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叶龙台何尝不想等到见到自己的母亲和亲生儿子,可是他已在十年前的复活节受洗而成了一名天主教徒,天主爱的召唤,让他安详地喜乐地回到天国去了。
叶龙台作为理工科高才生,他本是不信神的,在与王华结婚时,就作为非教徒与天主教徒在天主教堂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结婚祝福礼,而没有领受婚配圣事。二十多年来,叶龙台与妻子相濡以沫,互相照顾,虽没生子,但叶龙台教育继子如同己出,家庭和睦,再也没有出现感情纠葛。叶龙台很感恩天主把他从多年爱情沉沦中救赎出来,赐福于他。加上王华每日祈祷,研读《圣经》,叶龙台耳濡目染,逐渐感受到天主的爱。特别是每次陪王华到天主教堂参加望弥撒,每当他坐在座位上,进堂曲响起,听神父依据《圣经》讲道,面对耶稣和圣母玛利亚的圣像,他感受到的是天主教的神圣,就有一种想与神进行交流的想法,于是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
自彭枫林为他牵线搭桥,联系上北京的兄弟叶龙平,得知大陆父母健在,儿子已成家,事业有成,还为他添了两个宝贝孙子,心中高兴,又祈祷向天主报恩。
可是,不久父亲去世,龙平又接八十多岁的老母到北京生活,而自己唯一的儿子叶庆生竟然连只言片语问候都没见到。叶龙平只是在信中淡淡写道:“庆生虽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我也鼎力培养,但孩子大了,特别成家后,不懂事,不孝顺,对老人不好,还忌恨起了跑到台湾的父亲,当初为什么狠心抛弃他,害他背了几十年黑锅,不愿写信给你,也不想再认这个父亲了。”叶龙台接到信后,很难过,悔自己对儿子既无养也没教,今天闹成这个结果,都是自己的罪过,他不断地向神忏悔,求天主怜悯帮助,恳求主保佑。
王华过来劝道:“龙台,儿子大了,翅膀硬了,又不在身边,随他们的便算了。”接着她拿起《圣经》,读着《箴言》子女教育一段:“管教你的儿子,他就使你得安息,也必使你心里喜乐。”她在胸前画着十字,坐在叶龙台的身边,对天主祷告:
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求你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阿门。
叶龙台是个大孝子,自从入了天主教,每天诵读《圣经》时都必读天主亲自订立的“十戒”戒令。
自得知母亲在北京与龙平一家生活时,每月按时转寄钱款可以说是倾力而为。特别是龙平去世以后,更没有丝毫怠慢,这也是他做人的原则。
六年后,突然有一天叶龙台接到彭枫林转来程梅生的信,说“得知吕思慧在天津,把你寻子的心愿告诉了她,她也将你儿子的亲笔信转来附寄给你,以了老同学望子之心”。叶龙台平静的心一下子又掀起了波浪。盼儿子的回信,如石沉大海,突然冒出了一封信。他有点厌烦,顺手丢在茶几上,懒得去看。这边心气还没消,那边又收到彭枫林转来吕思慧和赵山生的信,又附儿子的一封亲笔信。他头有点涨痛,心想,我生了一个什么古怪儿子,盼他来信,死也见不到,现在倒好,连着找两个老同学转来两封信。既然不认我,为何又托这么多人写信找我?为什么就不能通过北京的婶婶转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要瞒着家里的人呢?
“你又生什么闷气,你那个胃是不能生气的。”王华关心地劝道。
“你看、你看,我儿子接连来了两封信。不知搞什么名堂。”叶龙台把儿子的信顺手递给了王华。
“我说你不要生气,先看看再说。”说着王华就仔细地看起几封来信。读完儿子的来信,王华说:“这孩子也怪可怜的,除思念父亲,想见父亲,所讲家中情况,与龙平讲的没有出入,他理解你这个做父亲的难处,行文中并没有过分要求和抱怨等出格之语。这第二封信还讲到去年到北京看奶奶的情况。”
“什么?”说着叶龙台站起来,读着叶庆生看奶奶的情况:孤老一人在北京,饮食简单,精神还可以,就是想念大儿子,眼睛都快哭瞎了。“妈妈——”叶龙台往下一跪,哭着说,“为儿不孝,不能侍奉在母亲的身边。可是儿也想家,想妈妈呀!可是……可是,我现在是有家不能归,无路可回呀!妈妈,你就原谅我这个不孝之子吧!”叶龙台的悲苦让王华感动,虽然她的父母早就罹难了,但羁留孤岛这么多年,她也想家,想那曾生养她的湖南老家。她抹了抹溢出的眼泪,轻轻地拍着叶龙台说:“别哭了,我拉你起来。”
当他们夫妻俩坐回沙发,读着老同学的信,这些老同学热心帮自己儿子找父亲,真是难得,而且众口一词:你儿子叶庆生是一个忠厚老实人,他寻父的赤子之心让他们感动。王华劝叶龙台说:“‘骨肉之亲,析而不殊。’他在为上一代人背负着十字架,我们应该理解他,善待他。”读着读着,叶龙台已是泪流满面了。他怎么不想儿子,正是因为对儿子寄予很大希望,才毅然同意在与吕思麟的离婚书上签字。可世事弄人,这一分隔就是四十年,对儿子未教也未养,本应自责,到头来,就因为没有收到儿子的信,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责怪起儿子来。
“这事也蹊跷。”王华说。
