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上海虹口,横浜桥,呵,这就是鲁迅先生写《且介亭杂文》的地方。吕思麟走到这里,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上海剧专门头不大,花岗石的围墙圈起了一片艺术的天地。“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的牌子就挂在左边的门柱上,黑色的铁栅门后,是一幢老式中西合璧带回廊的建筑。吕思麟上楼找到了校长办公室,熊佛西校长热情地接待了她。
当吕思麟见到我国著名戏剧教育家、剧作家和中国话剧的奠基人之一的熊佛西时,肃然起敬,站在门口不敢迈步。“请进、请进。”熊校长招呼吕思麟进门就座。校长微胖的脸上戴着玳瑁边眼镜,宽宽的前额透着睿智,他让吕思麟坐在他的对面。他接过高原的引荐信看了看,和蔼地问:“你就是吕思麟同学?现在在同济大学三年级?”吕思麟点了点头。吕思麟崇拜名人,可当她见到了名人,则显得拘谨起来。“你能弃工学文不容易,特别是在国家前途抉择时期,还立志学艺报国,是一种勇敢的选择。戏剧是推动社会前进的一个轮子,又是搜寻社会病根的X光镜。”
“是的,我喜欢文学,文学能透视人性。”
“说得好。听高原说,你很有表演天赋,你不想到话剧演员组试试?”熊校长喜欢人才,他见吕思麟长得秀气,丰满的脸蛋,明亮的眼睛,外表的美和内心的真毫不遮掩,一颦一蹙中都有戏。
“我?”吕思麟自信不足,“那是我们学生剧社演着玩的,特别是演员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假戏真做时就比较难。”
熊校长笑起来:“好演员是要有很快进入角色的本事的,一般人是不行。”
“熊校长,学编导教不教写作?”
“编导是戏剧的基础和航标,好的一出戏,要有好的剧本,能不能演得出彩,不光靠演员,还要有好的导演。编导专修班虽不教写作,但剧本写作是要讲的,那要在后期实践中去学。前期主要讲文艺理论和戏剧学术研究。”剧专不教写作,想当作家的吕思麟有点意外,可是她知道中文系也不教写作。可有人对她说:“作家是写出来的”,写作完全是作家自己的事,那也只有今后靠自己努力了。
吕思麟想,人生路很长,但关键处只有那么几步。既然自己放弃了将来当生物学家或当生物老师的前途,而重打锣,重起灶,选择了学习编导,不管能不能成为编剧或导演,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在学习中学习了。
吕思麟早出晚归,每天骑着自行车到剧专上课。叶龙台也是早出晚归,到校办工厂去上班。晚上回来,谁先进门谁烧饭,吃饭时也没有一句话可说,日子就这样在“冷战”中一天天流过。眼看快放寒假了,叶龙台先开了口说:“寒假,你可想去宜庆看看孩子?”
