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同济大学准备迁返上海,为感谢当地父老乡亲对同济大学六年来的关心和支持,学校要求青青艺术剧团和青年剧社做一次联合演出,由高原老师导演,重排曹禺的《原野》。抗战期间,同济大学社团很活跃,吕思麟和她的弟弟妹妹都是青青艺术剧团的骨干。高原决定吕思麟出演女一号金子,因为时间紧,他直接找到吕思麟的家。

当他跨进吕思麟家的门槛,看见摇篮里睡着宝宝,吕思麟坐在旁边,正聚精会神地编织着丝带。摆放在小竹箩里的五彩丝线牵牵拉拉如五色光束,在她灵巧的两手指间不断地缠绕着小环,结成一个个细密的彩结,缠过去,绕过来,编好的丝绳已呈五彩的眼纹,柔和的光和五彩的色,让高原眼前一亮。“太漂亮了!”他情不自禁地赞道。

吕思麟抬头见高老师来了,不好意思地说:“高老师来了。”

高原问思麟说:“你编的是什么?”

“高老师,我正在为宝宝编九眼金刚结。”

“什么?九眼金刚结?”

“是的。给宝宝做手环。高老师,这金刚结编好后,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九只佛眼。”吕思麟站起来,拿起手中的丝结边给高老师看边说:“您看,我才编到一半,只有四个佛眼。”她又指着宝宝颈子上的项圈说:“您看,这项圈上就有九只佛眼。”

“啊!”高老师正看得起劲,叶龙台上前招待高老师用茶。高老师说:“谢谢!”又回过头问吕思麟,“你这只手环什么时候能编好?”

“大概要到明后天吧。”

“能不能抽空也给我编一只手环?”

“好。”顿了一下,吕思麟望着高老师说,“老师,您也要祈求佛母保佑呀?”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在一问一答中,高原老师更专心注视着的是迎面而立的吕思麟的一举一动。他仔细地端详着,心里思忖着:“乌黑的头发,线条明显的嘴唇,丰满的脸蛋,明亮的眼睛,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不像是生过孩子的女人。可以。”他心里虽然决定下来,还是问吕思麟:“你行不行?”

“行。我演金子没问题。”吕思麟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

高原把剧本交给吕思麟时说:“你先看一下。要演好金子这个角色,首先要熟悉这个角色。金子是一个美丽纯朴而充满了野性的乡土女人,她在爱恨情仇面前,将自己外表的美和内心的真毫无遮掩和保留地挥洒出来,大胆地追求爱情和自由,顽强地与命运抗争。她是封建礼教下的牺牲品,同时也是黑暗社会的反叛者。”看吕思麟接过剧本,高老师又问,“孩子怎么办?谁带?”

“高老师,请放心,家里我都安排好了。有保姆,还有妹妹可搭把手。”

“不仅是你一时顾不了家,我还想请叶龙台老师和他的同事帮帮忙。”

吕思麟知道高老师看上了喜欢文艺的叶龙台和他的四个伙伴,想请他们跑跑龙套什么的,连忙说:“我把他们计算在内了,高老师,您就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吧。”

高原心里虽然很喜欢他物色的主角吕思麟,但还是很认真地征求叶龙台的意见。他问:“叶老师,我想请你搞灯光,其他四位老师帮助置景、搞音响和跑跑龙套,不知行不行?”叶龙台望了望吕思麟说:“没什么问题,他们都知道了。我家里也安排好了。”

“好。”高原松了一口气,接着说,“叶老师,还有请您顺便通知一声你们教研室的那位文艺活跃分子程梅生,叫他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可别忘啰!”

“高老师,我等会就去通知。”

高原老师正准备离开,只见送他的吕思麟妩媚中透着刚毅,自信中带着泼辣,无论从长相、衣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看,活脱脱的就是一个金子。

高老师走后,吕思麟就与叶龙台商量说:“排演这些天,我跟保姆讲好了,增加点钱,白天晚上都由她带宝宝。妹妹也答应白天过来照看一下。你呢,也兼点心,抽空回家看看。”

“宝宝也乖,你就放心吧。”大凡吕思麟做主的事,叶龙台都没有什么不同意的。何况,吕思麟这次演女一号——金子,他更要全力支持妻子工作。

吕思麟很喜欢曹禺写的这三幕话剧,非常同情仇虎复仇的悲惨结局和他与金子的凄美爱情。在表现金子与两个深爱自己的男人的关系时,她费了好大功夫。剧本要求:当金子面对着善良软弱、不明事理、唯唯诺诺的丈夫时,要演出自信骄纵、责难和怜悯的一面;当面对自己深爱的耿直粗野的男人仇虎时,则极尽温柔、泼辣乖巧中透着倔强。

