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很快到了1953年开学季,叶国勋带着小庆生报名上学去。头几天,奶奶叶舟氏就赶着为孙儿缝制布书包。这天,叶国勋牵着小庆生,走进近圣小学校长办公室,要为庆生插班,读二年级。校长客气地说:“能不能让孩子过来简单测试一下?”
“行。小庆生过来,好好回答罗校长的提问。”叶国勋说着就把叶庆生拉到校长跟前。
校长摸摸孩子的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庆生。”
“今年几岁了?”
“八岁。”
校长拿了识字卡让叶庆生认认字,小庆生歪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五、星、红、旗,天、安、门……”
“很好。”罗校长又在小黑板上写了一年级的几道简单加减算术题,叶庆生也一口报出了答案。测试还是比较满意的。接着这位女校长和蔼地问:“叶庆生小同学,你爸爸妈妈怎么没带你来报名?”
“爸爸妈妈?”一组陌生的词,他从小只知道有“爷爷奶奶”,不知道还有“爸爸妈妈”。他呆立在校长面前,自卑地低下了头。叶国勋忙上前跟校长解释,孩子爸爸妈妈因战乱,杳无音讯,至今没有下落。
校长能糊弄过去,但“爸爸妈妈”这几个字在孩子心中生了根。没有爸爸妈妈,始终是叶庆生心里的一个隐痛。父母亲是人类基因最紧密的人,是大脑深处爱的始基,小庆生怎么会丢失呢?只要一激活,血浓于水的亲情,就像编织金刚结的蜀丝那样,终生缠绕着叶庆生的心灵,难以割舍。
中国人的伟大,最体现在父母的父母身上,无论父母死亡或失联或离异,只要有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在,他们就会捡拾起这种爱,弥补失去的亲情。可从小失去父母的爱,这必定是人生的一个重大缺憾。这一缺憾在叶庆生的生活和情感上必然会表露出来。
上学第一天,爷爷牵着叶庆生的手,带他去学校。临出门,奶奶还不住地叮嘱:“到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不要淘气。”那天天气特别热,大清早太阳就晒得人脸疼。叶庆生越走,就越往下赖,最后干脆就蹲在地上不走了。爷爷拽着叶庆生的手问:“怎么啦?肚子痛?”
“不是。”小庆生摇摇小脑袋哀求地说,“爷爷,我不想去上学。”
“那怎么行?你是插班生,今天必须去见老师和同学。”爷爷不怒而威,在家话虽不多,说一句就是一句,连奶奶都听他的。叶庆生只好由爷爷一路拽着走进学校。
奶奶听爷爷说到小庆生不想去上学的事后,晚上吃过饭,碗都没洗,就把孙子拉到房间,苦口婆心地说叨起来:“上学多好,为什么不愿意去?”小庆生只是低着头不吭声。
奶奶知道孩子心里苦,也不责怪他,只是耐心地开导他:“你看看,在学校里有老师教你读书识字,有那么多同学陪你玩,多好。我们不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单凭‘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有什么不好?何况你将来长大了,要出门做事吧,没个学校文凭,哪个要你?你老公公教私塾的,死脑筋,不让你爷爷上新式学堂,你爷爷是吵着去上的学。你爸爸和你叔叔在战火中还不忘去上学读书。我们家就我没上过学,念过书,是个睁眼瞎子,看本书都困难,多可怜。“
“那我在家,让爷爷教我不也一样吗?”小庆生试探着问。
