作为女人,她更喜欢的是懂得浪漫、懂得生活、懂得爱她的男人,可现在看着这个老实得就像一根榆木疙瘩的丈夫,连“对不起”都不会说,还认死理,倔得几头牛都拉不回头。“唉——”一想到这些,吕思麟只有深深地叹一口气。
记得前几天,吕思麟在街上无意中碰到了高原老师。高原老远就喊:“金子!金子!”
“金子?”吕思麟潜意识里感到好像有人在喊她。她抬头一看,只见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路边向她招手。
“高原?高老师。”她赶忙上前亲切地喊了声,“高老师。”
高老师比在李庄时,穿戴整齐多了,西装革履,一头油光的头发向后梳着,精气神十足。“呵,还是老样子。我们漂亮的四川妹子。”
吕思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高老师,又要取笑我了。我记得在李庄您是长发飘飘,很有风度。”
“在沪上可不行,邋里邋遢的人家瞧不起,特别是我供职的明星影片公司。”他顿了一下又说,“我这身行头,叫讲究。上海人认为失去讲究是比失去爱情更大的灾难。”
“呵——”吕思麟“呵”了一声。高老师约吕思麟到附近一家咖啡馆坐坐。咖啡馆门面不大,倒还洁净。门口竖着一幅很大的可口可乐广告牌。他们找到靠窗的桌椅相对而坐,高原要了一杯现磨的热咖啡,吕思麟因喝不惯咖啡,只点了一杯可口可乐。坐定,高老师掏出美丽牌香烟,自顾自地抽起来。他问吕思麟:“我记得你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吧?”
“是的,今年大三,明年就要实习了。”
“学习还好吧?”
“烦透了。”
“那你读生物系干什么?”
“是家父要求我念的。”
“你父亲强迫你学,你就学了?”
“有什么法子哟。家父只许我读理、工、农,不准我学文、史、哲,用他‘科学救国’的梦,活活地把我想当作家的理想扼杀了。”
“有意思。不过你有演戏的天赋,上次在宜宾你演的金子很成功。”
“老师过奖了。我喜欢写作是真,可一直没这个条件。”
“有。只要你喜欢,我可以帮助你实现自己的理想。”
吕思麟期待地望着老师。高老师说:“两年前,著名教育家顾毓琇与著名戏剧家李健吾等在横浜桥成立了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我的好朋友熊佛西先生现是校长。他那里设有编导专业,就像现在我干的编导一样,不知你可感兴趣?”
偶然之间巧遇高原老师,这就像冥冥之中有命运女神一样,用高原老师的热情点燃了吕思麟的文学之梦。她考虑了一下说:“好是好,我也愿意重拾起自己的爱好。不过我得回去与叶龙台商量一下,再告诉您好吗?”
“没问题,只要你喜欢,随时来找我,我给熊校长推荐一下,作为在校大学生,你不需要经过考试,只要递个申请,就可转学过去接着读。”
吕思麟谢过老师,一路轻快地哼着《四季歌》:“……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窗前明月光……”回到家中。
“龙台,我想学编剧。”晚上,吕思麟坐在床边编织着叶龙台的一件毛线背心,一边跟叶龙台说。叶龙台占用着家中仅有的一张三屉桌,在台灯底下正在校对图纸什么的,心不在焉地说:“你喜欢编织就编织吧,不要太累了。”
“什么‘编织’?是编剧!”
这回叶龙台听清楚了,放下图纸,盯着吕思麟说:“干什么不好,学什么编剧?你明年大学就要毕业了!”
“你是让我去教生物,还是一生与那些没有感情的动植物为伍?”
“那有什么不好?那是科学,科学是可以培养起兴趣的。”
“什么‘科学’?跟我老爸一个腔调!”
“那也是一种职业,是谋生的手段。”
“你也知道它只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我早受够了,能坚持到现在,就算对得起你了。”
“别、别,这不是我强迫你的,这是你老爸的意见。”叶龙台赶快用手势表达,这是老泰山的选择,没有讨论的余地。
“天高皇帝远,现在他还能管得到我?笑话!”
“你可不能这么说,他是你爸,他也为你好。”
“他为我好?他为他自己好,他从来就没有为我考虑过。”吕思麟说着,有点激动起来,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溢出来,把手中活一甩,坚持说,“这事由不得你,明天我就到学校办转学手续!”
“思麟,这事你千万别冲动。有事慢慢商量。”叶龙台不会忘记岳父嘱托的使命,要对吕思麟的学业负责到底,可现在冒出这么一档子事。他知道,他是管不住她的,但责任还是要负的。
“思麟,你爸爸一再托付我,要完成你的学业,我不能不负责任!”
“你负责任?你负什么责任?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靠你那几十块薪水,能养活谁?若不是我去代课,你连我都养不活!何况,现在儿子由爷爷奶奶带着。”
“我们是夫妻,我必须要对你负责到底!”
“夫妻?我嫁给你,也不是你的附属品。你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自由?”
他们俩各执一词,声音越来越大。这时惊动了隔壁的吕思慧和张载存。他俩都跑过来问,怎么了,这么大声音?这时,吕思麟和叶龙台背对着背,气鼓鼓的,反而不说话了。吕思慧问明缘由后,劝大姐说,这件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吕思麟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不用说丈夫和妹妹的劝说。第二天,她就到明星影片公司找编导高原老师,带着高原的信,到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报到去了。
从家到学校,路不远也不近,吕思麟顺便买了一辆女式二手自行车,以便每天上学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