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一夜的航程,当天空微微露出晨曦时,很远就能看见前方一片城市的轮廓,在晨光初露的小城之上有一个小小的尖塔,宜庆到了。临近码头,“呜——呜、呜”,大轮突然左转,在江心绕了一个大圈掉头向着来路,接着“呜、呜、呜”三声短鸣,只听见船舷边铁链拖拽的声音和人们准备下船混乱的杂沓声。轮船随着哨声“嘀、嘀、嘀”倒车,慢慢地慢慢地靠近趸船,船员甩下缆绳和钢索,由码头上水手套好系牢。“嘀——”,舷门打开,跳板靠好,下船了。叶龙台拎着两只大皮箱,吕思麟抱着小庆生从跳板上小心走下来。吕思慧和叶龙台的同事们一直目送他们上了岸,久久没有回到舱室。

叶龙台夫妇俩带着宝宝走过长长的天桥上得岸来,因出口处狭小,只见下船的、等待上船的、送客的、接客的挤成一团,他们从人缝中硬挤出来。叶国勋带着小儿子叶龙平就站在出口处的灯光下。“爸。”叶龙台和吕思麟上前喊道,叶龙平接过哥哥手中的皮箱,吕思麟抱着叶庆生紧跟着公公上了马路。叶国勋雇了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绕到大栅子进了城,向城北集贤门方向跑去。

叶国勋抗战前住在西围墙街一个四合院式的民居,日本鬼子来时,民居被炸成废墟。叶国勋在湖南洪江办皖光小学时,遇到避难芷江的皖省老同盟会员申子休,申子休说,他回皖后还要去芜湖筹办公立职业学校,宜庆老屋暂时闲着,叶家人回皖后可先住在他家。申子休在集贤门内的老屋是一套两进式平房,叶国勋一家回来后就住了前进四间,好在门前有一个小广场,离拐角头菜市场也近,生活很方便。

叶国勋带着儿子、孙子到家时,天已大亮。婆母叶舟氏叫帮佣王荣买菜都已经回来了。吕思麟拜见过婆婆,婆母高兴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让我看看我的宝贝大孙子。”说着伸手就从吕思麟怀里接过大孙子,亲了又亲。

叶龙台和吕思麟从长江头带回来的小人就像“蒲公英”自然而然地飘落在了长江尾这块称为家乡的皖江土地上。当然,小小“蒲公英”是不知道他的生身父母是谁的,他自来到人世间,蒙眬中只觉得有缕缕彩丝,缠绕成九只佛眼,陪伴着他,保佑着他。

叶龙台回家了,当然有一种亲切感,吕思麟是第一次到婆家,虽然陌生,但毕竟是自己的家,很快也就适应起来。婆母裹着小脚,但人特别精干,一天到晚颠来颠去没有停歇。她又特别爱干净,桌椅擦得一尘不染,身上的衣服也浆洗得亮亮堂堂。她住的里屋靠墙的条桌上供奉着一尊瓷质观音菩萨,菩萨像前宣德炉里整日香烟袅袅。婆母吃花斋,手腕上绕着一串佛珠,得闲时总要坐下来一边念念佛经,一边捻动着佛珠,就跟吕思麟母亲一样。

“妈,您也信佛?”吕思麟知道自己母亲吃斋念经是为了“今生不好,修修来生”,没想到婆母也信这个。

“是啊。思麟,吃斋念经好,只要你多念几遍‘观世音菩萨’,她就会循音而来,为你排忧解难。”

“我妈也信这个。她说:‘为儿孙积福,为自己修修来生。’”

“是的、是的。你妈过得可好?我们老姐妹虽没见过面,还很投缘。这是修的。阿弥陀佛!”

“好奇怪啊,您和我妈都信佛。”

“信佛好。信佛菩萨会保佑你们。”

“真的?”

“傻丫头,你看,国家多灾多难,自我出世,这天下就没有消停过。我没有一天不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这不,保佑着我们一家老小总算平平安安地盼到了胜利。”接着叶舟氏有点伤感地说,“一家刚团圆,可过两天,你们都要走。俗话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可我养了两个儿,一个都指望不上。”

“不会的。上海也不远,何况有小庆生跟着您,您也就放心了。”吕思麟一边劝慰着婆母,一边把宝宝递到婆母手里。这小人儿也得人疼,一沾到奶奶的怀,就直嚷嚷:“奶,奶,奶。”让奶奶高兴得直抹眼泪。

新媳妇第一次回家,接连几天,叶舟氏就屋里屋外张罗着给儿子媳妇做点什么好吃的。叶龙台当然喜欢家乡的味道,首先表态:“鸡汤泡炒米。”

叶舟氏说:“你也不先问问你媳妇,她喜欢吃些什么。”