“傻孩子,那是没法子的事。今年,你爷爷参加市人民代表大会回来,就跟我说:‘省文史馆员聘书已下,根据我家情况每月有40元生活费补贴。’有了钱,我们才能供得起你去上学。”
叶庆生突然抬起头望着奶奶说:“您肚子里有那么多故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是奶奶抽空捡几个字看书得来的。”
“只要奶奶给我讲故事,我就去上学。”
“好。还是我的乖宝宝听话。”
奶奶对叶庆生管教很严,她对叶庆生灌输的是,“棒棰底下出孝子”“惯子不孝,肥田出瘪稻”。平时奶奶只许叶庆生在自家院子里玩,不许上街,更不许晚上出去玩。有时叶庆生调皮,在外闯了祸,奶奶就用针线箩里的竹尺敲打他。叶庆生从学校回来,老远就看见奶奶站在门口,等她把孙子身上的灰掸干净后,才让他进门,进了家门就不许他再出门了。叶庆生做完作业,就缠着奶奶讲故事。有时烦了,奶奶就用指头点着小庆生的额头说:“你就像一块牛皮糖,粘在奶奶身上甩都甩不掉。”
奶奶聪慧好学,又阅历丰富。军阀混战时跟随着丈夫走南闯北;宜庆沦陷,她独自一人拖儿带女领着一家老小逃难到湘西……
虽然她没有进过学堂念过书,但她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既照顾了一大家子人,又识了字看了书。她读过《西游记》《封神榜》《三国演义》《岳飞传》等不少古书,这些书既成了她孤寂生活中的消遣,也成了她给小庆生讲故事的源泉。岳飞精忠报国、诸葛亮智气周瑜、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和孙悟空的神通广大都钻进了小庆生的记忆里。奶奶讲故事有点像说大鼓书,虽然声音不高,但抑扬顿挫,说得绘声绘色,常常让小庆生听得入迷。讲到猪八戒背媳妇时,小庆生会笑;讲到孟姜女哭长城、王宝钏苦守寒窑18年时,小庆生会哭。夏天乘凉,讲牛郎织女和嫦娥奔月天上人间的故事;冬天围坐在火桶里,讲二十四孝的故事。“为什么丁郎刻木算头一孝,王祥卧冰只算个末名?”小庆生突兀冒出一个问题。“你想想看,冬天卧冰求鲤,淹死了怎么办?所以是愚孝。丁郎从不孝到孝,‘浪子回头金不换’,值得尊重。”奶奶见孙子听得这样认真,高兴得眼里都闪闪发光,基本上都是有问必答。
有一次讲到《西游记》,小庆生就问:“奶奶,为什么要给孙猴子戴紧箍咒?”
奶奶说:“人一有本事就翻生,所以就要管。这世上都是一物降一物,孙猴子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但他也逃脱不了如来佛的手掌心。”
有一天,讲到商纣王剜了忠臣比干的心时,奶奶降低了音量,学着商纣王的腔调,郁郁地说:“赐你不死,回去吧!”比干走到半路上,忽闻“卖空心菜啊——”心想,菜有空心能卖,人有空心倒下马来。“死啦?”“死了。”“奶奶,奶奶,为什么像岳飞、比干这些忠臣,皇帝还要杀他们呢?”“古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奶奶说完,拍拍叶庆生的小脑袋说,“这些你长大了会懂的。”
叶庆生觉得奶奶太有才了,连吃饭,都能讲出故事来。有一天吃菠菜豆腐汤,奶奶指着菜汤说:“这道菜里有故事。”爷爷看着这对奶孙觉得好玩,也竖起耳朵听。“老头子,你是要听听,当年跟你在河北,生小庆生他爸,你天天给我吃小米粥,还说是当地的‘人参汤’,对不对?”
“是的,你又说那些陈年往事干吗?”奶奶又要接爷爷的话往下说,小庆生赶快拉着奶奶的手说:“不要说人参汤嘛,还是讲讲菠菜豆腐汤好不好?”