出演时,她完全进入了角色,把内心的不安分和泼辣野性演绎得淋漓尽致。舞台上,她真的就像金子一样娉娉婷婷,眉宇间藏着泼野,一颦一蹙中透着任性。当仇虎开枪自杀前,让腹中孕育着他全部希望的金子离开他时,吕思麟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催人泪下。

演出非常成功,在李庄和宜宾两地引起轰动。高原很欣赏她,临结束时,意味深长地对她说:“吕思麟同学,你这方面很有天赋。以后有机会,可找我。”吕思麟不知道眼前这位已很有名气的长发飘飘的艺术家是地下党。听说,演完《原野》,高原老师就先行回上海去了。

当一家三口又回归常态时,吕思慧问姐姐道:“你真舍得把儿子一个人留在家里?害得我一天跑两三趟。好在,小庆生乖得很。”

吕思麟说:“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也没冻着饿着庆儿。”

叶龙台抱着儿子过来,对吕思慧说:“谢谢你,思慧。”

“谢什么,一家人还说两家子话。何况小庆生得人疼爱,我就喜欢他。”

吕思麟接过儿子,鼻子顶着宝宝头说:“你应该先谢谢我,是不是?你应该先谢谢我,是不是?是我把你带到人世来的,是不是?”逗得小庆生“咯,咯”直笑。

“要是我,舍不得。”吕思慧替个手,又把宝宝抱过去,有点难过,又不无调侃地对姐姐说,“是的,宝宝是你生的,你辛苦了。”

叶龙台也讪笑着向吕思麟鞠着躬说:“感谢你为我生了这么个好宝宝。”

“你就喜欢耍贫嘴。”吕思麟说完,转过脸拿起桌子上这次演出的合影照给妹妹看,“思慧,你看,这次演出成功是不是我给儿子一周岁的最好纪念?”

1946年暑假,学校开始组织回迁上海。因宜宾是抗战后方的文化中心之一,李庄一带还有中央研究院文科所、中央博物馆、中国营造学社、金陵大学等十多家国家级高等学府和研究机构要复原回迁,当时运力有限,各单位走陆路的已经动身搬迁,走水路的就只能等待船舶安排,一时李庄小小码头,拥挤不堪。同济大学的师生都发给了路资,让大家分批东归。

叶龙台从禹王宫门口邮政代办所拿到家信,一边走一边看。当得知父亲带着一家老小,已从湖南回到家乡宜庆,希望他们回上海路过宜庆时回家看看,并把小庆生带回来。他高兴地跑回家,一推门就对吕思麟说:“家里来信了,说他们已回到老家,叫我们早点带庆生回去呢。”

正在收拾衣服的吕思麟接过信一看,也很高兴,转而犯愁地说:“船这么挤,票也不好买。哪能说走就走?买不到直达上海的船票,我班有的同学就打算先到宜昌,再乘车回上海。像我们还要带着小庆生,真不知道驴年马月才能回到家?”

叶龙台见吕思麟担心行程,坐到她旁边说:“没关系,我听说总务处雇了一艘小火轮运校产,直回上海,慢是慢一点,不过中间不要倒车换船了。我已与图书馆押送的老师讲好,可以顺带我们一家三口。”

“真的?有这等好事?”吕思麟兴头还没被调起来,又回归平静地对叶龙台说,“不行,不行啊。小弟虽然讲好与谢教务长一家走,小妹可是要跟我们一齐走的啊。”

“是的。是说好了的。可是她不是回成都了吗?”叶龙台说。

吕思麟说:“过两天不就回来了。龙台,‘好事不在忙中起’,何况我们家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整理好呢。”

叶龙台看思麟低头整理着衣物,床前放着两个大皮箱也有待拾掇,就没有再说什么。

吕思慧回来后,与姐姐和姐夫买好了联票先上船到宜宾,再经重庆搭大轮船回上海。叶龙台的“四兄弟”同行,不过廖仲敏多了一位朋友,医学院的范小姐。这群“青春作伴好还乡”的青年师生,上了船,都有一种“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欣喜之情。三等舱的舱室,六张上下铺,大家共挤一室,加上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庆生,真像一大家子人那样亲密。

轮船满载,连通铺都挤满了回沪的师生,过道上也都坐着没有舱位的散客,还堆放着行李。一路上大轮喘着粗气,冒着浓浓的黑烟在江面上负重而行。叶龙台和吕思麟大多时间都是窝在舱室内哄逗着小庆生。小庆生快一岁半了,长得乖巧逗人。廖仲敏说:“小家伙都长这么大了。”

