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是农历癸亥猪年,改革开放刚开始有点起色,全国城乡经济也日渐活跃起来。这一年对叶庆生而言,也是值得铭记的一年:自己刚从华东口腔医院进修回来,就被提拔为科主任;妻子也考取了皖江医学院大专班;两个儿子一前一后考入初中。加上最近医院有传言说,组织正在考察他。对这些传言,叶庆生并不在意,因为从中学开始自己就背着台属的负担,一直抬不起头来,虽然组织早已对他档案进行了清理,但“身份感”的阴影就像不良刺激一直残存在他的大脑中,他除了小心做人,认真做事,别无他求。何况,妻子上学去了,儿子刚进初中,科室工作又忙,医院和家里真是忙得两头顾不上一头。妻子临走,还不放心地说:“你一个人行不行?”

“行、行。孩子们都很乖,不就是一天三餐饭的问题嘛。”

晚上,孩子们都睡了。窗外早已沉入静寂的夜色之中,只有叶庆生的台灯是亮着的,这时叶庆生的思维也特别清晰。叶庆生想,我找父亲,只是想见到自己亲生的父亲,古人说得好:“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命不可解,亲情不可解。叶庆生对父亲的感念常在心头,是什么外力也驱散不掉的。可是浅浅的海峡,联系起来怎么就这么难呢?叶庆生自忖天生愚钝,相信天下人心的善良,不会耍什么花花肠子。可是问题恰恰出在叔叔婶婶身上。有人说,是钱惹的祸,‘瞎子见钱眼睛开’,穷怕了。可是再穷也不能睁眼说瞎话,欺骗别人啦。叶庆生揉揉眼睛,定了定神,不再想这些烦心事,因为表哥来信说,要叶庆生尽量详细地提供他母亲在北京的信息,他好去找。现在还是尽量想想老人们留下了哪些有关他母亲的蛛丝马迹:1946年底,父母随同济大学从四川宜宾迁回上海,路过家乡时,把我丢给了爷爷奶奶。这时父亲教书,母亲上学。可是母亲到上海后,想弃工学文,报考上海剧专。父亲不同意母亲投身演艺界,因此发生口角;加上父亲同情参加游行的学生,受到校方警告;一生爱面子的父亲,一气之下,辞去教职,跑到台湾去谋生。母亲当时也赶到台湾,希望父亲回来。父亲还是不同意母亲读上海剧专,结果闹得不欢而散。母亲回来后就跟剧专的一位老师好上了,这位老师到北大任教时,把母亲也带到北平。父亲为此事非常苦恼,也很后悔。北平临解放前,父亲写了一封信给在北平的叔叔,希望他能出面做做母亲的工作,表示只要母亲回头,他就回来,她干了什么也不再理论了。这位北大教授叫什么来着?好像叫沙正清。至于我母亲吕思麟现在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好像在哪所中学教书?……叶庆生整理着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给表哥写了回信。

表哥很快就回了信,说:“你说那位教授可能住在北大未名湖畔,我去了,未名湖对岸那片平房早就拆了。北大也没有沙正清这位教授。听说‘文革’中曾住在这里的教授有人去世了,剩下的大多都搬离了。总之这些事还一点头绪都没有,你顶好再想想有什么直接的线索,我好按图索骥。”

按图索骥?叶庆生想,我要有寻母图就好了,我这些拼凑出来的东西还不是以前从奶奶、叔叔和其他亲戚那里听来的一鳞半爪,只能如实照搬,其实,我所知道的只有沙正清和吕思麟这两个名字是真实的,其他的就仅能供参考了。

一天下午,医院组织职工学习企业改革的带头人“步鑫生”的事迹,叶庆生回家晚了,一进家门,就忙不迭地捅开煤炉,洗菜做饭。见爸爸回来,大宝放下作业,跑过来说:“爸,你的信。邮递员叔叔刚送来的。”叶庆生接过一看,是表哥来的,赶忙擦干手上的水渍,仔细地读起来。

庆生:

