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天周日将近中午,吕思麟的房门,轻轻地响了两下。是龙台,还是妹妹?吕思麟想,我没有带他们来过,有事,都是我回家与他们商量。“思麟,思麟,是我,是沙正清。”
“沙老师?”吕思麟慌忙起身去开门。
吕思麟租住的单间在二楼,只要有人上楼,都能听到木质楼梯嘎嘎作响的声音。吕思麟正在看莎士比亚的《王子复仇记》,太专注了,竟没有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她拉开卡住的房门,“嘎吱”一声,沙老师皱了一下眉头,侧身进了屋。沙正清见吕思麟住的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桌椅和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靠窗小桌左侧旮旯里放着一只藤书架,书架上堆满了教材和文学书籍。沙正清闻见房屋里有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清香,是女人用的香水,还是特有的体香?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坐下就问:“你就住在这个地方?”
“是的,真不好意思。”吕思麟接着好奇地问,“老师,您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我鼻子底下长着嘴,不能问啦?”沙正清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看见桌子上的《王子复仇记》,说,“你喜欢悲剧,还是喜剧?”
“国人喜欢大团圆,西方人则倾向悲剧。总之‘人生无常’,这里有悲又有喜,难免用情至深大梦一场。”
“‘你这个乱伦,杀人,该死的丹麦王,饮你的这剂药!”沙老师用哈姆雷特的腔调即席表演。
“自作自受!”吕思麟接上说。
“你的珍珠还在里头吗?尾随我的母亲去吧!我将死了,赫瑞修。”
“哈姆雷特死了,全都死了。”吕思麟难过地说。
稍停,沙老师张开双手说:“生存还是毁灭!”一下子抱住了吕思麟。吕思麟仰着头,双手挽着沙老师的颈脖,把红唇递给了沙正清,沙正清打了一个响吻,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吕思麟撞入沙老师的怀抱,就像女儿依偎在父亲的怀抱里一样。沙正清抱着吕思麟恍惚就是抱着自己的女儿。他们就这样拥抱在了一起,显得那么亲切和自然。
沙正清是一个多情的种子,又是一个研究性学的专家,情色对他来说,就像花蜜对蜜蜂一样有吸引力,但他自恃是有学养的人,好色的野性,往往穿上儒雅的外衣,就显得非常有风度,不到时候,他是不会见之于乱的。
沙正清右手拄着紫檀木的文明棍,左手挽着吕思麟,不知道的人真以为在人行道上行走着的是一对父女。沙正清今天要带她到大世界,开开眼界。因为,他听说,吕思麟来上海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大世界在哪里,就说:“我带你去玩玩。”当他俩从黄包车下来,一眼就看见魏碑体“上海大世界”招牌横亘在门头,抬头是耸立中间的由十二根圆柱支撑的九层六角形明黄色尖塔,两侧连体的是中西合璧的一色明黄的三幢四层楼高的建筑群护卫着这样一个庞大的供市民消遣的娱乐城堡。两人穿过头上层层叠叠的广告牌,走进大世界。
这里真可谓是娱乐的世界。中央有露天空中环游飞船,各层分布着许多小型戏台,轮番表演着各种戏曲、歌舞、杂耍和书场。还有电影院、商场、小吃摊和中西餐馆。特别是那十二面哈哈镜,会把正常人变成魔鬼或猪八戒,让人忍俊不禁。走进大世界,有得吃,有得喝,有得玩,玩一整天不用出门,都玩不完。大世界里熙来攘往,人声嘈杂,让吕思麟不能适应,很快转出一身香汗。“沙老师,我们歇一会,好吗?”
沙正清精力充沛,连说:“好、好。”接着说,“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周璇主演的《马路天使》。”
走出影院,天色已晚,好在大世界里小吃应有尽有。吕思麟只想吃点连汤带水的东西,要了一碗小馄饨,沙正清则要了一份盖浇饭,一荤一素两个菜,蛮实惠。沙老师问吕思麟:“你吃那么一小碗就够了吗?”
