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一回来,就跟叶庆生和杜娟商量说:“我请假不易,回来匆匆,只带了一点盘缠,丧葬费若不够用,你们先借着。至于追悼会和丧葬事宜,也由你们全权操办就是了。”

杜娟忙说:“叔叔回来就好,还是由叔叔做主。”

爷爷追悼会上,还是叔叔做的主,对于爷爷要不要上山,叔叔说:“火化后骨灰先存放着,等奶奶百年后再葬。”对于其他亲朋的应酬,他说,“我就不要问了,有被面子,捡两床好的,我带回去做个纪念就行了。”追悼会开过的第二天,他带着照相机叫乡下亲戚陪他下乡看祖坟去了。

奶奶说:“你这个时候下乡干什么去?”

“上祖坟。”叔叔说。

“上祖坟?你什么时候上过祖坟?父亲刚死,你却跑去上祖坟?”奶奶责问叔叔说,“乡下上坟是有规矩的,只能在清明或冬至,你可不能乱来啊。”

“我就拍两张祖坟的照片。”

“拍什么祖坟照片?”奶奶不解地问。

“大哥来信要。”叔叔说。

叔叔从乡下回来,递给叶庆生一张信纸,说:“这是我叫乡下你族叔重新为你公公婆婆刻的墓碑碑文,把你父亲的名字也刻上了,到时,你核对一下,督促一下,不要耽误了。”

“重刻什么碑?原来的墓碑是你父亲生前立的。你呀,就会乱来。”奶奶抱怨着。

叔叔不理会奶奶说的话,一个劲地对叶庆生说:“听到没有?”叶庆生点点头。

爷爷的丧葬和人情事务也都忙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叔叔就要回去了,一家人好不容易围坐在一起。叶庆生跟往常一样围着叔叔说:“我给父亲写了一封回信,请代我寄给父亲,好吗?”

“好哇,你把信给我就行了。”叔叔道。

叶庆生说:“我在信里就写了几句话。一是得知父亲有了下落,非常高兴,我很想他,奶奶也很想他,只是盼望父亲能早点回来看看;二是父亲给孩子们的钱,我都给了奶奶,以尽孝心。”

“你在信里这样写的?”叔叔不解地问叶庆生。

“是的。”他不知道有什么不妥,把信递给叔叔说。

叔叔不知道侄子会这么做,接过信,有点不高兴地说:“那是你父亲给两个孙子的钱,你是不是嫌我分得不公?”

“父亲给我的钱,我怎么会嫌叔叔分得不公?”对叔叔的话,叶庆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实话实说,就把自己和杜娟商量好的意见说出来:“两个孩子小,暂时也不用花费。爷爷去世后,家庭靠我和杜娟两个人的工资,只够平日里的生活开销,父亲有点钱来,正好可以给老人补贴补贴。”

奶奶说:“这是庆生的心意,一家人在一块过日子,哪分那么清?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叶庆生没有介意叔叔的不快,挪了挪椅子,靠近叔叔坐着说:“父亲有没有给我写信?能不能把我父亲的信给我看看?”

“你父亲的信有什么好看的,我不都告诉你了吗?”叔叔说。

叶庆生还跟以前一样,有什么事总喜欢央求叔叔说:“给我看看嘛。”

可叔叔突然蛮横地甩开叶庆生的手说:“信是写给我的,为什么要给你看?”给了叶庆生一个难堪。叔叔这是怎么啦?不就是看一看我父亲写给我的信嘛,干吗生这么大气?叶庆生简直搞糊涂了。

“你不相信我?”叔叔恼羞成怒,那气得变了形的脸与以前判若两人。

“我不就是想看看父亲写给我的信嘛,这有什么?怎么扯得上对您相信不相信的话?”叶庆生感到非常委屈,说,“您生这么大气干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可叔叔不依不饶,冲着叶庆生的脸说:“你给你父亲写的信,不要交给我转!”丢下叶庆生请他转寄给他父亲的信,甩门而出。叶庆生被叔叔的话噎住了,一时呆若木鸡,就像《三侠五义》中被人点中了穴道,将近一分钟时间,站在那儿,麻痹了。

杜娟上前扶住他问:“你怎么啦?”

“我没事。”

“看你刚才那样子,吓死人的。”

叶庆生这时脑子只有一个问题:我不就是想看看父亲写给我的信嘛,有什么错?干吗生这么大气?