你好。关于寻你生母的事,我一直在注意打听。先托了几个人,有时自己跑,都无结果。这次,我特意找到在中国文联工作的北大老同学敬昭义,她是老北京人,对北京很熟,联系也较广。重点是先得找到沙正清这个人,此人是屈原和《楚辞》研究专家,当年甚自负,甚至连郭沫若也敢于看不起。他写了很多关于屈原和《楚辞》的文章。现在通过敬昭义的努力,已查明沙正清还没死,是文化部的人,不是北大的人。至于你生母的年龄、职业、外表特征等等,还希望尽量详细来信告之。因为现在第一,你生母是否确系跟了沙,还无百分之百把握;第二,跟沙时或以后是否改过名,尚不得而知;第三,现在可以断定你的生母后来又与沙离了婚,离婚原因现在更不清楚,这个“原因”很重要,因为它决定着提起这事是否会引起沙的不愉快的回忆,因而不愿谈或干脆否认此事,拒绝谈,等等。当然亦不排除你生母当时去世的可能性,你生母是否健在,亦不得而知。敬昭义曾建议,除通过熟人打听以外,还可由你方组织出面给沙正清的单位来函,一查档案就清楚了。我基于上述种种考虑,则觉得此事还是委婉点、谨慎点为好,不宜组织出面,不宜急于求成。敬昭义很同意我的意见。她对你的情况很同情,决心努力帮助你,你可以直接写信与她联系,把所知的详情告诉她。她还热情地表示,不必转来转去,可直接写信给她。庆生,以后你就直接与她联系好了,有了结果,请写信告诉我一下。但愿你们母子今生有见面之日。

你和弟妹及孩子都好吧。

顺颂

近祺!

表哥

1983年10月24日

第二天,敬昭义的信就到了。叶庆生感到,天下还是热心人多,表哥托的这位老同学简直就把叶庆生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做。

叶庆生同志:

关于你母亲,已有如下线索:沙正清不是中国作协会员,据说是文化部的人,在哪一个处室不清楚。你母亲现在也不会同他在一起。他的最后一任离了婚的夫人是中央音乐学院的教师。我科室有一位老师的研究生,现在的邻居是沙正清的熟人,可惜这位邻居出差去了,待十一月份才能回来。我这位同事表示,这事包在他身上了。通过他了解情况比较省事、稳妥。只是不知你们是否能耐着性子等?若着急,就利用文化部的那条线索。

不多谈。祝你健康!

敬昭义

1983年10月25日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叶庆生读完敬昭义的来信,心里不由得冒出这两句诗。叶庆生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热心人,不顾身边一些人出于对生活中某些阴暗面的疑惧、好心劝阻,甚至警告,一意孤行,仅仅根据自己提供的沙正清和吕思麟这两个人的名字,可以说少得不能再少的线索,托熟人找保人,动员一切她所能用的关系,在北京茫茫的人海里上下寻觅而感动。心里常有一种感恩的想法,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感谢这位好心人。俗话说,好事不在忙中起。叶庆生及时回复了敬昭义的来信,一是表示感谢,二是尊重她的意见,全权拜托她了。并附信寄去奶奶留下的一张自己一岁时由妈妈抱着照的老照片和最近一张工作照。

到十一月底,叶庆生就收到敬昭义的第二封来信。

叶庆生同志:

来信已收到。记得十一月十五日那天,我室的这位研究生说他的邻居已从外地回来了,据这位邻居说,沙正清曾有一妻叫吕思麟,后二人离婚,吕与季羡林结婚。于是,我又去北大拜访我熟悉的一位老师,他与季邻居十余年。他听我一说,非常气愤,说,这是谁造的谣?季不会有叫吕思麟的妻子,因为同季在一起的自始至终是他的原配夫人,是他按老规矩在山东老家娶下的文化不高的妇女。我不得不讲明,我倒不会把因误传闹出笑话这点小曲折放在心上,我是觉得找人还是慎重点好。我又亲自找到沙正清这位邻居家询问,恰巧他家有一位研究电影的老客人,老人记得吕思麟清秀而端庄,与沙离婚后同老教授季侯道结婚。我只好托中学时代的一位同学向季的老友打听情况,前天,得知吕思麟仍健在,是四川人。但她是否就是你的生母吕思麟,在何单位工作,还不清楚。

我本想叫你通过组织出面彻底弄清有关问题会更快些。但帮我忙的老同学认为不妥。她主张少让不相干的人插手,只在季和吕的老熟人中间活动为好。我认为她考虑得比我周密。她打算请一位老师写张便条,作为我的“介绍信”,我持信去找吕思麟面谈,了解落实一些情况。因为是人托人,还是托的名人、忙人,所以此刻是磨炼我这个急性子的耐性的时候。叶庆生,我们虽不曾谋面,但我深感你的赤子之心,才没有放弃自己的责任。我坚信,属于你的幸福终会到来,别急,你要等!