“够了,你看用小砂锅煮的,分量不少,还有紫菜和虾皮。沙老师,不过上海的小馄饨没有我们家里的‘抄手’有味道。”
“呵,你们叫‘馄饨’为‘抄手’,我曾在重庆吃过,比上海馄饨大,实在,满碗红油,麻辣味重。”
沙正清坚持把吕思麟送回住处。一路上,他们俩还在讨论着电影《马路天使》。
“我说你长得很像周璇吧?”
吕思麟脸又一红,娇嗔地说:“你长得更像赵丹。”
“是吗?我有那么帅?”
吕思麟随口哼了一句:“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哈哈!”两人对唱,一人一句,一路上欢歌笑语,尽兴而归。到了楼门口,吕思麟说:“沙老师,上楼喝口水吧?”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下个礼拜天,我还会来看你的。”
吕思麟回到房间,没有开灯,快步走到窗前,掀起窗帘,望着沙老师的背影慢慢地走远,她似乎看见,美髯公不时地回过头来向这边张望,她又慌忙放下窗帘,也没洗漱,就和衣躺在床上。马上眼前就浮现出沙正清那张方额秀目、美髯帅气的大脸。
“你就是周璇。”“你就是赵丹。”吕思麟想着想着,又暗自笑起来。赵丹没养胡子,可他们俩的脸模子和神态真有点像,讲话也很像,而沙老师美须飘飘,更显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何况,沙老师才气横溢,文采飞扬,怎能让人不爱?越想,爱意越浓。有人说,爱一个人始于颜值。一点不假。什么叫一见钟情?不就是颜值对眼。谁不喜欢帅男美女,谁又愿意爱一个丑八怪?《巴黎圣母院》中的吉卜赛美女爱斯美拉达生前能爱上奇丑无比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吗?就是剧作者有这样美好的愿望,最后也只做了悲剧的安排。可是我爱沙正清,沙老师爱我吗?吕思麟又有点担心起来,生怕误入单相思式的自作多情。她起身喝了一口白开水,回忆着从见到沙老师的第一天起,她从他的眼神,从他的举止,就能判断,沙老师是爱她的。吕思麟一下子又兴奋起来。法国剧作家莫里哀不是说过:“女人最大的心愿是叫人爱她。”这一夜,吕思麟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心中始终惦记着另外一颗心。江南俚语说得形象:一时不见,心如小猫抓痒。这一周,吕思麟是在不断牵挂中度过的。
周日到了,这一天,吕思麟早早地起了床,洒扫房间,把原本已褪了色有点透光的薄窗帘换成厚重紫罗兰颜色的绒窗帘。然后坐在镜前,仔细地梳拢她那一头乌发,慢慢地结成一根黑又粗的大辫子。她把梳好的辫子甩到颈后,又细心地梳理刘海,对着镜子剪剪整齐。她画上淡淡的眼影,扑上薄薄的脂粉,打开粉红透明的唇膏均匀涂抹在上下唇上,然后抿了抿嘴,让唇膏在唇线间均匀漫润,透出自然的亮色。她换上新买的紫色小花短袖旗袍,穿上高跟鞋,在房间来回走了走,就像在T形台上走台步,体会一下自我感觉。“女为悦己者容”,模特儿为的是让观众喜爱,而吕思麟则是为欣赏自己、喜欢自己的人打扮。
今天,她对平日栖身的狭小房间突然感觉亲切起来,处处透出一种温馨的气息。她从窗子俯下身看了看外面的风景,楼下阶前的小草,青翠得那么可爱,仿佛是侍者,礼貌地站立在阶前。而路边随风轻拂的垂杨柳,则显得那么依依可人。今天的阳光怎么比平日里更加明亮?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吕思麟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这一天,难耐的骚动不时在心头涌起,她不时回到镜前,端详着自己的容颜,顾影自怜地说:“我的相貌能不能配得上他?”
