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江南的天气冷得早。刚进十月,正是桂花飘香、秋高气爽的季节,突然天公“大变脸”,西北风一个劲地刮着,吹落了树叶,扬起了灰尘,带着股股的寒意,一个劲地吹着,一直持续了好几天,气温也降了七八度,街上有的老人把棉衣早早地披上了身,不少人换上了厚实的褂裤,年轻人穿得单薄些,可是走在街上,也是勾头缩脑的。有市民惊叹,如今的天气也变得令人不可思议了。
下班时,大风没有减弱的趋势,推搡着,哀鸣着,似乎要阻挡叶庆生回家似的。传达室老刘看见他出门,连声叫道:“叶大夫、叶大夫,信,你的信!”叶庆生也觉奇怪,平时的信件都是医院收发室按科室分送,今天老刘怎么这样照顾我?是北京来信?怎么信封上也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和落款呢?他赶忙拆开一看,是婶婶10月16日写的信:“奶奶已于1985年10月6日上午11时不幸去世。”
天啦!叶庆生一阵目眩,稍定下神来想到:一年前,在京城看奶奶,她老人家不是还好好的吗?时间怎能这样无情?奶奶当时还满怀着希望对叶庆生说:“要是你爸爸回来,多好。”她老人家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自己的大儿子,她盼啊盼啊,眼睛也几乎盼瞎了,她盼大儿子能在她有生之年回来,她盼庆生能与他爸爸见上一面……而婶婶则断然说:“根本不可能,你爸爸今后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亲生母亲了。”事情竟然让婶婶言中了。奶奶是信佛之人,佛祖慈悲为怀,救苦救难,为什么就不能保佑奶奶多活几年?为什么非要老人带着遗憾辞别人世呢?
奶奶那慈爱的面容又清晰地呈现在叶庆生的眼前。她心疼庆生从小没有父母养育,待他如己子,可以说是捧在手掌心上养大的。冬天她用铜手炉为他暖被窝,夏天她为他打扇……记得六年前叔叔接她到北京去,她哭得跟泪人似的,她是舍不得叶庆生和两个重孙子啊!她经历了爷爷和叔叔先后去世的打击,坚强地活着,也就是心中有个等到大儿子回来的念想。叶庆生也希望奶奶多活几年,等与父亲联系上,见上一面。可是,9月16日才从二姨转来的信中得见父亲的亲笔信,不到一个月,奶奶就走了,带着终生遗憾走了!
叶庆生转而一想,自从父亲知道奶奶的下落,已极尽孝道。可奶奶这一走,父亲知道了如何受得了?
杜娟说:“庆生,你不用担心,婶婶是不会把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你父亲的。”
叶庆生说:“如果真是这样,也好,免得我父亲经受亡母之痛。我也不能告诉父亲,让他留下一点美好的念想吧。”
叶庆生读着婶婶短短的两行信,信上说得清清楚楚:“后事业已料理妥善,遗体已送火化,就不用你们费心了。”叶庆生想不通的是,奶奶是我们的奶奶呀!奶奶去世为什么不及时打电报?为什么奶奶去世十日之后再写信?而且信封上为什么不写地址?这不明摆着,不让我去北京嘛!可是我怎能不去接奶奶回来呢?叶庆生曾答应过奶奶,等她百年之后,就接她老人家回来,与爷爷合葬。叶庆生正准备请假回北京,可真是出了奇怪的事了,医院传达室老刘突然打电话通知叶庆生,有人送来一包东西给他,放在传达室,叫他赶快去拿。
传达室的长桌上放着一只人造革旅行袋,沉沉的,叶庆生拉开拉链,看见里面放着白绸布包裹着的一只一尺见方的盒子。“骨灰盒?奶奶的骨灰盒。”叶庆生的直觉告诉他,他的判断没有错。“送包裹的人呢?”叶庆生问老刘。
老刘说:“一男一女,好像是母子二人,操着京腔,说是请我把东西转交给你就行了。”老刘又说,“当时我说,是不是要喊叶大夫来见见?”
“那位女的说,不必。说着就上车走了。”老刘又想起什么似的,挠了一下头发说,“小车是挂着‘京’字牌照,开车的是那个男的。”
叶庆生没有说什么,只是从旅行袋里捧出奶奶的骨灰盒放到桌子上。然后慢慢地打开白绸布包裹着的骨灰盒。紫红油漆的骨灰盒正面小相框里是奶奶的一寸照片,照片上奶奶是那么清秀,那么慈祥。叶庆生望着奶奶的相片,哭了。叶庆生向奶奶鞠了三个躬,又把骨灰盒重新包好。
老刘见状问:“那男的和女的是你什么人?”叶庆生没有回答。他又说,“怎么能做这种怪事,真缺德!”