范小姐笑着说:“小人儿来到人世,是最先向我报的到。”

吕思麟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就算你功劳大。小庆生,快叫干妈。”小庆生只顾在舱间跑来跑去,没理会妈妈的招呼。他见范小姐蹲下拍手欢迎他,就直接扑向范小姐怀里,被妈妈一把拉往。宝宝正在长牙,行前保姆用线穿了一只腌萝卜头戴在宝宝右手腕上让磨牙。吕思麟生怕宝宝的口水弄脏了小范的衣服。廖仲敏见状就近伸着手说:“来,让我抱抱。”他把小庆生接过去,抱在怀里,亲着小庆生的脸蛋,胡子拉碴的,戳得小东西直哆嗦。小庆生一边躲闪着,一边用手推搡着。范小姐见宝宝左手腕上的五彩手环,高兴地叫起来:“好漂亮的金刚结!”又看见宝宝颈项上也有一个金刚结项圈,说,“是你编的?”

“是的。”

大家也都伸过头来看。

“你真心灵手巧。”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吕思麟不好意思起来。

她连忙说:“就是图个吉利,托佛母保佑小庆生健康平安。”

“嗯、嗯。”小庆生似乎听得懂大人们说的话,嘴里哼哼着,一只小手不忘推着廖叔叔的脸,戴手环的手缩回来又去捏廖叔叔红红的鼻子,这回是轮到廖仲敏甩着头避让了,小庆生拍着两只小手,“咯,咯,咯”地笑着,引得大家也大笑起来。在大家的欢笑中,小庆生从廖仲敏手里传给了张载存,又传给了赵山生,最后传到彭枫林手中。彭枫林个子矮,他干脆让小庆生骑到自己的头上,在舱间来回地小跑着,孩子也玩疯了,一时急着叫:“尿,尿尿!”说要撒尿,尿就下来了,淋得彭枫林一头一身的,又引来满舱“哈哈”大笑。吕思麟上前,接过宝宝,嗔骂着:“你这个小浑蛋!”同事们都幸灾乐祸地说:“谁都没有神行太保这个福,童子尿一浇,个子就一下子长高了。”彭枫林没空理会同事们的调侃,在叶龙台陪伴下,到卫生间换洗衣服去了。吕思慧看舱室一下乱了套,赶忙帮姐姐给宝宝换好裤子,带着小庆生出舱玩去了。

江上风大雾大,天黑得快。到晚上九点,已是夜间行船时间,乘务员帮各舱室关好窗户,拉上窗帘,熄了灯。可这时,小庆生还在妈妈怀里闹着不想睡。吕思麟上床前,就已用丝带松松地缠着宝宝,把结打在床栏上,然后搂着宝宝睡下来,一边轻轻地拍着小庆生,一边轻轻地哼着摇篮曲《金刚结》:

金刚结,彩丝结,

彩丝缕缕心中结。

结个宝宝心间挂,

结个金刚度万劫。

宝宝本是妈妈肉,

前世今生因缘结。

一针一线妈妈心,

宝宝与妈心连接。

一绕一结妈妈爱,

宝宝与妈缠成结。

缠成结,金刚结,

九眼金刚五彩色。

见小庆生睡着了,大家又活跃起来。赵山生说:“思麟,你这个摇篮曲跟谁学的?”

“自己瞎哼哼。”

“蛮好听的嘛。”

“外行听声,内行听音。这词如缠丝绵绵,包含多少母子之情,你可晓得哇?”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躺在床上闲聊。很快扯到国家的前途和自己的命运。张载存说:“抗战胜利后,国人盼望和平,听说去年10月10日国共在重庆签订《双十协定》,还是可以的啰。”

“什么可以不可以,人民不希望打内战。”彭枫林很担忧地说。

赵山生翻了个身面对大家说:“最近人民要求‘全国党派,无论在朝在野,均各以和平建国为共同目标’的呼声很高。只有这样,我们同济回沪建校才有希望。”

吕思麟搂着宝宝睡在下铺,喊叶龙台为宝宝喂点水。叶龙台从上铺跳下来,看见赵山生外衣掉在地板上,顺便捡起来。一看是同济大学的呢制服,上面还缀着嵌有“同济”二字的铜纽扣。“山生兄,这是你的旧校服?以前没看你穿过。”

赵山生伸手接过制服说:“是的。我入学时学校发的,还有呢大衣和帽子,帽徽上也有‘同济’二字。我只剩下这一件了,舍不得穿,顺便带回家。船上凉,我这才拿出来披披。”

大家传看着这件老校服,有一种作为同济人的骄傲。

“我入学不久,‘八一三淞沪战役’爆发,日寇在吴淞登陆,一夜之间日寇的炮火就把我们美丽的校园夷为平地,多少校工倒在血泊之中,学校仓促搬迁,先暂避租界,随着战事发展,又不得不搬到金华,再迁赣州。唉,我们就这样一路逃难过来,谁还希望再打仗?”

