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天,叶庆生一回到医院就接到赵伯伯的来信:
庆生如晤:
你离沪返皖近一年了,很是想念。你给你彭叔叔的信,我到九月才发往香港,岂知他昨日从香港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你父亲——大叶患了胃癌,十月十二日住进台大医院,十七日开刀,癌已扩散,到了晚期,无法医治,让人心酸不已。他即日赶赴台北探望。人生有尽,情感无穷,将尽同学手足之情予以慰藉。当我问及术后等情况时,你彭叔叔说:“据大夫推测,术后再用药物控制的话,大概尚可生存半年至一年。”你彭叔叔要你直接去信香港,他已嘱人代为你转信。你看了这信以后,一定感到很难过,你是医生,面对癌症,特别是晚期,也是束手无策的。你彭叔叔在电话里说,你爸爸已信奉天主教,故他罹患绝症,而神情不变,实可慰藉。不知你对癌症方面有否偏方?更重要的是快写信去安慰安慰你父亲,你可托你彭叔叔直寄给你爸爸。人生在世,真是空虚。急于发信,匆匆草此。
即请
愉健!
赵山生11月1日
当叶庆生读完这封不太长的信时,泪水已模糊了他双眼,这不啻是晴天霹雳。悲哉,上天为什么这样作弄人?开放探亲已见端倪,不幸父亲又患上了这种绝症。一时,思绪像海潮一样在叶庆生的心里激越翻腾:胃癌,除了手术、放化疗等综合治疗,中医中药也可调治。可是,对于晚期胃癌,这些手段成效有多大?父亲怎么这样大意,病成这样才发现?一时叶庆生手足无措,在房间里走了好几个来回,突然泪流满面坐下来,不由自主地哼起妈妈教唱的摇篮曲《金刚结》……
虽然台大医院诊疗水平是台湾最好的,也是世界一流的,但对于晚期胃癌,它又能有什么高招?作为儿子隔着海峡,真是望洋兴叹了!连一点心灵的安慰都无法及时传达给父亲!叶庆生不断地想着,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不知走了多少趟。妻子说:“你急有什么用?赶快写封信去。”
父亲大人:
从赵伯伯来信中得知父亲患胃癌的消息,我先是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继而一股无法控制的泪水从心底涌起,一时竟无语凝噎。我从小就梦想着见到自己亲生父母,四十多岁了,才与父亲联系上,本想有一天,能亲聆父亲的教诲,不想父亲竟患了胃癌。这些灾难为什么偏偏就降临到我们的头上?作为医生,对于胃癌的治疗……
叶庆生一夜就伏在桌子上写啊,写啊,写疾病,写治疗,写营养,写对待疾病的态度,还有他所知道的几个治胃癌的偏方。叶庆生知道,这是儿子跟父亲在说话,这又是一个医生跟病人在说话,跟患晚期胃癌的病人说话,明知不必说,而说之,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可是它是一位儿子在对一位病中的父亲说话,他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情感呢?思念和希望随着叶庆生的笔尖就像泉水一样汩汩地流淌着、流淌着……
小时候懵懵懂懂地想父母,直到生活的阴霾散去,找到母亲后,对父亲的思念则变得那么清晰,那么迫切,成了一种习惯,无须考虑,无须衡量,无须停顿,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自然得有点倔强,成了人生的渴望。这时的叶庆生,真想有双翅膀,飞越海峡去见父亲,去守候在他的病榻前,用亲子的心去抚慰他那病痛的躯体和心灵。
可是谁也没有办法去无视现实的距离和复杂,人生的无奈让思念变得沉重,沉重得使你无力对抗多舛的命运,叶庆生只能抬起头来,对月兴叹了!