“啊,啊。”叶龙台一边傻乎乎地应着,一边问吕思麟说,“你喜欢吃什么?快说啊,好让妈烧给你吃。”

吕思麟转向婆母说:“妈,回家了,您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这孩子,哪有我做什么你吃什么的道理,就是客人来了,我们也要盛情招待啊。”

叶舟氏每天都准备一大桌子的菜,什么山粉圆子烧肉、红烧鳜鱼、酱牛肉脯、芹菜芽炒肉丝……还有清水大闸蟹。抗战胜利后,回到老家的叶舟氏还没有这样开心过。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叶国勋叫大家多吃菜,叶舟氏笑眯眯地看着大儿子,只往他碗里夹菜。小叔子不服气地说:“妈,你就是喜欢哥哥嘛。”

叶舟氏说:“说什么鬼话,做妈的都喜欢。”

叶龙台就把菜夹给思麟,思麟说:“妈心疼你,你就吃吧。”吕思麟看着婆母还是不住地往大儿子碗里夹菜。心里想,真是偏心的父母,叫不应的皇天。

小叔子长得一表人才,白净的脸皮,一对三角眉,眼睛透着英气。他虽然比吕思麟小一岁,看起来老练多了。婆婆就曾警告过吕思麟:“你不要惹他,别看他文质彬彬的,其实他比龙台厉害,龙台在外受了委屈都是他去打抱不平。”

叶龙平对这个漂亮的嫂嫂尊敬有加,开口闭口总是:“大嫂,你歇着,这事我来。”

叶龙台回来还有中学同学处可走走,小庆生也是奶奶带得多,有时佣人王荣也能搭一把手,吕思麟回家这几天,几乎是无所事事。只有小叔子陪她谈谈心。小叔子高中没毕业就跟着妈妈逃难到湖南,后来靠自学,考取了叶国勋供职的机械化学校,今年毕业分发到北平傅作义部队装甲兵当见习排长,这次顺便送父母回宜庆。过几天就要北上去履职了。

晚上宝宝睡摇窝,一听到哭声,叶舟氏就要跑过来看宝宝。吕思麟说:“我来。”

“你睡吧。哟,你看,你把宝宝包得这么紧。”婆母一边解着包被上的丝带,一边说。

“我怕他晚上蹬被子。”

“你看小衣服都汗湿了。”婆母为小庆生把好尿,用干毛巾擦干宝宝背上的汗,轻轻盖好,等宝宝睡实了,才离开。就这样,三天还没过,婆婆就跟媳妇说:“思麟,晚上还是我来带。过两天你们不是还要走?”说着就把摇窝子搬到她房间里去了。又过了两天,吕思麟人还没走,婆母干脆把宝宝抱到自己床上带着睡。

吕思麟说:“妈,晚上带宝宝上床睡,拉屎拉尿的,您也睡不好。”

“带孩子床上睡,大人辛苦些,冷热心中有数,把尿也方便些。”婆婆最烦的事是思麟让宝宝啃咸萝卜头,说了好几回,“思麟,你看给小人儿咬得口水直滴,又脏,又不养人。”

“妈,我是给他磨牙用的。”

“磨牙可用甘草,明天我就给你换掉。”说着,叶舟氏颠着小脚亲自到中药店挑了一根小指粗的甘草,用红头绳穿好,系在宝宝右手腕上这才放下心来。不过,婆母也有说吕思麟做得好的地方。她常拉着宝宝的左手,欣赏着宝宝手腕上的手环,一看就看老半天,说:“编得真好。不论从哪个方向上看,都能看到九只佛眼,这锁扣也用九乘金刚结编成。真好。”她又摸着孙子的金刚绳项圈说,“这么脏了,也不洗洗?”

“妈,可以解下来洗。让我来。”

“不用了,我连同手环一同解下来洗干净,包好放在箱子里,菩萨同样会保佑我们宝宝的。”

“爷奶疼的头孙子”,回家几天,公公婆婆对思麟再好,思麟都感觉是客气,他们对小庆生才是真正疼爱。

回到宜庆,叶龙台每天没事都要带吕思麟上街逛逛。一出门向南两步就到了拐角头,豆腐坊、菜摊、侉饼油条店、包子铺应有尽有。向北一出城就是柴草市场,什么松丫柴、芦苇柴都堆在路边。从拐角头向东就到了市中心。路上,叶龙台简直成了一名导游,滔滔不绝地向吕思麟介绍着。安徽设省比较晚,康熙年间才从江南省分出来,不过,宜庆也有近700年历史。当时建城就是为了抵御北方金兵的入侵。因临江沿山势而建,又扼吴控楚,进可攻,退可守,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你看看,宜庆近代刚经历了太平天国之乱,又遭日寇多年蹂躏,现在城市毁成什么样子。”叶龙台气不打一处出,激动起来。吕思麟一边听着丈夫的介绍,一边看着街景。一路上,两三层木质或砖木结构的瓦房也还整齐,只是有些残垣断壁还没有来得及清理,古城破败凋零的景象跟她见到过的重庆、成都没有两样。

