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江医学院位于长江之畔,是1972年创办的新学校。叶庆生走进学校大门,放下行李,刚安顿好,同寝室的医生说:“尹院长一会要来看你。”

“哪个尹院长?”

“就是附院的尹院长,他是从淮河医学院调过来的。”

一种惊喜涌上叶庆生的心头,他赶快擦干净桌椅,沏好茶水,尹院长就走进门来了。还是那种虎虎生风的工作作风,一见面尹院长就说:“小鬼,干得不错嘛。”

说得叶庆生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叫了一声:“尹老师。”

“我知道你是个争气的学生,你看人家都在纷纷下放,你却调到县医院工作。听说,你新医疗法搞得不错。”

“尹院长见笑了,那是‘乡里狮子乡下舞’。”

“年轻人就要敢舞,你那‘920’治疗脱发是不是管用?”尹院长摸摸渐渐谢顶的额头问。

“‘920’治疗秃发,是在淮河医学院药理教研组老师们帮助下搞的项目,对神经紧张性脱发有效,对脂溢性皮炎就没有多大效果。”

“那中草药治疗阑尾炎和慢性支气管炎呢?”

“主要是大黄牡丹皮汤加减,对单纯性阑尾炎有控制症状的效果,但易复发。治疗慢性支气管炎更简单了,就是用杜鹃干花煎水喝,也只改善症状,断不了根。”

“好、好,我们皖江医学院目前科研重点倾向放在中草药和防治血吸虫病上。你的体会很好很有用处。”

叶庆生把话转入进修正题说:“尹老师,县医院想我进修回去把大五官科架子搭起来,我也想通过正规的学习把我这个‘半成品’加工成合格的医学产品。”

尹院长笑着说:“你这个小鬼‘贼心不死’。这事不忙,你最好考虑调过来,我们正缺人。”

叶庆生自知学识不够,没往这方面多想,只是说:“县医院送我出来进修不容易,最后不回去,我怎么好向人家交代?”

“工农兵学员毕业了,多分几个给他们不就行了。”

“你们医院不是有医疗队在下面嘛,下一批医疗队能派到阳陵县去,学生就感激不尽了。”

尹院长很赏识这位得意门生的为人,叶庆生更感谢尹院长这位“贵人”的厚爱。一年进修结束,又留了一年,直到三年眼、耳鼻喉、口腔科轮训了一圈,叶庆生才回到县医院。接着就忙于眼耳鼻喉和口腔科的筹建工作。可以说,叶庆生这五六年间,是他全神贯注进行系统医学学习和实践的时期。这五六年间,他就像在医学海洋里从游泳中学习游泳,既紧张又充实,没有一点分神的时间,岸上发生的事,仿佛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骨碌碌转着,他无暇顾及,已到了“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的境地。

1979年,宜庆市委通过人事部门发来商调函,因叶国勋年老体弱身边无子女照应,希望阳陵县能让叶庆生夫妻调回宜庆工作。县里研究同意调动,但县医院希望叶庆生再留一年,帮助医院下乡搞医疗队。

叶庆生送杜娟和两个儿子回到宜庆,爷爷奶奶高兴得老泪纵横:“回来啦?”

“回来了。”叶庆生和杜娟肯定地说。

爷爷奶奶盼了多少年,终于盼到孙子送孙媳妇和重孙们先回来了。爷爷奶奶高兴,亲戚和邻居们也高兴,叶庆生一一感谢多年来对二老帮助和照顾的亲戚和近邻。

回来后,生活的空间一下子变得狭小了。随着人口的增多和这几年知青的返城,大家都挤在一起,仅有的院落早已盖起了房子,使原本就很狭窄的城市空间更显得拥挤。叶庆生一家就挤在爷爷奶奶两间小屋里,床放不下来,就堵住了一扇门,虽然家里挤得转不过身来,总算安顿下来了。

空间小了,但爷爷奶奶和两个重孙子的乐趣也多了。爷爷奶奶眼睛都不好,一时还区分不开大宝小宝。往往喊大的,小的应,喊小的,大的应,没办法,就喊:“宝宝,都过来!”

一天,奶奶逮住小宝的手说:“小宝,公公婆婆(方言中指曾祖父母)家是不是你的家?”

“不是。”

“那你的家在哪里?”

“爸爸妈妈是我的家。”

“那你爸爸的家在哪里?”

“在乡下。”

大宝这时插上来就是一句:“婆婆,我爸爸的爸爸妈妈呢?”这下又把奶奶问住了,奶奶高兴的眼神一下子暗淡起来。大宝正坐在爷爷怀里,吃着小金鱼饼干,仰起头来又问爷爷:“我爸爸的爸爸妈妈呢?”

“啊——”爷爷一手罩着耳朵,凑近大宝嘴边。“我爸爸的爸爸妈妈呢?”大宝扯起嗓子喊。

爷爷眯着眼睛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把大宝的嘴堵上。可小宝跑过来拽着爷爷的白胡子说:“公公,你怎么有这么长的白胡子?”