奶奶病逝不久,叶庆生就生了一场大病。当他在诊室晕倒,被同事们抬到急诊室抢救时,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后来杜娟告诉他,他得的是心肌炎。住院那阵子,他感觉心慌气短,整天晕乎乎的,一半天上,一半地下,稍能蒙上一觉也是噩梦连连。
有一天夜里,叶庆生刚入睡,就看见奶奶架着云头来了。她叫叶庆生上去,他怎么蹦也蹦不上去,就试着扇动两臂,也是无济于事。急得他喊:“奶奶,你下来拉我一把。”
奶奶降下云头,拉着叶庆生一同飞上天空。向下一望,啊,白云都在他们的脚下,透过云层,可以看到一湾浅浅的海峡,宝岛就在下边。奶奶说:“看你的爸爸去。”
叶庆生说:“好哇。”可是强劲的东南风托着云头就是下不去。叶庆生说:“奶奶,你不是常说观音菩萨闻音即至嘛,你快去求求东海的观音菩萨吧。”
奶奶马上合掌念经:“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不一会,只见观音架着祥云来了,他们拜过菩萨,请求帮助他们下到宝岛去看看。观音菩萨总是有求必应的,她从净瓶抽出柳枝,向海峡洒下甘露,只见甘露所到之处,飞起一道彩虹,这彩虹一头架在大陆,一头架在宝岛,光彩夺目,美丽异常。
观音菩萨说:“下去吧,菩萨保佑你们。”观音说完就走了。可是观音菩萨前脚走,后脚就起风了,这海上是无风三尺浪,何况是飓风?大风大浪直逼天际,一下子把彩虹吹散了。叶庆生正想扶住奶奶,一个巨浪一下子把他从云头上打了下来……
叶庆生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见杜娟还坐在床边守护着。“做梦了?”杜娟问。
“病房里的日光灯怎么这么刺眼?”叶庆生梦里梦张地说。
杜娟忙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掖好被头说:“出汗了,不要着了凉。”
杜娟知道,奶奶去世后叶庆生的心里一直很难受,就劝说道:“奶奶活了九十岁,已是高寿了,本是喜事,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叶庆生知道,奶奶的心愿未了,自己的心愿未了,年岁不饶人,现在不抓紧,以后想见父亲都没有机会了。杜娟知道叶庆生不信神,她偷偷地跑到庙里为他烧香祈福,求菩萨保佑他早日康复,还为叶庆生卜了一卦,抽了一张签。回来她把签拿给叶庆生看,是个中签,黄色的小纸条上有石印的几行字。签文如下:“海水茫茫万里平,扁舟欲渡为寻亲,中途莫想风波起,只待风平浪静时。”签文后还有两行解说的小字。
妈妈得知叶庆生病倒了,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催叶庆生回北京家中疗养。今天妈妈的信又来了,妈妈在信中说:“得知你生病以来,妈妈心中一直很焦急,总算等到你的亲笔来信,想来病情已经稳定。信上说你答应十月底回京休养,不知时间确定下来没有?北京秋天气候干燥,还不冷,我已做好准备,让你得到安静的休养。盼来信或电报告起程日期、车次、车厢,以便我去接你。”
叶庆生回到北京,妈妈就在她住的房间搭了一张床让他睡,叶庆生说:“这样会影响您的休息。”
妈妈说:“睡在你的旁边好照应。”因妈妈长期失眠,有一点响动,她一夜就不要睡了。这次回来,也不是住一两天,而是一个月,叶庆生跟妈妈商量,自己一个人住北屋,有事一定喊妈妈。小弟季桑也急忙说:“哥,有……事可……可叫我嘛。”