想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人的天性,想看看自己父亲写给自己的亲笔信,哪怕只言片语,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叶庆生对叔叔一向尊重有加,什么事都相信叔叔,有谁比亲叔叔更了解自己?为什么叔叔今天一反常理,发这么大火呢?叶庆生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叔叔发这么大火,也从来没遇到过至亲的叔叔在这件有关侄子寻找血亲的事情上的反常表现。

从小被人骂作无老子娘养的“野孩子”的叶庆生经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是:我真的没有父母?那我是谁?我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既不是西方哲学家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命题,也不是生物进化论所要探讨的课题,而是不少因战乱而离散的百姓之家在寻亲途中自问自的问题,也是叶庆生三十多年梦寐以求想要得到明确回答的问题。为寻亲,从小至今,叶庆生做着一个梦,以前想找不敢找,现在能找了,而且梦想成真了,这种想急切见到父母亲,就是一时见不到父母亲,想看看他们的来信也是好的心情,为什么叔叔就不能理解,而断然拒绝呢?

叶庆生不知道叔叔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他抱着良好的愿望想,叔叔也可能遇到什么烦心的事了,说的是一时气话。但是对于叶庆生来说,一个从小没有父母关爱,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孩子,总是把亲情看得很重。叔叔在他心中一直有着父亲的分量,叶庆生从心里感激他对自己的关心和培养,正因为亲情和感恩,在叔叔“文革”遭罪的时候,他虽然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也毅然拒绝了叔叔的一切资助,直到今天爷爷去世,都不要叔叔分担一分丧葬费用,宁可自己背上二百多元的债务。奶奶知道庆生的性格,脾气倔强,从小不求人,哪怕不吃不喝,也不轻易说个“求”字。当叶庆生心灵的需求遭到叔叔的拒绝后,那本能的欲望和渴求也更加迫切了,因为找不到父母将是一个人的终生遗憾,叶庆生暗下决心,自己找,决不再求叔叔一次!

奶奶也怪叔叔说:“他父亲来的信,有什么不能给他看的?”她劝庆生说,“今天这个事,你叔叔做得不对。不要跟叔叔怄气,你把给你父亲写的信交给他,看他转不转。”

叶庆生平生就是这个倔脾气,心里决定的事,从来不会反悔,他虽然没有跟叔叔顶嘴,可是他就是要当着叔叔的面把给父亲的信撕得粉碎,眼见此情此景,叔叔一时也下不了台。

杜娟不好插嘴,她拉拉叶庆生的袖子说:“不要吵了,吵了让人家看笑话。”她的声音不大,可能叔叔婶婶都听见了。本来找到亲人,是一家人最快乐的事,结果闹得不痛快,大家也觉得没趣,都不再说话。

家中天光早已暗下来,叶庆生看不清叔叔的面孔,更看不清婶婶在昏暗中的表情,但叶庆生心中的阳光消失了,消失在突然降临的沉沉黑幕之中。

事后杜娟也对叔叔为看信一事大为光火百思不得其解,她问叶庆生:“他们老兄弟之间是否有什么约定?”

叶庆生说:“怎么会呢?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父亲给叔叔写信,能不给自己儿子写封信?就是不单独给我写信,在写给叔叔的信中,肯定要问到我的情况,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看看父亲的亲笔信呢?”

“你和叔叔之间原先有没有心结和怨气?”

“没有哇。”叶庆生肯定地说。

“叔叔是不是怕你与父亲直接联系影响你的前途啊?”

“你不是看到的,台湾那边有不少人悄悄跑回来,不但没关系,还受到政府的欢迎吗。”

妻子说:“这就有点不近情理了。”接着她好像自己问自己说,“是为了钱?”

叶庆生立即辩解说:“不会的。”

“不会的?那有什么理由不让你看父亲给你的信?还以不给转信相要挟?”

这句话又把叶庆生说急了,冲了杜娟一句说:“我从小就没有养成求人的习惯,不转信,我自己不能找呀!”

妻子看叶庆生气急败坏的样子,劝说道:“我俩也别争了,叔叔婶婶毕竟是客人,过两天就要走了,不要再为这件事生气,好吗?”

忙完了爷爷的后事,叔叔婶婶准备走了。走前叔叔忙着收拾东西,连爷爷私人印章都带走了。第二天,天一亮,他突然跟奶奶说:“妈,我决定带您一同回北京,我已叫青云去补船票了。”

奶奶哪有这个思想准备,说:“我在家好好的,跟你到什么北京去?”