“我开始也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不近情理。可平弟的话又不能不听,我也就没有深究,何况平弟不久又离世,更不宜多问。现今老母在北京弟媳处,孝敬之事还不能有丝毫懈怠。天主不是也要求我们‘孝敬父母’嘛。”
王华点点头。
又到了台北的冬季,凉风吹着,小雨下着,天上乌云翻滚着,门口栾树的荚果枯黄地耷拉着,显得阴湿寒冷,失去了夏日的生机。叶龙台这几年身体状态每况愈下,视力模糊、腰酸背痛不说,还经常头昏乏力,全身出冷汗,人整天歪歪倒的,年内,他已正式辞去台北华昌公司副总经理一职,完全在家赋闲休养。
回想起这近十年,经历了父亲去世,接着兄弟去世,母亲日渐衰老,儿子才联系上,这些无常之苦本来就折磨得他寝食难安,而近更感到人如草木,无论一秋还是一世,时间不等人,时间催人老啊。
有次,彭枫林来台看他,他谈到儿子的来信,说自己是错怪了叶庆生,何况《孝经》讲得很明白:父母亲子而后子有孝。即使儿子真不孝,也是父之过啊。彭枫林劝慰一番,说“你身体不好,也不要去想这么多,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还是应该接纳并常保持与自己亲子的直接联系”。叶龙台说:“兄的劝告我一直记在心里,不会再勉强庆生从他婶婶处转信了,只是又增加了你的麻烦。”彭枫林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这也是我这个老同学应尽的责任,你不要放在心上,还是以保养身体为重。”
自生病以来,叶龙台也越来越想能见自己亲生的儿子一面。他突然试探着拜托彭枫林,能否在香港与儿子见一面?彭枫林一口应允说:“这是好事。一切由我安排,等安排妥当,我即告知仁兄和小庆生。在香港吃住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叶龙台带着希望,坚强地活着,继续尽着孝道。毕竟人拼不过命,终于有一天被这突如其来的疾病击倒了,睡在床上爬不起来。王华问:“你哪里不舒服?”
叶龙台有气无力地说:“胃痛得厉害,人一点劲都没有。”
“那赶快到医院去看看。”
“不用。老毛病了,吃点药,让我睡一会就好了。”
王华看着叶龙台痛苦苍白的面孔,虽然心疼,可又无力帮助他。当她搀扶他起来解大便,一看全是黑色的,吓倒了,赶快打电话叫东东回来,强行把叶龙台送到台大医院。
医生检查结果出来了,胃癌晚期,要立即住院手术。王华就一次次往医院跑,医生一次次讲着沉重的话题,叶龙台则一次次经历着病痛的煎熬。胃癌根治术,胃切掉了,但病灶没有完全清除掉,存活期半年。这无疑宣判了叶龙台的死刑,缓期半年执行。王华几乎崩溃了,毕竟是经历过生死磨难的女人,她硬撑着,强打欢颜地对叶龙台说:“肿瘤切除了,你这个胃痛的毛病也根除了,只是要少吃多餐,好好调养。”
叶龙台无力地点点头,他感恩天主赐给他一位好妻子,在心里默祷,万能的主啊,请赐予我爱妻王华福报,直至永远。
康复期,王华每餐必做营养可口的流质或软食,端到床边,一口口地喂叶龙台吃。王华看着叶龙台靠在床上艰难地吮吸着,一次要喂一个多小时。她体会到,照顾叶龙台二十多年来,最痛苦的不是自己承受生活磨难,而是看着爱自己的人心疼,却无法安慰,看着自己爱的人痛苦,却无能为力。
而叶龙台则安慰王华说:“王华,请你放心,我能坚持住,也能坦然地接受病魔带来的一切痛苦。只是不忍心看到你那双红红的眼睛和日益消瘦的身体,你已使尽了力气,为我受累和吃苦,可我帮不了你,你可不能累病倒了。”
廖仲敏夫妻来看过病中的老同学,廖仲敏打电话给彭枫林,彭枫林也从香港赶来宽慰叶龙台。彭枫林临走问叶龙台要不要告诉大陆的亲人。叶龙台说:“北京母亲处就不要说了,月费照寄。我儿子处可以告诉他。”
可是当他接到儿子从香港转来安慰病中父亲的信时,却哽咽无声,老泪纵横,悲从心来。“儿呀,儿呀,你我难为父子一场,连最后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只有来生团聚了。”
时钟好像是专作弄病重中的人,一圈圈24小时跑得飞快。病痛让叶龙台睡眠也不踏实,还没眯一会,天就亮了。何况整天躺在床上,怎么睡,身上都痛。白天,他想晒晒太阳,王华就和保姆两人把叶龙台抱到轮椅上,推到院子里散散步。
“今天天气好,我们照张相吧。”叶龙台笑着对王华说。
“好。”王华回到房间拿出小相机,叫保姆给他们合照了一张相。
这次到医院复查非常不好,肿瘤细胞已广泛扩散。叶龙台脑子一直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对爱妻王华说:“王华,我有一天到了坚持不住的时候,愿你收住眼泪,坚强地活着。我已为你留下一笔丰厚的养老金,加上东东已成人,又很孝顺,我也就放心了。我现在唯一挂心的是大陆的母亲和儿子,关于他们的安排,我都写在这里。请你通知彭枫林马上来台一趟。”说完,把两封信交到王华手里,深情地望着王华,那是生离死别,万分不舍啊。王华看着丈夫那深情而绝望的眼神,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终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