下午,她上街买了一束红玫瑰,插在花瓶里。傍晚,她简单地吃了一点东西,又重新洗漱了一番,在颈脖上和房间里洒了一点清香型香水,一种稍纵即逝的甜美味道,一下子弥漫在这鸽子笼似的空间里。
华灯初放时节,吕思麟还没有听到楼梯的响声,就感觉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吕思麟忙把旗袍往下抻了抻,并捋捋平,欢快地跑到门口紧握门把手,轻抬着往后拉开了房门。沙老师穿着一身白绸褂裤,脚蹬白色的皮鞋,就像一位得道成仙的高人飘然而至。他身上那种男士古龙水清香,一下子侵入鸽子笼的味道之中,自然融为一体。他放下文明棍,抱起吕思麟,用力亲了起来,让吕思麟一下透不过气来。
沙老师问:“你想我了?”吕思麟没有回答,像上周那样,双手挽住沙老师的脖子,就着劲用双唇堵住了沙老师的嘴,沙老师把吕思麟抱得更紧,连舌头都塞进了吕思麟的口中,双舌交汇,带来的是全身颤抖。沙正清就势把吕思麟揽入怀中,两人搂抱着滚到床上,吕思麟顺手熄灭了灯。厚重紫罗兰颜色的绒窗帘几乎挡住了城市的光害,但街面上的灯光就像上海人的精明一样总能穿过有隙的门缝,窥探着这对男女偷情时的情景。借着这点“星光”,沙正清影影绰绰地看到睡在自己身下全裸的吕思麟那完美的身材,如雪的肌肤,沙正清欲火中烧。但他不愧为老师,不会不顾深浅,“临门一脚”,他要按性学的程序和学者的逻辑,首先鉴赏他捕获的美人鱼。他嗅着吕思麟酮体散发出的幽幽兰香,亲吻着盈盈动人的双眸、娇艳的樱唇和饱满的双乳,又从上滑到腹部,每一处的诱惑他都不会放过。这一夜,他们俩不是巫山云雨,而是翻江倒海。吕思麟算长见识了,她也被沙正清完全征服了。在被心爱的人追逐和征服的全过程中,她早已忘记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家和儿子了。
当他们起身更衣时,天已微明。吕思麟自语道:“坏了,有了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因为,她与沙正清的这次性体验,从爱抚、等待,到兴奋,是她与叶龙台在一起时从来就没有过的体验。沙正清临走吻了吻吕思麟说:“别送。”转身离去。上午,沙正清照常上他的课,而吕思麟已经累瘫了,请了半天假,在家好好地睡了一大觉。
吕思麟好像与沙正清达成了默契,除周日外,逢双必会,在沪上初夏的和风中愉快地双栖双飞。
有一天,沙正清度过销魂的一夜,为避人耳目,还是天蒙蒙亮就起身返回。临走前,他对吕思麟说:“今晚到我家吃饭。”俗话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面。吕思麟想,是不是沙老师要带我见见他的父母?
沙老师住在马当路一幢三层砖瓦房里。有一次,沙老师约他们班八位女生到他家去玩,她还记得。
因为是周日,她下午睡了一个好觉,然后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她在街上淘的绵绸女式套装,在镜前照了一下,又在脖根洒了点香水,就骑自行车赴约去了。
因天尚早,她到沙家时大门是开着的,她就在门口喊:“沙老师,沙老师!”
沙老师从三楼窗户伸出个头,说:“你上来。”吕思麟就噔噔直接上了楼。走到二楼,只见沙太太雅愫站在楼口,侧面看还蛮漂亮,有点像电影明星梦露。吕思麟正想喊声“大姐”,沙太太突然转过脸来,吓了吕思麟一大跳,简直就是一张婴儿肥的脸,与她身段极不相称。只见她叉着腰说:“哟,哪里来了个乡下人!”
吕思麟望了她一眼,还是喊了声:“大姐!”
“阿拉上海人,不敢当哟。”
沙正清在三楼喊吕思麟:“别理她,神经病!”