“好、好。我的小宝贝!”奶奶便说当年朱元璋在逃荒要饭时,饥肠辘辘地来到一个村口,向老农讨口饭吃。这位老农为他盛了一碗饭,还做了一碗菠菜豆腐汤给他吃。朱元璋问是什么菜,这么好吃。老农回答:“这道菜叫‘红嘴绿鹦哥,清香白玉板’。”当朱元璋登基做了皇帝,又想起这道菜,叫御厨们去做,一个个做不出来,都被朱元璋杀了。刘伯温见状派人去探访,原来是菠菜豆腐汤。
有时,小庆生作业没做完,就想听故事,奶奶是不会依他的。这时奶奶总是盯着小庆生说:“孩子,‘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怎么成家立业?我每天洗衣浆衫,烧锅做饭,辛辛苦苦的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好好用功读书。”
与其说叶庆生是听奶奶的故事长大的,不如说,叶庆生是在奶奶唠唠叨叨的语境里长大的。奶奶说话很形象,简单易记。她常说:“不听老人言,受苦在眼前。”她所说的老人之言都是家乡人耳熟能详的谚语:什么“人要真心,火要空心,轻人还自轻”“习善则善,习恶则恶”,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什么“人能克己身无患,事不欺心睡自安”,什么“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冤家宜解不宜结”……只要叶庆生在她的身边,她就小到饮食起居,大到生活哲理,唠叨得没完,而且是天天讲,年年讲,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几乎把嘴垛在孙子身上。平时,奶奶讲她的做人大道理时,叶庆生坐在旁边不作声,低头做着自己的作业。虽然看起来随随便便听着,久而久之,润物细无声,这些哲理警语,见缝插针,深深地扎进了小庆生的心里。小庆生有时听烦了,也冷不丁地冲奶奶一句:“啰唆!”奶奶望望孙儿,不愠不怒,爱怜地说:“‘响鼓不用重敲’‘要成人自成人’,你不要嫌我烦,我讲的都是为你好。”
奶奶带小庆生睡在大床上。所谓大床,也不过是长条凳上多架了几块板。床板上垫了厚厚的干稻草,是乡下大伯送的。每年秋收以后,乡下大伯就拉了一大车干稻草和大白菜上街来,奶奶除自己留用的菜草以外,就把多余的稻草白菜分送给左邻右舍。
奶奶每天起得很早,梳头洗脸后,就烧香拜佛。小庆生醒了,喜欢赖床。他看见奶奶每天都是认认真真地擦干净条桌,再小心翼翼地捧起观音菩萨,仔细地擦拭着,然后归放到原位。小庆生眼前的这尊观音菩萨,总保持着白净光亮的本色,菩萨左手托着玉净瓶,右手轻拂柳枝,慈眉善目,让人感到无比圣洁。奶奶点好三炷印度奇楠香,双手拈香,三作揖后,端端正正地插在香炉里,然后毕恭毕敬地站立在观音菩萨像前,双手合掌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小庆生觉得奶奶敬佛,是诚心的,就像每天对待自己那样,捧在手里,抱在怀里,细心呵护着。就是小庆生淘气时,也只是着急地喊着:“我的小祖宗,我的活菩萨嘞。”奶奶喜欢把家里家外的事说给菩萨听,因为是在嘴里叽里咕噜说得很快,声音又小,小庆生听不清,但多少能猜到一些。左邻严大妈这几天就要生了,奶奶就说:“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吧。”右舍庞姑娘多年不生,奶奶就求菩萨:“仁慈的送子观音菩萨,让庞姑娘如愿以偿吧。”乡下遭受了洪灾,每天奶奶祈求保佑的是那些受灾的乡亲和灾民:“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救救他们,让他们早点过上好日子吧。”当然,奶奶托菩萨保佑最多的还是自己的家人,求菩萨保佑儿孙平安,为自己修修来生。叶庆生见奶奶面对菩萨站着,虔诚地默念着经文,久久地沉浸在她自己的冥想之中,就好奇地问:“奶奶,观世音菩萨怎么那么有本事?”