“人老了。”

“老了?”孩子对“老了”这两个字不理解。

公公又弯腰抱起小宝,一只腿上坐一个,哼唱起来:“人老了,人从哪里老?人从头上老,白的白的多,黑的黑的少。人老了,人从哪里老?人从嘴上老,吃不动的多,吃得动的少。人老了,人从哪里老?人从眼睛上老,看不见的多,看得见的少。人老了,人从哪里老?人从腿上老,走不动的多,走得动的少……”粗重的嗓音,透出生命衰老的哀叹。

爷爷年轻时一只耳朵被炮弹震聋,这些年眼睛也越来越看不清了,叶庆生曾带他到医院做过检查,说是老年白内障。眼科医生不敢给他做手术,说:“目前摘除白内障手术还不成熟,何况是一位九十岁高龄的老人。算了,老爷子就不要做了。”

爷爷生活不能自理,奶奶又手脚不方便,这家务事就全落在杜娟身上。叶庆生一回阳陵县,杜娟就连轴转起来。每天总是风风火火地上班下班。上班忙工作,累得手臂都抬不起来。下班忙吃忙穿,照应着老的兼顾着小的,连坐下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说歇一歇了。

回家兴奋期一过,问题就来了。这可苦了杜娟了,本来在公社医院带二个孩子,还能应付,突增两个不能自理的老人,城里上班正规,不能迟到早退,工作又比农村忙,一时应接不暇。每天除了匆匆忙忙糊一家人的嘴,下班还要赶到塘边洗衣浆衫。她知道丈夫是指望不上的,医疗队在深山老林里,交通不便,回来一趟都不容易,凡事她都隐忍着,坚持着,适应着,好在年轻,再累,睡一觉就过来了。爷爷奶奶有时就不适应了。因爷爷好酒,杜娟吃饭前,总要给他盛点菜先吃。等一家人吃完饭,碗还没洗,爷爷又喊起来:“小杜、小杜,怎么还不吃饭啦?”

奶奶马上接话说:“你真老糊涂了,不是刚吃的嘛,怎么又要吃了?”有时,奶奶左等右等,杜娟还没下班,两个宝宝又吵,见杜娟一进门就愠怒地说:“你调回来是照顾我们的,可是一天到晚看不到你的影子。”

杜娟作为助产士,每天上班不是妇检就是刮宫,人累得散了架,回家还得不到休息,也没好气地说:“奶奶,我的奶奶,回来是要照应你们,可我不能不上班,我不上班,孩子哪个养?”那个时候,大中专毕业生,分配工作已十年,都还未转正定级,仅有的工资除了日常生活开销,再给两家负担一点,日子本身就过得紧巴巴的。家中二老二小,不时伤风感冒小伤小病的,就更苦了杜娟,只好找单位工会互助金借点,或和同事凑个会,临时周转一下,应应急。

叶庆生随县医院医疗队下放到阳陵县最边远的一个公社,帮助当地公社医院开展日常诊疗任务,既然叶庆生已承诺医院领导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也就耐着性子蹲在医疗队里。

有一天,叔叔来信说,自己已获平反,有几天假,让叶庆生乘没调回宜庆之前,陪他到九华山玩玩。叶庆生向医疗队请了几天假,找便车回到县里接叔叔上九华山。

这次回来,叔叔很兴奋。他说,今年春天,学校党委对他进行了平反,工资也全补发了。言谈之中有一种否极泰来的感觉。

他这次回来谈得最多的是京城人思想解放了,不再忌讳谈钱、谈外国了,不少跑到国外的人又回来了,回来人的富,有点让叔叔羡慕。他说:“我作为一位全国名牌大学的讲师才拿不到十美元,就是我的导师、系主任、国家一级教授每月也不超过一百美元,而在美国,像我这样的医生每年最少能拿到十万美金。”

叔叔说,京城不少人通过海外关系找到了在台湾的亲人。他回来前,已通过他去美国的同学在联系,看看能不能找到失散多年的哥哥。叶庆生想寻找父母的想法在叔叔面前是无法掩饰的。他忙问:“叔叔,您什么时候能联系上?”

“说不准。”叔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联系上。他说,他交给人家的地址是三十多年前的地址,人家即便到了台湾,也还要花精力去找。“庆生,这种没影子的事你可不能对外讲啊。”叔叔一再叮嘱说。

第二天一早,叶庆生就带着干粮陪着叔叔在五溪桥下了车。一下车,站在桥头就能看到南边巍巍的九华山群峰了。他们走了一截路,顺便请手扶拖拉机手,捎上一截路,到山脚下二十多里路,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走过了。到二圣殿已近中午,他们坐在进山的石桥上填饱了肚子,就开始爬山。从二圣殿拾级而上,在松杉竹林间穿行,过甘露寺,上了三天门就到了九华街。到了九华街,叶庆生对叔叔说:“俗话说,‘不到天台,等于没来’,天台峰海拔1321米,要不要一鼓作气,爬到山顶?”