我曾在外地居住、工作十年,体验到了外地人想在北京办点事的苦楚。所以既然回到了北京,我就有为外地同志出点力的义务;我虽无权无势,但我总还有为别人跑跑腿的劲头儿;而且开句玩笑吧,我是个“社会主义人道主义”者,如能使你享受到天伦之乐,我也将感到极大的欣慰。所以你千万不要客气,说些什么“感恩”的话。在这个问题上,我有义务,你有权利。你放心,既然我参与了这件事,就不能让它半途而废,但确实要考虑方式方法。你有什么要求和打算,请来信。不多谈。你表哥处,我就不另写信了。祝你成功!

敬昭义

1983年11月28日

“属于你的幸福终会到来,别急,你要等!”叶庆生没想到自己多年的寻亲之路,终于梦想成真,就好像有“芝麻开门”的神奇密语在暗中神助。这密语就是来自敬昭义的第三封信。

叶庆生同志:

现在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昨天下午我见到了您的母亲,同时也就认识了我喜爱作品的当代女作家如意同志(如意既是笔名,也是你母亲现在的名字)。一些答应帮我继续落实某些问题的同志,考虑到现实生活的复杂性,退缩了;同时也好心劝我抽身出来,不要冒冒失失地陷进始料不及的纠纷旋涡中去。他们的疑虑不能算是杞人忧天,但我更相信您对自己母亲纯洁的感情。于是,本着尽量不对不相干的人“扩散”个人私事的原则,我带着冒险的心情去找如意同志。我刚一向她提到您的名字,她就热泪盈眶,哽咽难语,我也就放心了。她十分激动,向我讲述了同您父亲离异的原因,讲了她对您的内疚的心情,很快想到您当医生请假来京是否方便,等等。这一切不用我来详尽复述了,我只为您将享受到母爱而高兴。

既然您称我为“大姐”,现在我要直率地说几句多余的话:如意同志身体不好,心脏有病,53岁时便退休了(当然没有停止写作),您一定要体贴她。一个对儿子充满内疚心情的母亲,是甘愿为儿子做出任何牺牲的,此时做儿子的绝不要苛求母亲。相信您能同我一样,对她的经历和遭遇完全理解,完全同情。如意同志的老爱人是位正直善良的人,听说,你还有一个小弟,身体也不是很好。昨天,当我不听劝阻,冒险地闯进这个平静的家庭时,我是完全站在您的立场上的;现在,我要站在如意一家的立场考虑问题了。相信您能妥善处理和这个家庭的关系,善待继父,善待兄弟。

至于,您在信中曾有“感恩不尽”的话,包括您表示的任何“感谢”,我都会断然拒绝。请您相信我的人格,相信世界上确实有很多愿意无私地为别人做点事的人。只要您能为这个家庭增添欢乐,我就感到天大的满足了。

如意同志会给您写信的。您就准备迎接那幸福的时刻吧!

祝您健康!

敬昭义

1983年12月4日

表哥的信跟着也到了,他为叶庆生即将到来的母子重逢而高兴。他说,他这个女同学真正是一位女汉子,侠肝义胆,乐于助人,认真负责,不求回报,连他的同学们都喊她为“我们的老大姐”。表哥在信中也提醒叶庆生,今后要注意一点,就是要处理好和母亲家庭的关系。

叶庆生这两天还没有从兴奋中超脱出来,整天为能这么快地找到母亲而高兴。他还没有考虑到今后的事,这些担忧也不可能在他身上发生。他只是想立刻把这么好的消息告诉妻子,可是妻子现在在外地学习。他见身边正在埋头做作业的儿子们,就一手抱一个把他们都抱起来,一边亲着一边说:“乖乖,宝宝,你们有奶奶了,你们有奶奶了。”小宝咯咯地笑起来,说:“我奶奶在哪儿?我奶奶在哪儿?”这也不能怪儿子,本来嘛,两个宝贝自小只知道有公公婆婆,从来没听说还有奶奶。叶庆生亲着两个儿子的小脸说:“你们奶奶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