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国庆节前,叶庆生接到赵山生伯伯的信,他说彭枫林叔叔国庆到上海,要他去见见彭叔叔。叶庆生赶到上海,彭叔叔已从香港回来了。上海同济的老同学们都聚集到锦江饭店,只有叶庆生一个人是以他们班“第一个孩子”的身份,代表着他的父母来参加他们老同学的聚会。彭叔叔见赵山生介绍叶庆生,惊道:“龙台兄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记得在李庄时,我还抱过他。”聚会后,赵山生伯伯约叶庆生陪彭叔叔一道到他家做客。
赵伯伯住的六楼,客厅窗户正对着徐汇广场,夜幕下的大上海,座座高楼影影绰绰,就像梦幻中的海市蜃楼,镶嵌着无数的宝石,红的、白的、黄的,晶莹闪烁。
“上海的夜色太美了!”上次来是白天,叶庆生没有注意到窗外的景色,这次他一进门就为上海的夜景所吸引,不由得赞叹道。
赵伯伯说:“是的,上海这几年建设有了很大的变化。”
彭叔叔穿一身银灰色的西装,质地考究,做工精细,戴一副金丝眼镜,虽然人很清瘦,但显得很有精神。他也对窗外看了看,问赵伯伯:“花和尚,这是你们单位新分的房子?我记得你原来是住在静安区的。”
“是的,我的神行太保老弟。”赵伯伯笑着对彭叔叔说。
彭叔叔笑着坐下来道:“还是你好,现在还在厂里当顾问,这么多年我所学的都荒废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商人。”
“还是当老板好,这两年上海老板又吃香起来了。现在工程师,还不如摆地摊的。”赵伯伯说的是现状。
彭叔叔有同感。他说,这几年改革开放,国家有发展,但是到处乱哄哄的,环境卫生和交通还跟不上。彭叔叔转过头来对叶庆生说:“庆生,我抱你时,你才这么一点大。”他用手比画着说,“现在人高马大了。”说得叶庆生有点不好意思。彭叔叔问赵伯伯说:“花和尚,你可记得,那是在四川宜宾,我们几个好友听说叶龙台和吕思麟添了个宝宝,都赶去看。那时叶庆生才几个月,白白胖胖的,真好玩。”
“是的、是的。”赵伯伯也笑着,连连称是。接着跟赵阿姨说:“在回来的船上,叶庆生还在我们的神行太保头上撒了一泡童子尿呃。”
“嘿,嘿,嘿。”大家都笑了。
彭叔叔不在意地摸摸头,对叶庆生说:“你爸爸在世时,常念着那段美好时光,念着四川宜宾,念着李庄那间破民房。”。
叶庆生从他们的笑意里还能感受到自己作为他们班第一位孩子的幸福。叶庆生相信,他们曾因为他而快乐过,他们也曾祝福他一生快乐,但是他们不知道叶庆生的人生境遇竟是这样坎坷。命运之神不存在公与不公,人生也不是仅凭你的出身、父母、天赋和努力所能左右得了的。
“你母亲可好?”彭叔叔问叶庆生。
叶庆生说:“前一阶段妈妈病了,最近还好。”
彭叔叔充满歉意地说:“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这次到北京也没能去看看她。”他对叶庆生说,“你这么远还跑到上海来看我,我得谢谢你。”
叶庆生马上起身对着彭枫林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说:“真心感谢的应该是彭叔叔,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是的、是的,最应该感谢的是彭叔叔。”赵伯伯笑呵呵地说。
“我也感谢你们这些叔叔伯伯们,我为家父生前有你们这些老同学相伴相助感到幸福。”叶庆生这次来上海除见见大恩人彭枫林,也想搞清楚父亲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坚持要通过第三方婶婶转信。虽然他没有说出口,彭叔叔心知肚明,他走过来拍着叶庆生的肩膀说:“你父亲是爱你的。”他说,“你父亲若不爱你,他就不会托我们同学找你;若他不爱你,他就不会叫我直接写信给你,并留下遗书给你。”彭叔叔说着说着,有点动情,他说,“你父亲临终仍支持最后一分气息与生命力,等我到来。我走到你父亲身旁,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用手指着桌上给你的遗嘱,当我拿在手上时,你父亲最后流出一行清泪,溘然长辞。”彭叔叔说,“你父亲为人忠厚,对兄弟笃信,奶奶又在北京,他从你叔叔信中见到的都是你的不是,能不生气?可是当接到你的信后,才知其中有误。这些我都清楚,但是你爸爸总不好说你叔叔婶婶什么吧?庆生,先人们都走了,你也不要怪你父亲了。”
叶庆生说:“我怎么会怪我父亲呢?我也不会去计较我的叔叔。”
赵伯伯说:“枫林,庆生想知道他父亲生前在台的一些情况,你就给他讲讲吧。”