“那同济大学的校园呢?”小范问。

“同济大学校园可漂亮了。那时在上海吴淞镇上,是德国人办的,校舍一色西式建筑,教室里都装有纱门纱窗,夏有电扇,冬有暖气,学生睡的都是单人钢丝床,一日三餐饭票制,米饭不限量,中晚餐都是两菜一汤。”赵山生回忆着说,“可这一切在战争中都化为乌有,我们这次回去复校,还不知道住哪儿。”

“听说在虹口五角场,政府给了一片地皮建校。”张载存说。

这时,彭枫林带着一股冷风,从门外进来,接着大家的话尾说:“刚才,我在厕所里听旁边的人说,前几天,有一条运校产的船超载,顺流而下时遇到风浪,还没有驶出三峡就翻沉江中,眼见校产和图书都沉入江底,无法打捞,大家都非常心疼。”一时大家唏嘘不已。

叶龙台乍听此言,身上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要不是吕思麟阻拦,说不定我们一家三口,早就葬身鱼腹了。吕思麟也赶紧翻身爬起来,摸摸宝宝,并紧了紧系在宝宝身上的缠丝带……

天刚放亮,舱外就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要过三峡了!”不知走廊里谁在大呼小叫。吕思麟舱室住的人都是第一次过三峡,闻声也都很快起了身。吕思麟叫叶龙台出去看看,她先看着宝宝。叶龙台他们几个人挤进左舷过道,见船都有点倾斜。只见两岸高山对峙如门,一侧崖壁上可见“夔门天下雄”五个大字。山高水急,风浪鼓鼓。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一个年轻人脱口而出,他旁边学者型的中年人说:“那是李白《望天门山》的句子。”

这个小青年说:“老师,这句诗与眼前景很贴切啊。”

“说得也是,三峡之门,拱卫陪都,终于让日寇止步于门前,不得前进一步。”

张载存上前一问,才知道他们是金陵大学的。

叶龙台回房,见宝宝还没醒,就招呼吕思麟去看夔门,换他来看着宝宝。吕思麟挤到妹妹旁边,大家惊叹长江三峡的雄险旖旎。面对渐渐驶近的左边山上的白帝城,有人指着隐约可见的永安宫说:“那是刘备曾托孤的地方。”

“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夺”,是吕思麟在书上看到的,因此才有奉节县。船在峡江中行驶得很快,奇峰怪石、绮丽幽深的巫峡到了。吕思麟知道巫山十二峰,尤以神女峰最著名。迎着阳光可见神女峰那妩媚婀娜的剪影耸立于左边群峰之上。当船驶过她的脚下,众人回眸,神女峰更像一位亭亭玉立的神女,身着霞帔神采奕奕地送别他们的航船。吕思慧读着陆游《三峡歌》中的句子:“十二巫山见九峰,船头彩翠满秋空。”

“传说神女峰可是西王母幼女瑶姬的化身啊。”吕思麟笑着对妹妹说,“你看这神女峰,还有‘巫山云雨’,以前只听老师讲过,现在就展现在眼前,真美。”

“美是美,我们就要远离家乡了。姐,我真有点舍不得。”

“没出息。人们常说,男儿志在四方,我们巾帼为什么就不能四海为家?”

到傍晚,南津关远远可见。这一水路甬长,滩多水急,礁石密布。晚霞斜照,只见十几个纤夫,赤着膊,裤脚卷起,脚踏着礁石,背负长长的纤绳,右手用力拉着,前弯九十度,左手几乎着地,拖拽着身后已落下风帆的木船,稍前石头上站着一位穿长衫的工头指挥着这支筋疲力尽的队伍,“嘿哟!嘿哟!嘿哟!嘿哟!”川江号子连天价响。吕思慧指着这些拉纤的人说:“姐,这些人辛苦不说,万一不慎,将是船翻人亡。”

联想到国家当前的状况,吕思麟心里一直很沉重。当船过南津关,直下宜昌,夜色中,“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壮阔景色,又让这姐妹俩心里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