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敬昭义贸然走进如意的家时,这一家人并不觉得意外,好像是预约好了似的,等待一位今天第一次上门求教的学生。位于北京灯市口东面不远处胡同里的这幢老旧单位公寓楼刚开始供暖,锅炉供气不是十分稳定,白天气量不足,靠北的房间显得有些清冷。好在这一天,北京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靠南边的客厅和卧室,冬日的阳光从窗外斜着射进来,把房间照得暖烘烘的。季侯道在书桌前坐着看书,吕思麟在房里整理着衣柜。门是吕思麟去开的。刚过六十岁,吕思麟的头发就花白了。不过,她梳得很光整,穿一件高领黑毛衣,人显得很清秀。
“这里是季侯道老师的家吗?”敬昭义很有礼貌地问,并递上手上的“介绍信”。
“是的。”吕思麟没有接“介绍信”,轻轻地说,“请进。”
“您就是吕思麟老师?”敬昭义是位快言快语的人,齐耳短发,修长的身段,人显得很干练。她一边解下橙红色的线织围巾,一边脱下酱色尼大衣,顺手挂到门边的衣帽架上。
吕思麟向她点点头说:“是的。现在改名叫如意,吕思麟是我过去曾用过的名字。”
“‘如’姓的人很少啊?”
“这是我工作后重新改的名字,只希望与过去画一道界线,人生顺遂些。”
“那写《青青和她的同学们》的如意,是不是您?”
“是啊,怎么啦?”
“您就是我上中学时就喜欢读的作品的作者如意?”敬昭义喜形于色,真像学生走进她敬爱的老师家里一样,高兴得甚至忘了这次来的使命。当她感觉到这是一个主静的文人家庭时,她放慢了语速,压低了声音。如意似乎怕打扰了老伴,只在老伴房门口,轻轻地向敬昭义介绍说:“这位就是季侯道,我老伴。”
“我小儿子季桑到音乐学院上课去了。”如意补充说完,就牵着敬昭义的手走到客厅,面对面坐下。
“我是受叶庆生同志之托来的。”敬昭义刚一提到叶庆生的名字,如意的眼泪就下来了。她连忙掏出手帕去擦干眼泪。敬昭义递上叶庆生小时候由妈妈抱着的照片和一寸近照,如意拿在手上端详了一会,抽泣得更厉害了。
“我对不起我的儿子……”如意激动万分,哽咽难语,“我和他生父是同济大学在四川宜宾时恋爱的,抗战胜利后,同济大学复原回上海,我们因生活窘迫、性格不合而离异。他的生父到台湾去谋生,我北上来到北京,就把一岁多的庆生丢给了安徽的爷爷奶奶扶养。这一晃就是三十八年了。”说完,眼圈又红了,止不住哭了一阵。“这么几十年,我失眠得很厉害,医生说我有心脏病,53岁就病退在家。刚才听您说,叶庆生现在在宜庆市当医生,不知医生请假来北京是否方便?”如意止住哭泣,追问了一句。
敬昭义说:“我想医生请假是可以的。”
“那就好、那就好。”
敬昭义为缓和气氛,转了一个话题问:“您还写吗?”
“写。就是因为热爱写作才与他爸爸分开的。但是,长期离开熟悉的工作环境,至今想写的东西很多,就是什么也没写出来。”
敬昭义一边安慰着如意,一边说:“我高兴为你们母子重逢做这件事,在这里首先祝福你们了。”
敬昭义走后,如意走进向阳的房间,来到季侯道桌前一张小靠椅上坐下来,深情地望着与她共同生活了26年的老伴。这26年家庭生活是安全的,也是安定的。她知道,这安全和安定,都是这位江苏人带给她的。老伴长她12岁,满头银发,讲究边幅,在家里也是整整齐齐地穿着银灰色的中山装,清瘦的面庞上总是架着那副老式透明边框的近视眼镜,就像在学校上班一样,整天坐在那张带柜子的三屉桌前,看呀,写呀,有点拼命的样子,终身学习的习惯,他这辈子是改不掉了。
26年来与季侯道相濡以沫,受季侯道百般呵护,如意早已适应了。她每天也以照顾老伴和他们的儿子为乐,特别是看到他们俩津津有味地吃着各自喜爱的她为他们烧的菜,心里都是幸福的味道。平时,她不轻易去打搅丈夫。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季侯道,顶多透过他的眼镜,对深沉、善良、坚韧的老伴给予深情的注目和微微一笑。她知道,季侯道自参加革命,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年的折腾,他想静一静,他想静一静思考自己的责任和担当。不过,今天大儿子来找亲妈了,这件事不能不与他通气,听听他的意见。季侯道放下手中的事,望着眼睛红红的如意,轻轻地问了一声:“刚才那位女同志来有什么事?”