回到家里,妈妈俨然把叶庆生当一个病人对待,其实叶庆生已经康复了,只是心肌炎需要多休息。妈妈每天叫保姆煨好莲子红枣稀饭,炖好老鸡汤,想着法子菜品翻新。保姆跟叶庆生说:“你妈妈以前每天都睡得很晚,早上起来也迟。为了儿子,现在她早早就起来了,不要我去买菜,也不就近在门口灯市口副食品商店买菜,而是跑到很远的东单大菜市场去买活鱼、鲜肉。”叶庆生着急地跟妈妈说:“您不要为我烦神了,您的身体也不好。”
妈妈说:“你是病人,你现在得听我的。”
这时继父季侯道也走过来说:“庆生,你就听你妈的,在家好好养病。”
有一天早上,叶庆生犯困,迷迷瞪瞪地睡,九点多了还没有起床。只见妈妈悄悄地推开他的房门,叶庆生赶忙要起来,她见了,忙上前说:“你就在床上躺着,不要起来。”
她又叫保姆帮助叶庆生在床上洗漱好,不一会,妈妈就亲自盛了一碗莲子红枣粥来到他的床前,她说:“早就煨好了,可能冷了,你躺着,我喂你。”妈妈给叶庆生颌下掖好一块干毛巾,就坐下来一匙一匙喂叶庆生吃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叶庆生的眼泪一下子模糊了双眼。记得念高中时,他得了急性阑尾炎,住进了宜庆医院。手术后,护士长也是这样一匙一匙地喂他吃流汁。当时,叶庆生也流了泪,心想,护士长要是我的妈妈多好。叶庆生生病期间再一次感受到这种久违的母爱。虽然他们母子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有各自不同的生活习惯,又长期不在一起,但亲情,母子连心的亲情能消融一切不适应,重续天伦之乐。
十一月的北京,天气已非常寒冷,只有中午和煦的太阳照进南屋的时候,才感到冬日的温暖,此时,也是叶庆生与妈妈拉家常的时候。叶庆生告诉母亲,二姨已转来父亲的信,父亲非要他从婶婶处转信。妈妈说:“你爸爸就是这么个老实头,他又听你叔叔的话,就连我们的婚事,他都征求你叔叔的意见。”
叶庆生听着妈妈讲爸爸。妈妈说:“我与你爸爸感情出现了问题和他跑到台湾去这样的大事,他都不跟你爷爷奶奶讲,但是他都跟你叔叔商量。所以,叔叔写信跟你父亲讲你什么,他能不相信?”
“我也没有得罪叔叔,为什么叔叔要这样做?”叶庆生感到很委屈。
“这就是你叔叔的为人了。”妈妈说。
叶庆生说:“从心里,我不会忘记叔叔对我的培养,但是就是不能理解叔叔为什么不给我看我父亲给我的亲笔信,甚至不帮我直接与我父亲通信。”
妈妈说:“你不忘记你叔叔对你的培养是对的。可是他对待你父子也太用心计了,不就是为了几个钱,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现在你婶婶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跟你和你父亲撒谎了。孩子呀,”妈妈语重心长地说,“古人说得多好:‘唯天下至诚能胜天下至伪’,心诚可以感动天地,你爸爸是个好人,总有一天他是会理解你这个儿子的。”
“我太了解你父亲了。”妈妈每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总是这样说。她说:“我那时年轻,也太意气用事了。当时满脑子想革命,向往新生活,想当作家。而你爸爸就是一个倔脾气,说什么‘你不听我的话,也不能不听你父亲的话,同济大学上得好好的,非要考什么剧专?’他气得跑到台湾,到了台湾,他又舍不得我,一封又一封信地劝我,说,只要我不上剧专,他就回来。当时我的志向已定,已无法回头,我就跑到台湾跟你爸爸说:‘只要你同意我上剧专,我就回来。’你父亲气得说我:‘你真是惯子不孝,你跟我闹没有关系,看你怎么跟你父亲说。’结果闹得不欢而散。”
妈妈说:“你爸爸是个大孝子,可现实让他不能尽孝道,已悔恨无比,原指望你这个儿子代他行孝,经你叔叔这么一挑,他没有了指望,能不伤心?能不生气?”