吕思麟刚抬起脚往上爬,后面又响起雅愫的嘲笑声:“哟,哟,骑自行车的啰,裤脚上还留着夹子呢。”这时吕思麟才想起,来得急,连裤脚上两只小夹子都忘了取下来。她低头取下裤腿夹,上了三楼,绕过牌桌和零乱摆放的椅子,走进沙老师位于三楼的小房间。
沙正清一个人住在三楼,一张木板双人床、书桌和木质书架,书架里边放着一个书箱。书架上有一本《康熙字典》,还有一本《金瓶梅》和一本红封面的精装书。书箱上摞着的尽是线装书,最上面是一本《楚辞》,下面压着的好像是《影印四库全书珍本》。沙正清说:“爸爸妈妈买菜去了还没回来,一会还有牌友来,你就在我房间里坐一会。”沙正清要下去接客,转身对吕思麟说,“我家那位不要搭理她。”
吕思麟端起水杯,润了润嗓子,随后就随意翻看书架上的藏书。她拿起那本红封面的精装书,书脊有些破损,封面没有印字,可能是封套卸掉了,翻看扉页,书名是《性学》二字。吕思麟赶快关起书页,插回书架。她站立在书架前,用手轻轻地在每一本书上滑过,她能感受到书架上那种熟悉的味道,沙老师的气息,芳草、美女,还有卷烟和咖啡的味道。
沙正清带吕思麟见过爸爸妈妈。爸爸微笑着说:“呵,呵,来了就好。”妈妈一脸的厌恶,好像吕思麟根本不存在,连正眼都没有看吕思麟一眼,就忙着招待客人去了。当沙正清带着吕思麟走进一楼的饭厅,围着满桌子的酒菜,已坐了好些漂亮的客人。沙母穿着海蓝色的绣花缎子旗袍,烫着大波的卷发,显得很高贵。她站着一一介绍说,这是××太太,这是××小姐,最后轮到吕思麟,她屁股对着她没有了下文。一位不识相的客人插嘴说:“这就是令公子的小奶奶吧?”沙母脸阴沉得可怕,没有回答。在沙母的眼里吕思麟就是一个一文不值的穷学生、小瘪三,一个坏女人,她怎么瞧得起她?吕思麟很识相,转身就走。沙老师追出来说:“你好歹吃了饭再回去。”
“我吃不下!”
“我妈就是这个怪脾气,对我们家每个人都是这样。”
“我爱你,没名没分也就罢了,今天还遭到你妈当众的侮辱。你要知道,我刚才如坐针毡。我的良知告诉我,我不能为了你自私的愿望,连起码的人格都不顾了!”
沙正清推着自行车,陪着吕思麟。吕思麟要夺过自行车,说:“路我自己走,不要你陪。”
“思麟,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啦。我已代我妈向你赔不是了,还不行吗?”
“你妈看着像个人样,人五人六地穿着光鲜,其实就跟路口上站着的越南巡捕没有两样,又黑又瘦又讨人嫌!”
“还有什么怪话?都说出来听听。”
“要说的话多着呢!”沙正清一路上就听着吕思麟倾诉,“学校里早就有风言风语,说我不务正业,贪慕虚荣。邻里讲我们偷鸡摸狗,不正经。你家那位说我是‘阿乡’,可你的母亲根本就不把我当你们家的人,爱理不理的,好像我是来要饭的。这几个月,有人嘲笑我,有人诋毁我,有人轻视我,正是因为你,我才坚持到现在。”
走着走着,天黑下来,路灯亮了,可天气反而燥热起来,沙正清解开领子,抻了抻脖子说:“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这一辈子我都将沉沦在对你的爱慕之中。当我母亲知道我对你的爱以后,竟然胁迫我,‘不要跟那个穷学生来往!’你是知道的,我抗争过,甚至威胁绝食过。可是,她是我妈,她不喜欢你,我真莫奈她何。婆婆对儿媳都是这样。你今天受的委屈让我心疼。我发誓,我一定要娶你,决不让你承受这份爱的痛苦。当然,我知道,你的牺牲远远超过了我,你为我放弃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唯有我们好好地相爱,才能对得起这些牺牲。”
听着听着,吕思麟轻轻地抽泣起来说:“你心里明白就好。”
沙正清拍拍吕思麟说:“思麟,对不起,都怪我,是我让你承担了这么多压力和痛苦。”
吕思麟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看着自己深爱着的人说:“你不要这么说,爱情这东西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没有你,我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说着她靠在沙老师胸前又抽泣起来。
沙正清用左手挽着她,怜爱地说:“你还记得《雷雨》中的繁漪吧,她跟你一样是一个敢于追求自由和爱情的新女性,当她陷入了‘一口残酷的井’时怎么办?”