“呵,是给我大儿子庆生带信的人。”
“庆生找到了?”
她给老伴递上照片说:“是庆生在找我们。”
季侯道摘下眼睛,仔细看了看那张庆生的近照说:“这就是你的大儿子叶庆生?”
如意点点头。
季侯道宽慰地说:“找到就好。那你还不赶快写信邀他们一家到北京来呀!”
如意每天吃过晚饭,保姆去洗碗,她总习惯擦干净饭桌,与小儿子一道把饭桌抬到靠墙的一边放好,今天她连饭桌都懒得擦,早早地把自己关到房间里。
虽然敬昭义走了很长时间,但是下午敬昭义说“我是受叶庆生同志之托来的”这句话还深深扎在如意的脑海里。“没想到,儿子竟然找来了,他可是我的亲骨肉,我的大儿子啊!可是我竟然把他丢掉了,一丢就是三十八年啊。”如意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后悔。“可是,我有多少个夜晚做梦都能梦到我那可怜的小庆生,在梦里都能闻到他的体香,我为什么就没有勇气去把儿子找回来呢?”她感到心中有阵阵悸痛,她靠在门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并用右手掌拍了拍胸口,让自己不致太难过。“我该如何回应儿子呢?”平生还没有体验过的母子情,一时让如意有点紧张不安。她也没有梳洗,就趴到床上,瞬间眼泪就润湿了枕头,她只好翻过身来,一把用被子捂住了头。
如意长期患有失眠症,只要有一点刺激,哪怕小鸟跳上阳台的声音,都会惊醒她。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脑子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旦放开,想收都收不回来,白天就要命了,晕头耷脑的,非常疲惫。今夜,她想早点睡,可又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冥冥中觉得,身边的小庆生在动,没有哭,“咿咿,呀呀”的,小脑袋直往怀里蹭着。“可能孩子醒了”,她想,赶快爬起来,准备为宝宝喂奶……可翻身一摸,身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她打开床头灯,宝宝的照片还放在枕头上,旁边还有一张叶庆生的近照。她无心擦去泪水,可已被泪水弄湿的枕头凉凉的不好受,她只好把枕头翻过来,侧过身子,拿起叶庆生的近照,对着灯光眯起眼睛仔细地看起来。叶庆生人到中年,跟他生父一样,显得很文静,不过已戴起了眼镜,像个医生。她干脆从她那个小皮箱里翻出老旧的相册,从里面找到那张跟敬昭义送来的一样的庆生小时候由自己抱着的照片,两张一模一样。一寸的黑白照片上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正依偎在自己怀里,嘟嘟的脸蛋上可以看到浅浅的小酒窝,还有宝宝颈上自己亲手编织的金刚结项圈。不过送来的比自己保存的那张照片眉眼更清楚些,那时宝宝那么小,自己是那么年轻啊。如意把庆生托人带来的那张清楚点的照片插进相册,而仅挨着的一张2寸的黑白照片,是她和叶庆生生父叶龙台在上海照的,虽然已经发黄,但两人神态依然清晰可见。她想看得更清楚点,用手在照片上摩挲着,尽量拂去照片上沉积下来的污尘,而透过这些老照片,灯光似乎能穿透时空,一下子把她带回到过去的岁月。这些与她擦身而过的往事,又回到了她的眼前。
三十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往事不堪回首,自己一生追求文学,追求爱情,可是人心难测,世事难料,谁也不能把握自己的未来。当自己回过头来时,才知道青春不在,时光永逝,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岁月了。唉,人生如梦,往事如烟……
人到晚年,如意好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心脏病不允许她劳累,失眠不允许家里有任何响声,季侯道整天没有声音,儿子季桑也不敢高声,在一个无声的家庭,只有回忆陪伴着她安度晚年。
她又拿起叶庆生托人寻母的信看:“妈妈,您在哪里呀?特别是当儿得知妈妈就在北京时,您知道为儿的有多难过吗?妈妈,您在北京为什么不来找我?妈妈,难道您不要我了吗?……”眼泪如泉,模糊了如意双眼,让她不能再读下去,她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是马上给大儿子写回信,接儿子到北京来。