他们也一年多没见儿子面了,说不想是假,可他俩现在这个样子,无法沟通,各顾各的,无法商量出一个意见。夫妻反目,最先受到伤害的肯定是自己的孩子。
“我忙。”吕思麟只两个字。
“你不去就算了,我也走不开。”
就这样儿子永远留在了这对父母的记忆里,他们从此再也回不到一年前被丢给宜庆爷爷奶奶的儿子的身边。九眼金刚结的缠丝,虽丝丝缕缕,可连蛛网都不如。孩子从此没有了父母的陪伴,孤独、绝望,甚至陷入无尽的黑暗,似乎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想一想,才两岁的小庆生好不容易从长江头被带回到长江尾这块称为皖江的地方,这对夫妻真的就把自己的儿子当成了“蒲公英”?因为,小小的“蒲公英”从来就不需要父母的。可是,“我的生身父母是谁?”却成了小庆生一生之痛,也是他生命中执拗的追问。
寒假一过,吕思麟借口每晚要观摩话剧组同学们的演出,晚上回来不方便,干脆在剧专附近租了一个单人间,搬出去住了。这对夫妻一下成了陌路人。
编导专修班40位同学,男生居多,吕思麟同桌的方月琴是上海人,娇小玲珑,长发披肩,虽比吕思麟小两岁,反而显得老成多了。她每天骑自行车早出晚归,与吕思麟相处久了,见面就喊“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们是姐妹俩。给编导班上课的都是当时中国戏剧教育界的大腕,如熊佛西就亲自给他们讲“写剧原理”,李健吾讲“文学概论”。正巧曹禺二月从美国回国,就给他们讲了一学期的戏剧创作。曹禺是吕思麟最敬重的剧作家。在宜宾饰演《原野》中的金子时,就对他的戏剧语言个性化有所体验。曹禺塑造的每个角色在人物与人物的心灵交锋和外部争执中,都能激发出角色演员真实的内心冲突,随着剧情的发展,展现出剧作者固有的对原始野性美的讴歌。而曹禺上课一个最大的特点是,能让人物身临其境地讲话,还能即席演出,与假设时空转换成的舞台联系在一起,产生强烈的戏剧效果。曹禺在讲改编的《财狂》主角时,一个人在讲台上又是哭,又是闹,最后“嘣噔”一声晕倒在台上,把守财奴韩伯康表现得活灵活现,让同学们印象深刻。
教古典诗词和《楚辞》的是沙正清老师,而教现代文学和新诗的是季侯道老师。对这两位老师,同学们背后早有个比较。虽然他们都是中等身材,也很讲究,但是——前者壮,后者瘦;前者红光满面,精气神十足,后者面目清秀,戴着金丝边眼镜;前者同学们称他为“美髯公”,后者同学们称他是“清秀才”。
季侯道老师刚毅木讷,不善言笑。他虽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亲历者,讲起新文化运动来也照本宣科。当他讲五四以来我国新诗发展脉络时,从浪漫派,讲到新月派,从新月派,讲到现代派,一丝不苟,清清楚楚。当他说到郭沫若先生的《女神》时,肯定它是新诗革命纪念碑式的作品,是“文学为人生”的一次大胆实践。虽然他讲课轻言慢语,但讲到激动处,也火光四溅。“我飞奔,我狂叫,我燃烧……”张口呐喊,挥手向前,好像他正在个性解放的痛苦挣扎中,猛起,以“天狗”那可吞掉“一切的星球”的气概,去与一切因袭守旧传统战斗。最有意思的是,他上课常提醒同学们说:“同学们在学校不要谈恋爱,好好读书,学好了,自然会有女孩子找你。”
而沙正清老师每次上课总是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与其说他是一位诲人不倦的老师,还不如说他是一位出色的演说家。本来中国古诗词就是五四运动革命的对象,可经他这么一讲,如春风扑面,梦笔生花,暗香浮动,妙趣横生。特别是讲屈原,讲《楚辞》,在别人看来晦涩难懂,诠译比较难。而他则从新诗入手,用极通俗易懂的白话文去解读《楚辞》中的《九歌》《九章》和《离骚》,让学生能听得懂,甚至普通人也能欣赏。沙正清老师喜欢屈原,喜欢《楚辞》。祖籍在湖南的他更喜欢江南浪漫主义的情怀。他用“美人芳草”概括《楚辞》。他认为屈原爱国,也爱美人,屈原无论对国家还是美人都是一往情深。他甚至自诩屈原转世。
“清秀才”季侯道老师每天走进教室,脸刮得很干净,头梳得油光,西装领带,衣着整洁。大凡不适或微恙,他都会请假调课,不愿把自己不好的一面展现在同学们的面前。
