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948年夏天,上海码头已经很乱,趸船上、跳板上都挤满了要上船的人。吕思麟好不容易挤上船,可船头、过道都坐满了带着行李包袱的人。不过船行得很快,天亮就到了基隆港。叶龙台早已在码头等候。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声音,他接过吕思麟手上的小皮箱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看看你不行啦?”
他们下榻在海边一个小小的旅馆。旅馆门前榕树婆娑,屋后则是高大轻扬的王棕,在屋内虽看不到海,但能感受到大海的气息。旅馆门外不远是一条小小的商业街,吃的、用的都有。还有人把珊瑚、玉石摆在路边叫买,红的、白的、绿的,煞是好看。吕思麟蹲下,拿起一支红珊瑚爱不释手地说:“这是哪里采来的?”
还没等售货人说话,叶龙台说:“这些都是台湾产的。不少渔民从深海里把它捕捞上来,或沿街叫卖,或卖给工艺品厂。”说完,他又指指不远处一家前店后坊式的工艺品商店,说,“珊瑚就在那里加工成饰物,挺漂亮的。”
住下后,叶龙台还是那么一句话:“你不该来。”叶龙台自从远离了上海那个伤心之地,心情好多了。他毕竟是同济大学的高才生,德语让他获得了一种新的思维方法。
“是我对不起你。”吕思麟检讨着自己说,“那你也没必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康德说得好:‘痛苦就是被迫离开原地。’”叶龙台闷声地说。
吕思麟心疼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说:“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道德上亏欠了你。”
“道德首先要求的是支配自己。我没有给你你所需要的爱,是我的不好。”叶龙台还是闷闷地说。
吕思麟极尽温柔地说:“你是我大哥哥,比亲哥哥还亲的哥哥。”
“思麟,我是真心爱你的。”叶龙台这时才抬起已润湿了的双眼看着思麟,难过地说出了心里一直憋着的这句话。叶龙台爱思麟,到现在还是爱她的。爱她,他就必须做出牺牲,爱她所爱,是德国人的思维还是君子风度?他没有仔细区分过。他同意离婚是为了成全她,希望她幸福。
“我知道。但是我爱上了我的老师沙正清。”
“我听说,那个人风流成性,我担心……”
“他对我很好。龙台,爱情这东西,我也说不清。但是我觉得,如果我爱他,我应该感到和他一致,而且接受他本来的面目比较好,而不是要求他成为我希望的样子。”
“那就好,今后有人照应你,我也就放心了。我现在在新竹化肥厂谋得一个工程师的职务,薪水比上海高,生活也好过多了。”
这对“兄妹”在风和日丽的台湾海边始终没有谈及他们爱的结晶,唯一的儿子小庆生,或者设想为孩子能做点什么。因为时间能使人忘记爱情,何况爱情的结晶。两年多了,他们恐怕连儿子长得啥模样都想不起来了。没有父母,“蒲公英”不是照样能活?何况小庆生还有他的爷爷奶奶照应。
临别时,叶龙台给沙正清带了封信:“沙大哥,听说你将带思麟奔向光明和幸福,我衷心祝福你们。今天,我正式把思麟托付给您,也算了了我的心愿。我为我的父母和儿子,为不愿他们坠入黑暗的深渊还在努力。龙台字。”
路上,叶龙台为思麟买了一些台湾水果和凤梨酥,当走到工艺品商店门口时,叶龙台问思麟:“你喜欢红珊瑚,还是台湾墨玉?”
“送我?”