吕思麟正思索着,沙正清说:“你要从这‘宇宙残酷的井里’爬出来,你一定能爬出来。”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黄浦江边。他们俩在码头边找了一处干净的石阶并排坐下,看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夜航船和外滩“东方华尔街”上的万家灯火。吕思麟说:“我到上海,就爱上了上海的繁华、上海的浪漫,真想融入其中,成为一个上海人。路遇高原老师后,又萌发了上剧专当作家的梦想。心中的执念常常让我心有不甘。”
“思麟,人有点梦想比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强。可是上海是洋人的天堂,是有钱人的天堂,是发国难财人的天堂,是流氓地痞们的天堂,繁华浪漫与我们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沙正清愤然立起,指着外滩不断驶过的豪华轿车说,“上海你别看它灯红酒绿,纸迷金醉,坐车洋气,那是冒险家的乐园。在上海是没有天生高贵的,流氓做大了就是爷,贵族没落了,就是小瘪三。你不见那些白俄贵族小姐如今沦落为上海舞女,你不见那班御用文人一夜成名而飞黄腾达。而我们老百姓呢,物价飞涨,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这些你不是都看见了?”顿了一下,沙正清又说,“现在金圆券贬值到不如一张手纸。昨天,我爸到港务局去领工资,工资没涨,驮回来的是一大捆纸钞。”吕思麟插不上话,只是默默地听着沙老师讲。江面上起风了,沙正清指着江面上涌动的乌云说:“要变天了,我渴望着那明亮的一天。”
吕思麟在沙正清身上看到了卢甸的影子,也看到了高原的影子。她问:“你是地下党?”
“过去是。”
“那现在呢?”
“他们说我参加的那个是托派组织,我就退出来了,以后就没再跟组织联系。不过我参加过左翼作家联盟,与不少地下党是朋友。其实我们学校是地下党的一个点。季侯道就是一名真正的地下党。”
“‘清秀才’是地下党?”吕思麟感觉怪怪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季侯道还是一个老革命。听说他很早就参加了革命队伍,去过延安,参加过新四军,是新四军派他到上海做地下工作的。”
“思麟,起来,我们回去吧。”他拉了她一把,说,“你作为文学青年,积极追求自由和光明,是好的,但是更要像作家艾青那样对文学报以至死不渝的热爱啊。”
思麟点点头,她知道艾青,她早就想像艾青那样对文学抱有一辈子至死不渝的爱。
夜深了,人也走累了,他俩吃了一点夜宵,雇了一辆黄包车,把他们拉回到吕思麟的租住房。因他俩同进同出久了,左邻右舍也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只要吕思麟按月缴房租,房东是不会多管闲事的。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房间,也不再管“吱嘎”的开门声,上好门锁,打开台灯,拉上窗帘,吕思麟赶忙给沙老师冲了一杯热咖啡,自己沏了一杯菊花茶,对坐了一会,吕思麟说:“我累了,我先躺去了。”
“宝贝,我的宝贝,你快去躺着吧。我坐一会,再上床。”沙正清习惯睡前点一支香烟,吞云吐雾,享受半天,让思绪活跃一些。他干脆坐到床边,让吕思麟枕在他的大腿上,他拽拽她的大辫子,说:“我建议你还是把辫子剪掉,再烫起来,更时髦些。”
“好。你再讲讲你过往有哪些轶闻趣事嘛,不然我睡不着。”吕思麟撒娇地摇着沙正清的大腿央求着。沙正清过足了烟瘾,来了精神,从他在重庆吃住在郭沫若家里,切磋《楚辞》今释讲起,讲到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与鲁迅握过手,与胡适、郁达夫共过事……他说:“无论鲁迅、郭沫若,还是郁达夫、徐志摩,他们在年轻时都疯狂过,特别是在遇到挫折看不到前途时,都会谈一场惊天动地、荡气回肠的爱情,然后在爱情中得到重生。”吕思麟睡眼蒙眬,听着沙正清絮絮叨叨,也似乎飘飘然起来。当然她不会知道,当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时,她希望能不断听到谎言。在昏黄的灯光下,沙正清看着心爱的人疲惫的面容时,心疼不已,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哄着她入睡。他突然想起莎士比亚的一句话,自言自语道:“你是不是要我辗转反侧不成寐,用你的影子来玩弄我的视野?”