叶庆生跟妈妈说:“我想能尽早见到我的父亲。见了面,什么不就清楚了。”
妈妈说:“是的,你可把你的想法跟彭叔叔说说,他做事可靠,跟你爸爸相处又很好,他会帮你的。”
叶庆生离京前,想去看看婶婶,顺便问问奶奶的骨灰盒是不是她亲自送回去的。妈妈说:“我陪你去,互相见见面,也好今后有个走动。”
当他们母子走到西单时,哪里还有原来的胡同,老房子被拆迁了,眼前是用建筑围墙封闭起来的工地。叶庆生突然想到婶婶给他报丧时的信封上没有写明寄信地址,婶婶就是不想把他们搬迁后的新地址告诉叶庆生。“她躲着我干什么呢?”叶庆生说。
妈妈也很生气,她说:“亏你婶婶能做得出来,这真是做贼心虚,怕你找她麻烦。”
“找她麻烦?奶奶都死了,我还到她家去干什么?我唯一希望今生能与父亲见上一面。”叶庆生像是对母亲说,又像是自己对自己说。
昨夜,宜庆小城纷纷扬扬地下了第一场冬雪,到天亮,雪都化了,但是天气格外冷,寒风刺骨,叶庆生和妻子一路上泥路烂滑地赶到市郊墓地,大表姑也来了。今天是冬至,他们早就与公墓联系好了,为爷爷奶奶骨灰合葬。大表姑说,不要忘了下葬前用生石灰和芝麻秆烧灰暖坑,再用两个大瓦钵把骨灰盒封扣在里面防水……他们一一按俗规葬好了二位老人。不过叶庆生在爷爷奶奶墓前竖了一米多高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就像一扇黑色的大门,把阳间一切烦扰都隔在墓室门外,墓碑上书刻着祖父母的姓氏、生卒年月和“孙叶庆生立”几个字,并安放了一对石狮子,让它们永远陪伴着爷爷奶奶孤寂的灵魂。入土为安,现在叶庆生可以告慰爷爷奶奶的在天之灵,也可以让远在天涯海角的父亲放心了。
在回来的路上,杜娟突然问叶庆生:“你还记得不记得,那年叔叔叫你下乡督促给公公婆婆重新立碑的事?”
叶庆生说:“记得,叔叔在爷爷去世时突然下乡要把祖坟老碑换掉。”
“你叔叔就会搞二老假那一套。”杜娟想起来,还生气。她说:“他为什么要把爷爷奶奶给公公婆婆立的碑,改成以他名义立的碑?还把爷爷奶奶的名字刻写在碑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爷爷奶奶和公公婆婆的合葬墓,这不是假一套是什么?每次回来他都哄得我们团团转,吃好玩好,一走就变脸,摆出一副道统的样子,我就看不惯他这一点。他讲孝道,他又做了几次清明?扫了几次墓?连小姨奶奶的骨灰都能偷偷摸摸地挖个洞埋了的人也配讲孝道?”
叶庆生不知道叔叔当时怎么想的。祖父刚去世,骨灰存放在殡仪馆,等奶奶百年后再合葬,怎么祖母还没死,就刻在公公婆婆的墓碑上?明明是祖父立的碑,非要改成他立的碑?但是有一点叶庆生心里是清楚的:父亲没有来信前,肯定没有这些事,叔叔要重新立碑,是为了拍照给父亲看。
从公墓回来,雪花又飘落下来,好像是天公洒下的片片泪花。一夜过后,地上已穿上了银装。妻子杜娟说她昨晚做了一个怪梦。梦见爷爷奶奶大雪夜睡在一座破庙的稻草地上,冻得瑟瑟发抖。奶奶见到孙媳妇说:“杜娟,你爸爸寄来的钱被人偷去了,我们无钱住店,被阎王爷赶到破庙里来了。”妻子一下子惊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她说:“庆生,快去买点纸钱烧烧,你爷爷奶奶在阴间没钱用了。”
整个冬天,叶庆生都感到好冷好冷。奶奶是最怕冷的人。记得小时候,每到冬天,奶奶早早地就用炭生好了取暖的火桶,她说:“寒从脚下起。”每天晚上她让叶庆生坐在上面做作业,她就在对面坐着陪着他,不时问:“身子冷不冷?”如今火桶还在,叶庆生让两个儿子坐在上面取暖,做作业。恍惚间,叶庆生觉得奶奶没有死,她就坐在自己的身旁,不时地问:“宝宝,冷不冷?”
叶庆生也忘不了奶奶去年对他说的话:“唉,要是你爸爸回来了,多好。不知怎的,你爸爸好久没有来信了。”奶奶一直惦记着大儿子,她惦记了四十年,盼了四十年。“怎么好久没有来信了?”终于灯油耗尽,泪水流干,不甘心地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去了。“一湾浅浅的海峡”,自古就有精卫填海,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填满呢?
大表姑曾劝叶庆生说:“现在好了,他们住哪都不知道了。你奶奶不在了,老鬼还到她家去呀?嘿!”她愤愤地说,“她就是怕你们找她闹。”
杜娟说:“表姑,这种人我看不起。找她闹?还烦不起那个神!”
大表姑说:“别看京城大地方,寻到亲人后为财产问题对簿公堂的还少吗?”大表姑的话让叶庆生感到世人的悲哀和人性的丑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