“上!”叔叔毫不含糊地说,接着又问,“山上有什么庙?”

“山顶有座天台寺,据说那是释地藏索居悟禅的地方。”

叶庆生带着叔叔一直爬到天台正顶。近寺前,有“一览众山小”勒石。到达山顶时,叶庆生看见一颗星星已经出现在西天,而月亮刚从东山下露出笑脸。站在寺后青龙背上一览寂静的山峦,脚下峰壑已涂上了茶褐色的月光,而远处重山已是朦朦胧胧,如一抹淡淡墨色了。叔叔说:“我们就在庙里投宿吧。”

叶庆生问老僧,守庙的老僧合掌说:“施主,上面规定,我们寺庙是不允许留宿的。阿弥陀佛。”

“那我们转一圈就下山吧。”叔叔说。

叶庆生说:“叔叔,你体力行不行?”这一天旅途劳累,又爬了三十多里的山路,叶庆生都感到吃力,何况五十多岁的叔叔。

“我还没老,怎么不行?”叔叔有一股不服老的劲头,抬腿就走。

下山路上,叶庆生一边扶着叔叔,一边向叔叔介绍九华山的源起。据说,唐朝中期,李白来到此山,远眺山峰如九莲,盛赞“灵山开九华”,从此九华得名。稍后朝鲜半岛新罗国王子金乔觉出家为僧,渡海西来,到九华山苦苦修行,感动了当地的众多善男信女,为金乔觉捐资建寺。金乔觉圆寂时,相传,山鸣谷陨,群鸟哀啼,地出火光,他坐缸三年,尸身栩栩如生,僧众尊他为地藏菩萨,建肉身塔供奉,九华山遂成了地藏菩萨的道场。

翌日,叶庆生就带着叔叔在九华街几个大庙里转转。九华山虽然成立了九华管理处,佛事也正在恢复,但小小的山间街市,依然清冷破旧。华成寺还是木材加工场,十王殿还是一片废墟,但是祇园寺、肉身宝殿等大的寺庙里也有了星星点点的香火。百岁宫的肉身菩萨也摆放出来了。九华山毕竟是佛教圣地,站在九华街上,环顾四周,依然给人一种梵宫庄严,佛日同辉的感觉。

叶庆生知道,叔叔不相信鬼神,奶奶烧香,他也反对,为此,他回家一次,奶奶就骂他一次,说他是不孝之子。而叶庆生则一直很敬重他。作为奶奶惯大的孙子,奶奶说什么叶庆生都听着,奶奶做什么叶庆生都帮着,从不跟奶奶顶嘴。奶奶从小就喜欢大孙子,常当着叔叔的面说:“你就没小庆生听话。”

每当叔叔与奶奶发生不快时,叶庆生背地里总劝叔叔说:“你也不常回家,不要顶撞奶奶,烧香拜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叶庆生本以为这次只是陪叔叔到名山一游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叔叔突然对佛教感兴趣起来。在山路上他问叶庆生:“新罗国王子既有地位,生活又那么好,为什么还要修行?”

叶庆生说:“大概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难处,就是王子也不能例外吧。”

在他们走进祇园寺参观时,叔叔问老方丈这个同样的问题,老方丈指着寺外庙墙上大写的“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这两句话说:“人生逆境十之八九,不可能一帆风顺。为佛要普度众生,救苦救难。为人处世要慈悲为怀,积德行善,可是有些人做不到,非要下地狱。新罗国王子正是体察到人间的烦苦,立志修行,以度尽人生苦难。”叔叔笑着对方丈说:“这有点像‘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味道。”

老僧双手合一,也笑着点点头说:“本来就是儒佛合一,佛教入世与世俗是相通的。”

夕阳斜照,东岩之巅百岁宫白色的宫墙与峻岭,就像披上了一件金色的“袈裟”;而隐身在老爷顶密林中的肉身宝殿迎着斜阳,金光四射,就像殿内七层八面木塔佛龛里供奉着的一百多个地藏佛像闪烁的光华,直刺人的心扉。叶庆生迎着光华,眯起眼睛,看着通向这肉身圣殿的108级石阶,问自己:“这难道就是千百年来人们的朝圣之路?而中国禅宗认为佛就在各人心中,不正是一个人修身养性至简的方法?”

1978年暑期,叔叔上九华山之前,先到浙江金华小姨爹的家乡,把带回来的小姨奶骨灰葬了。听叔叔说,小姨爹过世不久,他们的儿子,叶庆生的小表叔也英年早逝。去年小姨奶生病,希望叔叔在她死后把她带回金华与小姨爹合葬,叔叔答应了。不久小姨奶病故。这次叔叔带着她的骨灰搭车赶到金华乡下,他没敢惊动乡亲,就买了一把小铲,在对着小姨爹村庄的小山上偷偷地掏了一个地洞,把小姨奶的骨灰就地埋了。叶庆生觉得,叔叔虽没能完成小姨奶希望与小姨爹合葬的心愿,但总算让老人家叶落归根,也算了了一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