沙正清干脆不回家,每天跟吕思麟窝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相爱的两个人是不讲条件的,他们俩认为有和谐的性生活比什么都幸福。每晚他们俩欲火难耐,就在这鸽子笼式的狭小空间里激情缠绵到天明。沙正清喜欢坐到床边,让吕思麟枕在他的大腿上,抚摸着她那凝脂般的肌肤,讲着悄悄话。
每晚总是吕思麟倾诉得多:“你不知道我多渴望爱,可是……”她不断讲她爸爸的专横。她少不更事盲目出走时,父亲轻则骂,重则施以拳脚,甚至关禁闭。在她选择志向时,又横加干涉,硬是掐灭了她心中的文学之火。当她结婚成家,他又一推六二五,不闻不问,指望女婿承当责任。“这就是我遭遇到的父爱,还不如一盆泼出去的水。”对于丈夫,她只觉得青春萌动,爱情青涩,婚姻仓促而已。结果自己找了对象就像抱着一根榆木疙瘩,除了枯燥,没有人生乐趣。“龙台他可是个老实人,什么都顺着我,但是我们在一起总是不开心,动不动就吵架。”
沙正清把吕思麟的左手放到自己掌心摩挲着,说:“我知道、我知道。那你儿子呢?”
“由他爷爷奶奶带着呢。”吕思麟现在自我感觉良好,因为沙正清给予她的是父亲和爱人般的双重爱。
“你跟雅愫是怎么回事?”
“包办婚姻,妈妈要的,我不要,现在就由她跟妈妈过好了。”
“我可不要做你的二奶。”吕思麟连推带搡着沙正清的腰部说。
“不会的嘞。好了、好了,安安心心睡个好觉。”
“我不,我要您给我讲个故事。”吕思麟又撒起娇来。
只要吕思麟一撒娇,沙正清就顿生爱怜,觉得吕思麟越发可爱。“好、好。我讲、我讲。”沙正清喜欢讲女人,特别是女性被困在不如意的婚姻中那类当代的故事,如阮玲玉的死、萧红与萧军的爱等等。他喜欢看到她们有外遇,乐趣在于评判这些女人。他认为女人抛弃自己的孩子是过火了一点,但为了爱情有时也不得不为之。他认为丈夫遭遇可怕的意外这种结果比较理想,他不明白像阮玲玉这样美人坯子,为什么要寻死呢?她只要活着,有多少机会可以找到新的爱情。
“我不要听这些嘛,您还是讲个好听的故事吧。”
“好,好。从前在江南有个小镇,镇上有一个美女年轻漂亮,嫁给了一个长得帅气的坏男人……”
“又是老套路,这种故事太老旧了,还不如教教人怎么做菜更实惠。”
“哈,哈!睡觉,睡觉。”沙正清关了灯,一下子鸽子笼里又传来两人恩爱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