在朦胧的月色中,叶庆生突然看见了父亲,他就睡在床上,好像是医院的病床,继母就坐在床边。他自己穿着白大衣,戴着听诊器,走到床前,父亲笑了,虽然被子捂住了父亲的半边脸,但是他终于看到了父亲的笑容。
父亲问儿子:“你怎么穿这么多衣服?”叶庆生才感到太热了,当地人穿的都是短衣短衫。
继母说:“听说你为父亲来这里开医院,我们就转到你这儿来住院了。”
“我的医院?”叶庆生看看四周,怎么跟集体宿舍一样?有不少来探望的朋友,叶庆生见大家都很友善,也很帮忙,谢过,就忙着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
妻子上前说:“你是来给父亲治病的,家务事让我来吧。”
叶庆生突然想起刚筹建的癌胚抗原实验室,他打算从父亲癌细胞取材,在实验室内培养胃癌细胞,然后制成抗胃癌疫苗,就像对准靶子一样,再注射到父亲的体内去杀死癌细胞。他走出房门,院子里正在大兴土木,还不知道这实验室什么时候才能建起来。可是回头一看,诊室怎么一下子没有了,病床也没有了。“我的父亲呢?”叶庆生急了。
护士说:“他回你家里去了。”
叶庆生赶快回家看父亲,哪里还有父亲,哪里还有桌椅,有的是满地的月光和无奈的叹息。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叶庆生的两个儿子在春节的喜庆声中正一字一句地背诵着这首诗。新年到,放鞭炮的往事又浮现在叶庆生的眼前,爷爷小时候教他念这首诗,教他画钟馗、写春联的情景还记忆犹新,可转眼爷爷已百年了。叶庆生望着房门上新贴的一副大红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普天同庆”,心想,这一年又一年辞旧迎新,这一岁又一岁增长着年轮,时间就在人们的喜庆之中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当除夕夜叶庆生一家围坐在桌前吃年夜饭的时候,他记得小时候奶奶不忘为他父亲放上一只空碗和一双筷子。现在不知道父亲身体怎么样了?他只能面向东南方,遥祝父亲早日康复。
爆竹声此起彼伏,“嘣!叭!”两个儿子还没吃两口饭,就跑到阳台去放焰火去了。“嘣——嘣——”随着“嘣嘣”的声音,蹿出朵朵绚烂多彩的烟花,在夜空中跳跃着,闪烁着。孩子们虽然上初中了,但毕竟是孩子,天性好动,喜欢过年,你看他们跳着,笑着,玩得多开心。
“过来,爷爷奶奶给你们的压岁钱。”叶庆生喊着。虽然两个孩子大些了,但是他们这时更注重玩,对叶庆生的话似乎没有听见。
妻子起身把孩子们叫回屋里说:“这是北京奶奶给的红包,这是爷爷给你们的红包,这是爸爸妈妈的红包。”因孩子已习惯了爸爸妈妈奶奶的红包,今年突然又增加了爷爷的红包,感到怪怪的。
“爷爷给我们的红包?”
叶庆生说:“是的,是爷爷给你们的红包。”
“谢谢爷爷!”可是儿子两双眼睛盯着叶庆生问,“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呀?”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呀?叶庆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是含含糊糊地说:“到时候,爷爷就会回来的。”
父亲是元月二十日写的信,这封信是由香港彭叔叔节前直接寄给叶庆生的。父亲随信转汇来100元港币,说是给两个孙子过年的压岁钱。叶庆生想父亲要是回来,看到两个孙子长这么大了不知有多高兴。父亲在信中说:“自港转来的信已见及。我因患胃癌,胃已切除,目前每月追踪抗癌治疗中,每天少吃多餐,精神不好,生活起居异于常人,好在信教,当可逢凶化吉,请勿念。”他希望叶庆生在医术上不断努力,能为人类服务,始为珍贵。最后,他要叶庆生不要担心他,要多去看慰奶奶和婶婶,他说:“医仍仁术也,孝为先,不懂孝道就不是一位好医生。”
从父亲来信中,叶庆生知道婶婶还没有将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他的父亲,叶庆生也就放心了。倘若父亲知道奶奶去世的消息,这不更会加重他的负担和病情?但是父亲病重,婶婶为什么没有给他来个只言片语呢?当叶庆生写信把父亲生病的情况告诉母亲和二姨时,她们来信都表示非常痛心,也非常惋惜,好人为什么就不能一生平安?世事就这样弄人,叶庆生马上回信安慰父亲,在信中继续编织一些善良美好的谎言。
叶庆生又展开彭枫林叔叔的信读着:
庆生世侄:
先后从赵山生同学处转来你寄给父亲各信,我都已转寄给你父亲,因各项因素,我一直未有信复你,非常不安!你屡函赵伯伯查询你父情况,真诚感人,我都一再为你转述你父。你父对你二姨和赵山生同学为你转信也很感激。你父不愿再劳其他同学,又你祖母在北京,故一直坚持你信应由婶婶处转。我与你父在校同班同房,后我继承遗产来港,近三十年来,亦时多往还,感情之深,尤若兄弟,故其一切情况与心境知之甚详。关于你以往生活,亦多挂怀。常谓令其存于心之深处者二人,一为母亲,一为亲子,其爱你念你之深,于此可见。过去近十年来,自得知你祖母地址之后,每年寄汇款项为你祖母做生活之用费相当之多,你父为公职人员,收入并不丰裕,为人子之用心,由此可证。所有汇款都在香港经由我代汇,故知之甚详。与你少有通讯,不说前因,亦不欲增你困难。近则因身患疾病,不拟增你思念,每与我来信,均殷殷言及,其用心良苦。你叔叔生前不将你信代转,实有违人之常情,何以会如此,令人费解。唯你叔叔已撒手人寰,往事亦不必深究。你父亲秉性纯良,为人诚挚,事业很有成就,两年前退休家居,自与你后母婚后虽无生子,生活甚为美满幸福。不幸患此重症,虽已手术,但未能根治。我曾赴台看望你父,后又多次电话联络慰问,你父心境豁达,不以癌症而忧虑,反积极施治,你知之后,亦不必太难过。本来你父有意,我也想为你们父子寻觅在香港见面机会,但此一希望,已经不可能了,令我亦感慨抱恨无穷。现附你父开刀后在医院外所摄照片一帧留作纪念。你生母在校与我亦多有交往,今则大家都垂垂老矣!余容后叙。
专祝
新禧!