按道理当老师是不宜留胡子的,而“美髯公”沙正清却与众不同,非常注重自己的胡子。每天都要清洁,每周都要修剪,青丝一样的发须,配着他那张方额大脸,更彰显出成熟男人的魅力,多了几分女孩子们喜欢的阳刚帅气。沙老师不喜欢穿西服,他更多时间是穿唐装或长袍。正式的场合,穿件崭新的中山装。更“奇葩”的是,他每天上课,都要手提一根紫檀木的弯头文明棍。他好像不会生病,从来没有请过假,调过课,每天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地走进教室,把文明棍往讲台上一放,等班长一声喊:“起立!”他就挥着双手和同学们一起唱校歌:“……我们是中华民族的善良儿女,我们是人类灵魂的青年工匠。迎着彩光,粉墨登场,给你快乐,让你思想,揭示心灵的奥秘,展示人生的榜样,发扬时代的风貌,创造灵魂的辉煌,人生的戏剧,戏剧的人生,人类的精神,在这里闪光!”然后,才让同学们坐下来听讲。
他看见班上有八位女生,个个年轻漂亮,而且都扎堆坐在前排,调侃地说:“你们班是众星捧月,还是绿叶丛中八点红?我看这八朵鲜花,都长得不错嘛。不比去年上海滩选美时那些姑娘差。”当他看到吕思麟坐在中间,眼睛为之一亮,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拍脑袋说,“呵,周璇?一个活灵活现的周璇!”老师所指,让同学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吕思麟身上,搞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沙正清双手一撑讲台,把黑板擦一拍,来了个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什么叫学问?”他环视教室后说,“学问学问,会学还要会问。老师只会复述教材里前人的东西,那是教书匠。我教书,就是要带大家做学问。”他上课从不看教案,从讲台这头走到那头,又从讲台那头,走到这头,不时用右手助力,抑扬顿挫,充满激情,突然转过身,面对同学问:“那‘离骚’二字真正的含义是什么呢?”稍停顿,他就一字一句地说,“较合适的解释是‘被离间的忧思’,苦闷的心灵中喷涌而出的是一片精诚为国和爱民的缠绵情怀。那《楚辞》的精神所在又是什么呢?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可用‘风’‘骚’两个字概括之。中华民族之共性曰‘风’,代表人物是孔子;个性曰‘骚’,代表人物是屈原。《楚辞》对整个中国文化系统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特别是文学方面,它开创了我国浪漫主义文学的诗篇,对后世文学影响深远。而在对待妇女的态度上,我认为,诸子百家很少谈及女人,是对女权的歧视。春秋诸子中,屈原最尊重女性,《离骚》中多以歌颂女性为中心,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吕思麟听得很认真,也很感慨,之所以老师推崇屈原,热爱屈原是有道理的。当讲到《招魂》时,方月琴举手站立问:“有人说《招魂》为宋玉所作。”
沙老师示意她坐下,说:“《招魂》的作者只能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所作。《招魂》通篇乃自明其志,这时诗人对人世有着异常深厚的眷恋,其精神实质与《离骚》《天问》《哀郢》等是一贯通连的,都是诗人的代表作。从表面上看,‘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诗人已形神分裂而自招其魂了,其实诗人是在为楚国招魂!魂兮归来——”沙老师用他那浑厚略带湖南口音的男中音吟诵起来,其声幽咽,一会把你带入屈原芬芳馥郁的想象世界中,一会又把你带入一片超尘之境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景象何等动人,让人感慨,催人泪奔。
沙正清老师讲着讲着,眼睛又转移到吕思麟的身上。每当此时,吕思麟就羞涩地低下了头。虽然她微低着头,可双耳却竖着听沙老师讲课。沙正清学识渊博,积淀深厚,已达到了“胸藏万汇凭吞吐,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境地,你看他面对几十位思维活跃的学子,反应机敏,应答如流,妙语连珠,尤其是那灵光“一闪”的睿智,常让吕思麟敬佩不已。
有同学问:“沙老师,您对写文章有无高见?”
“有!”同时,沙老师反问提问的同学,“你可认得刘文典?”