“当然。只要你喜欢。”
“红珊瑚好看。”
叶龙台想给思麟买一件顶级的红珊瑚挂件,思麟看了一眼价格,直摇头,指着玻璃橱里的一件桃红并蒂莲胸花说:“就买这件吧。”当叶龙台把这枚小小的胸针别在吕思麟的胸前时,吕思麟笑了,笑得很开心
心生欢喜,无与伦比。人生中常常就有这么短短的一瞬间,让她铭记终生。至死,她都不会把这枚红珊瑚胸针丢失。
叶龙台站在基隆码头,直到吕思麟乘的航船消失在东海海平面的那一头,他才蹒跚地离开码头。基隆港风浪很大,风推着海浪,翻卷起白色的浪花,一阵又一阵撞向岸边。趸船在摇晃,叶龙台也感觉自己在摇晃。他多么希望吕思麟能回心转意,他们能破镜重圆。当他给她带上红珊瑚胸针的一刹那,他看到吕思麟发自内心的喜悦时,他是那么地开心。他认为,上天会眷顾天底下的痴情男。他是真心爱着吕思麟的。为了爱她,他什么都依着她;为了爱她,他什么都愿帮她。当他同意解除他们的婚约时,他落下了伤心的眼泪,因为爱别离是人世间八苦中最难舍的痛苦啊。当笔落下,自己所爱的人就将成为别人妻,你说,这心里有多难受,再大度的人也受不了这窝囊的罪。
回想不久前,自己就是因为受不了这种窝囊罪,一个人逃离上海,跑到台湾新竹找工作。那天在基隆上岸,正是凄风苦雨天气,海浪有一丈多高,好不容易船靠了岸,叶龙台拎着皮箱站在岸边,前面云雾之中是莽荒的大山,后边是无边的大海,自己真把自己放逐到“天涯海角”了?路在何方?他一时失去了方向。
好在有老同学廖仲敏接船、陪伴和带路。但岸边风太大,撑开的伞一下子就被大风掀翻了,雨打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在风雨中,他只能跟着廖仲敏的脚步走,他没有注意到望海亭,也不知道自己已走过了顺天宫门,当他俩艰难地翻过金山进入台北地界时,叶龙台整个人还是糊涂的,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台北也是一片萧条的景象,市面上很冷清,人们忧心忡忡,不知道前途在何方。叶龙台只在台北蹲了一天,连廖仲敏的家都没去。因为,这次不是出川时,有那种“青春作伴好还乡”的喜悦,而只有因婚姻失败逃离伤心地、避人耳目的酸愁和颓废。
第二天他就南下新竹县,找到化肥厂,递上自己的履历。工厂主管对叶龙台这样的技术人员还是很欢迎的,很快安排了宿舍,虽然只有20平方米大小,在台湾当时就是很奢侈的了。房内已配置了竹床、竹桌、竹椅、竹柜,还有两只竹壳热水瓶,带上被褥和日用品,就能入住。叶龙台很满意,毕竟是自己今后的家,可以遮风避雨了。他把箱子往竹柜上一扔,放下铺盖,铺好床,倒头便睡。他要让身心彻底放松下来,好好思考今后的生活。不错,在自己感情受伤的时候,他能尊重思麟的选择,他不后悔,可是自己今后的路还长,这样消沉下去也不是事。何况婚姻的失败,不代表人生的全部。失败的价值何在?不就是叫人直面人生,重新站起来。“坚强地站起来,我能不能做到?”他一翻身下了床,站直了身体。可是他转念一想:人生不是问答题,因为自己提出的问题,谁也无法帮你解答,只有靠自己在失败和挫折中慢慢求解,等时过境迁,慢慢理清后,这样的问题还是问题吗?