彭叔叔呷了一口茶说:“你父亲在台湾也常想家。可是,那时大家都怕,你父亲也怕。我们只好商量,寻找机会,在香港与你见上一面。”
就是当时台湾当局的领导人也不例外,凡是人,哪有不想家的。1973年,蒋介石为怀念他的母亲王大夫人,在日月潭青龙山顶修建了九层慈恩塔,说站在最高一层可以看到杭州的六合塔。“那时,我们一同去游玩,你父亲一口气就登上了最高一层,他当时高兴地说:‘神行太保,你看西天那云水之间的楼阁是不是杭州的六合塔?’我说:‘是你想家了。’那时几位同学中就数你父亲身体好,可是一晃多少年都过去了,他倒先走了,我们都老了。”
彭叔叔有点感伤,感伤岁月的无情,催人衰老。说到开放探亲,彭叔叔说:“你爸爸心里早就盼着能有这一天。记得去年上半年,也就是你父亲生病前半年,我们一同走在台北重庆南路1段,只见大街两侧有许多老人在静坐请愿,有的老人拄着拐杖,一字一泪地向过往行人陈诉着家庭长期分离的痛苦,有的老人为夫妻长期分离不能团圆而潸然泪下,在他们的膝前放着‘夫妻父子分离四十年,誓死抗争,违背人道’的大牌子,在他们身后的墙上贴着‘生离胜死,天伦梦难’的请愿书,所经之处一片哀鸣。你父亲跟我说,‘民心之所向,亲情不可违,看来,当局迟早会解禁的。’当他重病住院,我去探望他时,他伤心地拉着我的手说,‘枫林,我希望当局早一天开放大陆探亲,恐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不想这句话让你父亲言中了,他竟没有等到这一天。而我之前也没能帮上忙让你父子见上一次面。”彭叔叔为此感到伤心和内疚。
赵山生为叶庆生父子未能谋面也很惋惜,他说:“大叶若早知道家中真相,也不至于错过父子见面的机会。”
彭叔叔说:“有这可能,可谁又知道他叔叔会说谎呢?”当彭叔叔听完赵伯伯说到叶庆生婶婶如何欺骗侄子的情况时气愤地说:“真是欺人太甚,他们从一开始就撒谎,这谎言一开了头,她就要继续编下去,编着编着,这人生也就编完了。最后没有得编了,要见包公了,她就躲起来,躲起来,人家就不知道了?大叶去世后,现在她连我都不见了。”
彭叔叔递给叶庆生一个信封说:“这是你家父临终托我带给你婶婶的信。”叶庆生正为父亲给婶婶的信为什么要转给他而诧异,彭叔叔接着说,“遵照你父亲的遗言,为你祖母和婶婶送这最后一笔生活费。我到北京下榻在台湾饭店,电话联系好了,她竟然没有来。第二天,她还是没来,连电话都联系不上了。一气之下,我准备带回给你继母。既然你来了,就交给你吧,也了了你父亲的心愿。”
叶庆生接过彭叔叔手中的信,看后又递给赵伯伯。父亲在给婶婶的信中说:“贤弟妹,天有不测之风云,我经查患胃癌已手术治疗,且日重一日,今天主召我而去,老母仍重托,请贤弟妹继续侍奉并照我弟生前与我商定的原则火化,护送灵骨还乡,与爸爸骨灰合墓,葬祖坟山上。老母后事一切一切只有来生再报了。兹由彭大哥转带美金2000元,请你存着慢慢补助老母奉养以及百年后丧葬费用……”
赵伯伯看完信说:“大叶母亲早在两年前就过世了,大叶一直蒙在鼓里。”
彭叔叔气愤地说:“做人怎么能这样?!撒谎也不能撒到我的头上,什么‘转信困难’,什么‘自身难保’,你父亲给他们的信从来就没有断过,我给他们转信也从来没有间断过啊!”彭叔叔对叶庆生说,“你爸对你祖母极尽子孝,寄钱甚多,均由我转寄你婶母。对你父子隔膜,你叔叔婶婶是有责任的,我们心里都很清楚。”
赵阿姨说:“哪知道庆生婶婶是这样一种人。”
赵伯伯也愤愤然道:“小人、小人,只有小人才靠毁谤别人过日子。”
彭叔叔说:“我老家在广东佛山,是富裕的地方吧,可是我回一趟家,临走连身上的零钱都留下了。穷也不能失志,不能做缺德的事啊!”
彭叔叔对叶庆生说:“像你赵伯伯,国家一级教授,在上海算得是中上层了,每月才拿五十多美元。你这位赵伯伯也是一位菩萨心肠的好人,看他这么热心帮助你们父子俩,真是难得。我这次回来,也想帮助同学们做点事,不少同学要我帮他们的子女出国,我回去就联系。”
叶庆生小声与赵伯伯商量了一下,如何处置父亲留给婶婶但没有送达的信和没有送掉的钱,赵伯伯同意庆生的意见。叶庆生抬起头来,对彭叔叔说:“我同意收下父亲给婶婶的信,至于钱,我坚持请彭叔叔好事做到底,得便去台北时,交还给继母。我要钱有什么用,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父亲了。”说着,叶庆生哽咽起来,引得大家也一齐伤心,但大家都觉得庆生这样处置没有什么不妥。
“也好。”彭叔叔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望着叶庆生说,“你婶婶只知道你父亲死了,但不知道还留了钱给她,所以连我的面都不见了,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