向南进入四牌楼,麻石条的路面,狭窄的街道,两边开满了店铺,熙来攘往,很是热闹。叶龙台说:“这是宜庆最繁华的商业街,老字号的店铺大多集中在这条街上。”他说,“妈就喜欢吃‘麦陇香’的绿豆糕,我们买点带回去吧。”他们俩买了些糕点,又到隔壁“胡玉美”酱坊买了蚕豆酱,就向西折进另一条街。这条街中药铺、银楼和布庄很多,叶龙台要给吕思麟买段布料,吕思麟说:“过几天到上海,再买也不迟。还是给宝宝买一对银手镯吧。”吕思麟拿着挑拣的手镯,摇摇还叮当作响,很是满意。

宜庆城不大,虽说只有“九里十八步”,但街道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号称“九头十三坡”,一个多小时走下来,吕思麟已经感觉很累,说:“我们歇一会好吗?”

叶龙台兴致勃勃地对妻子说:“好,不远了。我带你吃‘江毛水饺’去。”

十多天下来,小庆生跑前跑后,“奶奶,奶奶”叫得欢。小叔要按时报到,已先走了。叶国勋问龙台夫妻今后的打算。龙台说:“回父亲的话,同济大学回沪面临复建的问题,工作肯定很忙。思麟已读大三,学业也不能耽误,看来一时也回不来。”

“我们不是要你们常回来。你们有你们的生活,还是要以工作为重,养家糊口不容易。何况你对思麟的学业也要负责到底。”

“是的,爸爸,我记住了。”

“小庆生丢在家,你们放心。等放假有空,多回来看看。”

“爸,由爸爸妈妈带着有什么不放心的。”吕思麟回答道。

叶国勋突然想起什么,说:“你们走之前,可带小庆生去照张相,你们带在身边,想他时,可拿出来看看。”

临去照相时,吕思麟还是把洗干净的手环和项圈给小庆生戴上。留芳照相馆离家不远,叶龙台和吕思麟牵着小庆生不一会就走到了。小庆生看见木板门里黑咕隆咚的,哭着就是不愿进去。叶龙台抱起哄着说:“庆生乖,听话,你看,那个窗户里的美人照漂亮不漂亮?我们进去也照个漂漂好不好?”

“不漂,不漂漂!”小庆生犟起来,一连串说,“我不,我不!”就是不愿进照相馆。

思麟气了,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狠狠地说:“不听话,不听话妈妈不要你!”

叶龙台也放下宝宝跟着说:“我也不要你了,我跟你妈妈走了。”

这下可把小庆生吓哭了,急忙哭着喊:“妈妈、妈妈,我听话,我听话。”

叶龙台夫妻连哄带吓,小庆生总算让妈妈抱着照了一张相。但这种失去安全和亲密的恐吓留在了照片上,没有表情,显得呆板,似乎还有泪痕的影像一直影响着小庆生的一生。

这次照片洗了三张。叶龙台说,多洗两张吧,又加洗了二张。爷爷奶奶留了一张,其他几张叶龙台夫妻带走了。奶奶问:“怎么没让宝宝单独照一张?就是这一张宝宝也没照好。思麟,你怎么把宝宝挟得那么紧?”

回沪的船票是下午五点的。头一天,吕思麟就整理好宝宝的衣物,还有包被,她用缠丝带捆好,交代给了婆母。饭也是思麟坚持要给宝宝喂的。奶奶把炖好的鸡蛋羹端来,她一边吹冷匙中的蛋羹,一边说:“妈妈明天就要走了,你可要听奶奶的话啊。”

小庆生一边吃着一边点着头,两只小手不知在舞着什么,只听见手腕上银镯的小铃铛叮当作响。

上船时,婆母坚持要送。王荣抱着小庆生也来了。吕思麟亲着小庆生的小脸说:“宝宝,你会想我吧?”宝宝两只小手只摇着,吕思麟心里很难过,拉过宝宝的小手又亲了一下。

“呜——”大轮拖着悠长的鸣声,离开了码头,向东方驶去。泪水模糊了吕思麟的双眼,也模糊了儿子的身影。

船行至振风塔下,高高耸立在江边的宝塔在夕阳斜照下熠熠生辉,非常壮观。吕思麟端详着它,这八角七级楼阁式建筑华美庄重,真没有辜负“万里长江第一塔”的美誉。回想着叶龙台带她来玩时的感觉,塔高何止七级,台阶很陡,拾级而上十几层也不止。何况门门虚设,犹如迷宫,越向上护栏越低,风险也越大。振风塔为振文风而建,这些设计是不是昭示着振兴文风之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