“这孩子,醒来也不作声,吓我一大跳。”奶奶一边给孙子穿衣,一边说。
奶奶虽然自己不宽裕,但常接济乡下的穷亲戚,就是乞丐路过,也叫孙子送去几分钱,兑现她在菩萨面前表示的力所能及济困的承诺。她一辈子恨自己生不逢时,没有机会读书,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叶庆生的身上。她经常语重心长地对孙儿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人活着就要争气。”她特别敬重读书识字的先生,连字纸都不允许孙儿随便糟蹋。她更要孩子珍惜光阴,她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当叶庆生跟邻居家孩子们玩耍时,小朋友们一个个被他们的父母喊回家去后,一个人落单站在院子里,才感觉到一种孤单。孤单的叶庆生就像霜打的叶子蔫了,耷拉着脑袋悻悻地向家里走去,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追问:“我怎么没有爸爸妈妈呢?”爷爷奶奶从来没有和叶庆生讲过有关他父母的情况,叶庆生偶尔问奶奶一句:“我的爸爸妈妈呢?”奶奶总爱怜地摸着孙儿的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还小,等长大了就知道了。”叶庆生隐约猜到奶奶是晓得自己父母的下落的,可能是父母不要他或有其他什么难言之隐不愿跟他说吧。
几位表姑来看爷爷奶奶时,喜欢拿小庆生逗乐。有的说:“小庆生,你是你爷爷奶奶奶捡来的。”有的说:“小庆生,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地下冒出来的,就像孙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更有意思的是,一位大表姑竟然说:“不是,我看见小庆生是从她奶奶胳肢窝里长出来的。”大表姑的话把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而叶舟氏也宽慰地附和着说:“是的、是的,小庆生是长在我身上的心肝宝贝。”这时,小庆生就噘着嘴,流着泪,趴在奶奶的怀里,用屁股对着她们,不理不睬她们的起哄。这时也谈不上叶庆生真生了这些表姑的气,只是叶庆生觉得自己被父母遗弃了,不仅没有人同情他,还拿他开玩笑,恣意嘲弄他,让他难过和讨厌。
叶庆生喜欢过年,除了有肉吃,还能穿新衣,打灯笼,放鞭炮,更让他高兴的是能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玩,而且晚上能玩一通宵。放鞭炮时,爷爷奶奶就是不让叶庆生亲手点燃鞭炮,就是鞭炮燃完,拾哑炮“嗤花”也不让,怕炸了眼睛。叶庆生只好站在房门口看邻里大人带着孩子放鞭炮。特别是放“双响”时,点燃后先在地上炸一次,“嘣——”冲上天去,在老高处又炸响一次,“叭”,让他高兴得直拍手。
年前,爷爷忙着写春联贴春联,并把叶庆生胡乱涂鸦的钟馗贴在大门上,逢人便夸:“你看我的大孙子钟馗画得多好。”这让叶庆生在孩子们面前有点沾沾自喜了。因为平日里,同龄的孩子们可以各自玩着父母买的玩具,他只能独自一人在家里画自己的画。随着小庆生渐渐长大,他开始渴望和其他同龄孩子一样有父母疼爱,能有父母一道陪着他一起玩。可是他从未得到过父母的爱,他最亲近的人,只有爷爷和奶奶。
一到腊月二十四,奶奶就忙着祭灶。天一黑,奶奶就在灶前供上灶糖、元宝糖和花生糖,小庆生伸手拿了一颗灶糖,被奶奶打了一下,说:“不能吃,这是甜灶王爷嘴的。”当锡烛台上一对红烛点亮时,奶奶就带着小庆生焚香磕头。奶奶嘴里不断地求灶王爷“上天奏好事,下地保平安”,然后,揭下灶头神龛里旧的灶王爷画像连同纸钱在灶前焚化。奶奶指着旋转上升的火焰和灰烬说:“灶王爷上天奏好事去了。”到除夕祭祖后,奶奶又带着小庆生行接灶神之礼,贴上新的灶王爷画像。小庆生这时就站在灶前,借着闪闪的烛光,呆呆地看着灶头那位上天回来的和蔼可亲的白胡子灶王爷,心想,你有通天的本事,能不能帮帮我,打听一下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申子休爷爷参加新政协会议后,被调任安徽省副省长,到合肥去了,他的家人把房子卖了,北区房管所给叶国勋一家安排到不远处四方城街中段一个大杂院里居住。两间平房东西走向,叶庆生跟奶奶住一间,爷爷则住着通往厨房的里小间。新房子比原来居住的房子简陋多了,砖地,小瓦,纸糊的窗子,关不严的房门,四壁透风。奶奶望着阴暗潮湿的房子说:“这简直就是住‘寒窑’了。”