同学站起来回答:“老师,我知道。他是清华大学著名教授,安徽大学校长,还曾踢过蒋介石一脚。”众笑。
“对。他曾说过写文章要做‘观世音菩萨’。”
同学们不解,沙正清解释道:“观世人百态,了人情世故,讲音律韵谱,润受众之心。”
吕思麟听到沙老师讲她像周璇,虽然不好意思,但她也是第一次从别的男人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美丽。吕思麟在女生中个头不算高,但年龄最大,是已婚女人。上剧专,是源于她对文学的热爱。可是她在这群小女生中,并不因失去豆蔻年华而稍逊风骚。她来上海后学会了化妆,不是那种浓妆艳抹,而是薄施粉黛,巧妙地把下眼睑初露的细纹屏蔽掉,加上川妹子的灵动和秀丽,显得神采奕奕,富有性感。何况她不断追求个性的解放和文学的梦想,在潜心学习中,不断战胜着时间的苛刻,始终保持着光彩照人的形象。她的穿着也不像当时上海滩那样“大胆前卫”,而是梳了个大辫子,留着整齐的刘海。作为一名学生,她很会打扮自己,不是白衬衫蓝裙子学生装,就是清新的中式女装或花格子的短袖旗袍,她知道对于一个买不起珠宝首饰的穷学生来说,美貌和风韵就是她的讲究。
如今学文的愿望已经实现,当她走进自己喜爱的领域那一天起,她就决心埋头苦读,吸取更多的营养。她每天总是第一个到校,听课,记笔记,虽不练功,但只要有观摩课,她都会认真地去看,然后写出自己的感想。在老师们的眼里,她是一位好学上进的好学生,文静乖巧,让人心生爱怜。
沙正清被吕思麟的美丽打动,热烈追求她就像百米赛跑,不断地加力,只盼冲刺的那一刻。而吕思麟在剧专长达一年的学习中,从最初对沙正清学识的仰慕,发展到相知相惜相爱,挨到1948年夏天,他们才正式交朋友。
吕思麟为沙正清的帅气、博学和文采所倾倒。她不在乎财产、门第和对方婚姻状况,因她的精神完全投入到文学世界,投入到情投意合、琴瑟和鸣的虚幻之中。她认为成熟的爱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需要你。吕思麟是个单纯的人,尤其对金钱名利之类看得很淡。她也不善于和社会人打交道,与比她小的同学们相处,多是谦让。不过人生经历让她已意识到世界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美好,可“爱”的突然造访,仍让她猝不及防。方月琴就曾劝过她:“姐,你不能与沙老师来往。你看他那色眯眯的样,就喜欢向女生上衣里看。何况他家有老婆。”
“嗯。”此时吕思麟已失去了理智,陷入突如其来的爱情不能自拔。
“姐!”方月琴加重了语气,拖长了声音,好像吕思麟真是她亲姐姐似的。吕思麟不是不知道方月琴为她好,可是她心里想:我不傻,当你跟一个人心意相通,分享激情时,你又做何选择?
“你千万不要相信沙老师的甜言蜜语,而毁了你的终生幸福。像沙老师那样花心大萝卜,你无法驾驭他,吃亏还在后头。”吕思麟看着这位上海姑娘说出这样沉甸甸的话,就像她的长辈教训她,不觉感到惊讶。
她自忖:我选择了年纪比较大,满腹经纶的沙老师,不正是为了爱?因为人这东西一旦有了爱,当她站在心爱的人面前时,心跳就不由自主地会加速,与心爱之人交目时就会害羞,有时会莫名失落惆怅,有时会为爱暗自流泪。
生活在上海滩、阅尽美女无数、已婚的沙老师,从第一天见到吕思麟,就因她彻底地沦陷了。他的眼睛从此没有离开过吕思麟,除白天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不停,连夜梦中,也还是她那娇小美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