“昨晚我与青云商量好了,亲家老人们都不在了,爸爸又走了,正好接您去过过。”

一听叔叔说“爸爸走了”,奶奶又哭道:“老头子,我怎么会舍弃你而走呢?”她抬起头对叔叔说,“我不走,死也要死在家里。”想到爷爷尸骨未寒,奶奶越哭越伤心,“我不能走。这把年纪了,这一走,我这把老骨头就要丢在外面了。”

叔叔怎么劝,奶奶就是不答应,说:“我跟庆生过得好好的,哪里也不去。”

婶婶补票回来,说:“妈,票都买好了。”

“买好了,你们不能去退呀?”奶奶白了婶婶一眼。

叶庆生和杜娟都感到叔叔做事太唐突,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商量一下,就接奶奶到北京去?两个孩子听到叔爷爷要接婆婆到北京去,高兴地围上来说:“到北京去好呀,婆婆,带我到北京去嘛。”

奶奶擦了一下眼睛,把两个小宝贝拽到怀里说:“乖乖,我哪里都不去。”

“大人说话,别闹腾,给我出去玩去!”妻子把孩子们硬撵了出去。

叔叔这时只好转过头来求助于叶庆生说:“庆生,你就劝劝奶奶吧。”

叶庆生心想,我能劝什么?我又如何劝得动?本来嘛,奶奶跟我们过得好好的,爷爷刚去世,为什么突然要接走奶奶?何况宜庆又不通火车,一路要乘船倒车,这旅途劳累和长途跋涉,八十五岁高龄的奶奶,怎么受得了?真不知道叔叔这次回来搞什么名堂。

叔叔看见叶庆生扶着奶奶没有作声,就一再做叶庆生的工作,他说:“家里房子太小太简陋,你两个儿子还小,工作又忙,还要求上进。我们现在生活好一些了,到北京有你弟弟照应奶奶,跟你一样,你就放心吧。我们会给奶奶在床边安放一个坐便器,生活方便些,你们也不要每天起早上公厕倒马桶了,有什么不好?”最后叔叔几乎央求地说,“庆生,你就帮我好好劝劝奶奶吧。”

叶庆生想,我是奶奶的长孙,从小由奶奶带大,奶奶连一个指头都没有碰过我,我怎能劝她走?但叔叔是奶奶的亲生儿子,儿子要接母亲走,我这个孙子又不好阻拦。叶庆生跟奶奶说:“奶奶,他是您的儿子。他要尽人子之孝,我能说什么呢?”

“不要听他的,尽出馊主意。”奶奶对叶庆生说。

“妈,我是您儿子,我还能骗您?我是想接您去过几年好日子,也为庆生减轻一些负担。”叔叔恳求着。

“我不走!”奶奶就是不肯答应。

“妈——”叔叔扑通一声跪在奶奶面前说,“你就听儿子这一回吧。为儿自留在京城,没有为母亲尽过一天孝,现在生活好了,你就让儿子为娘尽尽孝心吧!”

“早不孝,晚不孝,这个时候想到要尽孝了。你那点心思我能不知道?”奶奶知道叔叔是想做着给叶庆生父亲看的,就是不理叔叔的苦苦哀求。

叔叔突然要带奶奶到北京去,在亲戚间也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过来劝叔叔道:“奶奶都这么大年纪了,故土难离啊。”有的说:“爷爷刚过世,奶奶怎么忍心丢下老头子走呢?”有的说:“奶奶跟庆生好好的,为什么要接她走?”当然也有看热闹,在背后说风凉话的,甚至说得很难听:这不是胁迫奶奶当“人质”嘛;是的嘛,如果庆生爸爸不来信,不寄钱,也就没有这个事了;不会的吧?是庆生夫妻对老人不好,奶奶要走的吧?

婶婶也被这些闲言碎语闹烦了,她埋怨叔叔说:“你做事,总是那么任性。真不走?就算了!”

“你懂个屁!”叔叔狠狠地冲了婶婶一句。

杜娟对叶庆生说:“你们叶家都是一个德行,以自我为中心,还犟得要命,几头牛都拉不回头。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你不能干涉,去不去,一切由老人自己决定。”

杜娟说得一点没错,叔叔决定了的事,他非要办成不可。表面上,他彬彬有礼,对亲戚和邻居们客客气气的,转过背来则是另外一句话:“外人怎么说,由他们去说,我们不要去管!”

奶奶走的那一天,叔叔婶婶一边一个扶着奶奶的两只胳膊,生怕奶奶不走似的,叶庆生和妻子想帮都帮不上忙,只好拎着他们的行李,默默地跟在后面。在趸船上,叶庆生难过地对奶奶说:“奶奶要走了,我再也不能照应奶奶了。”

奶奶泪如雨下,拉着叶庆生的手嗫嚅着说:“我是不想走的,是你叔叔非要我走的。”

叶庆生知道她放心不下的是这个家和两个重孙子。叶庆生噙着泪说:“我会到北京去看您的。”

奶奶就是拉着叶庆生的手不放,泪流满面地说:“庆生,我走了,怕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