彭枫林复元月二十六日
叶庆生很感谢彭叔叔来信,从他的来信里,让叶庆生感受到了父亲爱子之心,有什么比这父子相亲更珍贵呢?彭叔叔十年来不遗余力,为我家两岸亲人搭起了这座沟通的桥,正是通过这座桥,今天我又走近了父亲,进行着父子沟通和交流。彭叔叔多少年来对我父亲如兄弟般地照顾,更让人感动。相比之下,叶庆生觉得自己的叔叔婶婶纵有一千个理由,也不应该玷污这座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亲情桥。叶庆生知道叔叔谢世前也想尽力弥补什么,但是亲情一旦为世俗所玷污,它还能那样纯洁美好吗?被损害的亲情还能修复如初吗?产生的隔阂还能消除殆尽吗?叶庆生难过的是,人为设置的障碍,使他失去了与父亲见面的机会,但是彭叔叔用心血构建起来的亲情桥是不会坍塌的,两岸亲人企盼团圆的心桥也是任何人拆不掉的。
长夏如炽,酷暑难熬,叶庆生的父亲在与癌症的抗争中没有能过完这个夏天。就是在这年夏天,叶庆生收到了父亲的绝笔信。彭叔叔随信一同寄来的还有叶庆生父亲的讣告、生平事略和父亲给彭叔叔的信。彭叔叔在信中说:“我于七月八日深夜由港抵台北,九日下午二时到台大医院探望你父亲。但你父已在弥留状况,为专等我见最后一面。虽病痛万分,仍支持最后一分气息与生命力,在昏迷情形中,亦知老友千里归来做最后诀别,泪挂眼角,友情可贵,万古长青。你父逝世时间是一九八七年七月九日下午八时整。最后数月,你父病情严重,进出医院多次,你继母日夜相伴,亦十分辛苦和悲痛,其夫妻情深,弥足珍贵。你父自得癌症,心境豁达,对生亦无可恋,所挂念者唯母亲和你继母及你这个亲生骨肉了。他在病中,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时,留有遗书给我与你,可以知其爱你之深。对亲骨肉之情,你读你父遗书后,可无憾矣!”
父亲在给彭叔叔的信中说:“兄自读书起至来台湾半生中,对我的爱护,情同手足,帮助我的恩情只有来世再报了。给庆生的信及200美元,一并请兄代转,这是想想兄之话,而示骨肉之情,关于家母方面也一并拜托了。”
父亲绝笔信:
庆生:
由你彭叔叔转的信,我已见到。知道你事业、家庭都很好,甚感安心!你今已年四十二,正是发展事业的时期,既然你已从事医疗,正是为父所望。我因胃癌晚期,经手术和药物治疗不治,我对生死早有认识,你也不要难过,这里我的后事及你继母今后生活我均在病中向此间亲友交代妥当,你就不要挂念了。我遗言要火葬,骨灰将与你继母合墓,葬台北最高的观音山上,那里可以望到家乡。我们父子今生在世的际遇,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只有来世团聚了。兹寄美金200元给我的孙儿,钱托你彭叔叔给你。你奶奶已风烛残年,唯一需要的是你这个从小养大成人的孙儿,多多精神上安慰;你叔叔去了,婶婶处亦要多去问好;家中祖墓,每年三节应知祭扫和维护。至要至盼!北京老奶奶生活及百年后事,我已另向你婶婶拜托了,勿念!
父病中绝笔
“知——”窗外蝉鸣如嘶,扰得人五心烦躁。叶庆生对着响声,大声吼着:“别叫了,好不好!”他不是嫉妒蝉昂扬的生命力,他是伤心父亲竟然这么快地就走了,留下了这一纸无声的文字。父亲病中的照片还放在桌子上,清瘦的父亲穿着住院服,安详地坐在轮椅上,他微笑地望着叶庆生,好像要与他说什么,但是叶庆生听不见,永远听不见了!
天遂人愿,那只是人们的一种企盼。其实,生命就是一种时间的销蚀,脆弱得意识中曾被赋予的真身,转瞬即逝,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咫尺海峡终成了天涯之路。命运就是这样作弄人,才六十出头的父亲走了。要远行的父亲,还放不下他尘世中的母亲、妻子和儿子,总想跟在世一样,把什么事都安排得好好的。这次父亲交代完了,不再为亲情苦恼,也不再为他们烦神了,他可以安心地上路了。可是他的儿子却留下了终生遗憾,连自己亲生父亲的面都没有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