爷爷说:“这有什么法子呢,中华人共和国刚成立,百业待兴,哪有财力建新房?”那时倍受战争创伤的小城还没有恢复元气,大家都过着艰苦、勤俭的日子。叶庆生跟爷爷奶奶就一直住在“寒窑”里,再也没有挪过窝。
叶庆生非常喜欢新居,因为前有小院子,后有大院子。后院残砖碎瓦虽没有收拾干净,但有花圃、菜畦、竹林,还有一棵桂花树和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春夏之交,白色的萝卜花、紫色的牵牛花和红色的月季花,把院子装扮得就像一个小花园。小庆生放学回来后和邻居孩子们在院子里追蜂捕蝶、跳绳子、打弹子,有时还搭锅锅家,捉迷藏。秋天,桐子落了,满院桂花飘香,孩子们就在这残砖碎瓦堆里逮蛐蛐,烧桐子吃。冬天,大雪覆盖了整个院子,孩子们就躲在竹林里,撑着簸箕拖着长长的绳子,罩麻雀。麻雀没逮住,孩子们都冻成了小雪人,冷得直打哆嗦,只要一人呼喊,打雪仗,堆雪人,个个又玩得热气腾腾。大院子简直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大杂院人多热闹。小庆生家右隔壁,住着姓毕的一家,毕叔叔很胖很高,站在人面前就像一座大山。他在郊区水电队当会计,有点像奶奶故事里说的沙和尚,挺着个大肚子,冬天都不怕冷。除了星期天回来,平时很少见到他。只要他一回来,大帆布包里总塞满了吃的:山芋、青菜、花生,什么都有。一到过年,单位杀猪,他几乎把猪下水全背回了家。他能吃,每餐都是有盐无油的饭菜一大海碗。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不回来了。家里剩下毕阿姨带着三个孩子真不容易。大女儿比叶庆生大几岁,动不动就跟妈妈顶嘴,一天到晚,家里吵吵嚷嚷的,两个小男孩都比叶庆生小,一遇到这种情况,都躲得远远的。左边住着文妈妈,弯腰驼背,白发已爬上两鬓,她除了整日操持家务,还要给人家缝缝补补、洗衣浆衫,挣几个辛苦钱,院子里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的大女儿卫校毕业后分配到省城工作,文妈妈身边只带着一个儿子,叫文国治,比庆生大两岁,从小就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为人憨厚诚实。对门住着两家工人,左手边是机械厂钳工钱师傅,病恹恹的,钱师娘没有工作,拖着三个还没成年的女儿,怪可怜的。右边是房产局的瓦工赵师傅,黑红的脸庞,壮壮的身体,赵师娘是个矮胖子,怀着一个大肚子,每天还跟着丈夫上班做小工。
好在这条街有不少学校。这一头,是叶庆生上的近圣小学;那一头就是这座小城最有名的中学龙门中学。
大杂院的人们对爷爷奶奶都非常尊重,尤其是奶奶,经常听到叶奶奶长、叶奶奶短的呼喊。其实叶奶奶早已成了大杂院里的总管。这家有事,孩子都丢给她照应;那家出门,房门钥匙就交给叶奶奶保管。只要赵师娘挺着大肚子出门,奶奶都要叮嘱一声:“注意不要闪着腰。”有时,乡下送来时令菜,做好了,奶奶总要分送给邻里尝尝鲜。每到这时,奶奶就催着孙子说:“快,给毕阿姨送去。看文妈妈在不在家,也给她送点去。”叶庆生望着奶奶分菜,奶奶就对叶庆生说,“远亲不及近邻啊”。
大院里孩子们也习惯了,每逢爷爷节庆开茶话会回来,就围了过来,爷爷随手就把一些糖果、花生,分散给孩子们吃。孩子们也喜欢围着爷爷奶奶转。叶庆生在这样环境里少了一些孤单,但他还是喜欢一放学就往文国治家跑。奶奶一般是不允许小庆生乱往人家跑的,唯独文国治家是个例外。
文国治家住一间大房子,床边放着一个大方桌。叶庆生和文国治面对面而坐,或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做完作业就打打纸牌,直到奶奶喊:“庆生,快回来吃饭!。”才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