电报大楼的晨钟敲响了五下,窗外已露出熹微,如意一夜没有合眼,也没有以往的疲劳感,反倒觉得脑子越来越清醒,那不断回放的“电影”,带着她在时空中来回往返。在李庄与同济大学“风雨同舟”那几年,对于自己六十年人生来说,简直是太短了,但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年轻时的心花曾在这里绽放,蜜蜂曾在这里酿造成蜜。可是春花早已凋落,蜜蜂早已不在。当然,人生没有重来,生命也无法“倒带”,最后总是要直面自己的内心。
回想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每个阶段都是以爱开场,最后花谢果落,留下无穷的惆怅,孑然如黑夜中长笛横吹的女郎幽咽带着哀伤。爱还会重返?母爱随着晨熹而苏醒。可能每个人都曾背负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在爱情的风波中沉沦,作为一个母亲经历了所有的喧嚣、繁华和磨难,内心终于平静下来,属于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了,若再不见,儿子就真的回不来了。如意爬起来,洗漱完毕,没去忙着做早饭,而是赶紧给叶庆生写信。
“庆生”,她刚提笔在稿纸上写下这两个字,觉得不妥,因为现在的庆生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虽然她对庆生的记忆仍停留在小时候的照片上,毕竟时光不饶人,现在的庆生已是一个成熟的中年男子汉了。她换了一张纸,开头重新写上“叶庆生”三个字,可是又觉得不妥,还不如“庆生”来得亲切,终于她把她对儿子的一生牵挂倾诉在笔端。
“庆生:看见你的照片,我觉得应该叫你的大名了。你的模样和我记忆中的庆生完全联系不起来了。三十八年前从我生活中失去的孩子又回到我的眼前,我忍不住哭了半夜。我不敢提笔给你回信,因为这是非常痛苦的事,想说的话太多了,不知该从哪里谈起。”
她停下笔,又想起庆生已成家,听说媳妇杜娟在外地学习,目前是庆生带孩子过。如是写道:“杜娟在外学习吗?你一个人照顾孩子,够辛苦了。真希望今年春节见到你们和小孙子们。你们寒假能来北京吗?我真想早一天看见你们。就在敬昭义来看我的第二天,你二姨从天津来,告诉我说,你父亲托从海外回来探亲的彭叔叔打听你的消息,她把你的通信处告诉了他们,估计不久你可能接到你父亲的信。这是巧合吗?是做梦吗?
“你还有一个小弟弟,我想他会因为有你这位大哥而感到高兴。季伯伯(你应该叫他伯伯,他今年七十三岁了)要我替他问候你们小两口和小孙孙。他确实盼望你们来。也许人在垂暮之年都有这样的心情。
“至于我自己,实在怕给你写信,很多话说不出来,但又好像非说不可。我因病,53岁就退休在家,自己给自己安排的任务是写作,也确实尽了很大的努力,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写出来。生活对于我来说,越来越变成了沉重的负担。这一切,只要等我们见面你就会明白。我也保留着一张你的照片,和你寄给我的那张一样,只是颜色褪了一些,现在就跟你交换吧。另挑了两张老照片给你,一张是1947年和你父亲在上海照的,不知你手边有没有?一张就是我们现在的一家三口了,大约是1979年照的。”
写到这里,如意又停下笔,休息了一小会,继续写道:“怕你等我的信,先写这些。来信千万告诉我,你们春节前能来北京吗?我时时在盼望着。替我问候杜娟,她跟你这个‘无父无母’的人生活这许多年,够辛苦的了。我不知该怎么感谢她。姨妈嘱代问你们一家好。姨父张载存是你父亲的同班同学,已去世好几年了。亲吻我的小孙子,祝他们新年好!妈妈1983年12月28日清晨伏枕。”
如意撂下纸笔,从床上爬起来,伸展了一下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呼出。“放下了,一切都放下,三十八年啊,庆生的孩子都上初中了,我也到了耳顺之年,三十八年前断了线的风筝,今天找到了,我一定要把线重新接起来。今天,只是盼望着,这封信能尽快地飞到儿子的身边。庆生,你们春节前到北京来吧,我急切地盼望着你们来。”她写好信封,装好信,急急忙忙地下楼,到灯市口邮局把信投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