他来回在房间里踱着方步,自己问着自己:我真这么无用吗?在新的地方,新的单位,我不能再沉沦下去了,我必须坚强。最后,他在心里与自己暂时达成协议:起码不再想过去的伤心事,要振作精神,善待自己。
叶龙台初到台湾,人生地不熟,除了老同学廖仲敏夫妻,他没有其他朋友。他一踏上台湾这片土地,明显感觉不适应。好在叶龙台本性孤僻,不喜欢交往,更不愿委屈自己去迎合别人。
叶龙台第一天上班,就向主管提出,想尽快熟悉情况,投入工作。主管拍拍他的肩膀说:“叶工,不用着急,化肥厂正处发展时期,今后有得你干的。”最初几天,他随主管熟悉工厂环境,了解自己所在部门岗位和职责。白日匆匆而过,当晚上他回到自己一个人住的狭小空间时,一人一灯一铺盖,内心就感到空捞捞的。刚开始,一个人住真还有点害怕,孤独,还是孤独,抑制不住的孤独感向他袭来。当他关掉灯,眼前一片漆黑,万物沉寂中的恐惧最为强烈。这个时候他躺在床上,外面只要有点动静,他就屏住呼吸,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新竹这个鬼地方,常常莫名其妙地刮起大风,尤其是夜里,把屋后高山榕吹得呼啦啦的,还有公共厕所的铁皮屋顶,被吹得咣当咣当响。他只好把被子拉起来,盖住头,不去听,不去想。可身处黑暗的空间,感觉人就像沉在水底,不能呼吸,被压抑得吐不过气来。沉溺得久了,想挣扎着翻个身都不行,而心口悸痛也没有缓解的迹象,人难受得不能自持,莫名的失落让他一下子陷入空虚和绝望之中。他揿亮电灯,房间依旧,小瓦砖墙,门窗都是关着的,竹桌、竹椅没动,自己的皮箱就架在竹柜上。他只好披上衣服,出门上厕所,回来继续与孤独进行战斗。
叶龙台宿舍左隔壁住着厂医陆大夫,山东人,听说他是北平医学院毕业,在军队当医生,妻子儿女留在大陆,后来撤退时,军队打散了,到台后,他就应聘到化肥厂当了厂医。叶龙台房间的右隔壁是厂供运部的石课长,湖南人,台湾光复时,他就拖家带口到了台湾,算是最早进厂的一批外省人了。这两年,台湾农业歉收,化肥需要量大增,化肥厂一直在扩建。石课长是比较忙的人,他几乎三天两头北上台北,南下高雄,采购设备,组织调运,很少回来。而且,他把家安在台北,周日笃定回家,因此他房间空多住少。
化肥厂的宿舍建在工厂生活区,食堂、公共浴室、理发店、医务室和商店配备齐全,生活很方便。但是,叶龙台到达台湾时,台湾经济并不发达,生活艰苦,物价飞涨,米荒严重,老百姓吃不饱,能吃番薯果腹就不错了。化肥厂好一些,但是,主食多以糙米饭和蔬菜为主。叶龙台胃不好,加上水土不服,只要吃了糙米饭和苦油菜,就拉肚子。好在,他身边带了黄连素,吃三片,暂时止一止。有时夜里肚子痛起来,忍不住时,他就敲开陆大夫的门,要一片颠茄止痛。陆大夫劝他多吃点软食如面条等。他就买了煤油炉,钢精锅,自己在家下点素面吃。叶龙台挺喜欢吃新竹当地的一种叫米苔目的蔬菜面。周日,没事,他就一个人踱到城区一个叫御欢楼的餐厅吃碗米苔目。
在与孤独的战斗中,叶龙台曾静心思考过,哪个人不孤独?就是有家有室的人,每个人不都是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谁又能走进别人的心里,去触摸别人的痛楚?孤独是自己给的,无论身处何处,孤独是没有办法用外力消除的,除非自己适应它,战胜它,与孤独为伴。
经过痛苦的斗争,他学会了独处,让生活规律起来。每天,他早早起来,在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很快他发现新竹这个地方山清水秀,蓝天白云,空气新鲜,他有时快活地与鸟儿说起话来。回到室内,他打理打理房间,有时把带回的一束野花插在玻璃瓶子里,随后给自己煮一碗可口的素面。他还向厂里申请了一块绘图板,放在竹桌上,没事画画图纸,闲暇时看看书看看报。虽然没有亲朋好友谈心,他还可给在北平军中的弟弟写写信,告诉他自己来台的情况。
最近,弟弟叶龙平来信告诉他,自己已从军营逃到父亲在北平的朋友,宜庆同乡会伍会长的家里。叶龙台最担心的是宜庆家中的奶奶、父母和儿子,他从弟弟信中,知道他们平安,也就放心了。但他唯一的心结是,怕兄弟把自己的不幸透露给了父母,让他们担心。